【晓荷·小事】父亲的离世(散文)
父亲离世那天早晨走得很平静。
天快亮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今天早晨大舅要回家,你早点弄饭给大舅吃,让他吃了饭再走。父亲精神一下子变得那么好,我心里也很高兴,并愉快地答应了父亲的叮嘱。
但大舅没吃早饭就抢着走了。大舅不是我亲大舅,是我母亲的堂兄,他的家在十五六里路外的邻乡的圪蒌坝,回去主要是走山路,差不多要走两个小时才能到家。大舅没吃早饭就回去了,因为家里还有一堆农活等着他呢。
天亮后,父亲很平静,我一夜未睡,便去了我单位的寝室中小睡了一下差不多一个小时又赶回来了,回来时看到父亲平静地睡着,呼吸平静,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他现在能好好的睡上一觉也是难得的事,我便没有叫醒父亲,我便去了另一间屋子中做事。大约在十点二十分的样子,突然听到在父亲床边忙事的六哥大声喊到:快来,爸爸不行了!当时在家里的人员迅速围上去,我跑过去立刻抱着父亲,伸手去父亲的鼻前,呼吸已经停止了。父亲就这样平静地走了,我抱着父亲那温暖而枯瘦的身体悲从中来,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我真正面对了生离死别。我从现在起就没有父亲了,这之前的大半年,虽然我一家人为父亲的病所苦、所累、所忧心,但每一次回家,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就觉得安心。我喊他他会应答,我摸他有体温。他的呻吟,他的烦躁都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内容。给他喂食,给他喂药,都觉得是一种真实,一种存在,一种理所当然。从现在起我再听不到他的声音了,看不到他的眼神了。他的身体会因为呼吸的停止,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冰冷。呼吸停止的一瞬间,父亲与我就是阴阳相隔,遥不可及了……
亲人们围上来,忙着为父亲收拾。母亲叫我不要流泪,她说如果泪水流在父亲身上会不吉利。我只好将头别开,努力不哭出声来,不让泪水掉下来,不让泪水沾湿了父亲的衣服。二十四年后此时,写到此,我的眼里又禁不住湿润了。
父亲的离世,应该是带着不舍和遗憾走的。不舍是我们众多的亲人,虽然都走在平凡的路上,为生存而奔波着,在人生道路上正冒风顶雨艰难前行着,但是大家都相亲相爱着,相帮相衬着。每逢节日,亲人们相逢,孙儿孙女们的到来,家里热闹而温馨。如此美好的天伦之乐父亲怎么舍得离去。父亲的遗憾主要是因为我,我当时已是一个大龄青年,还处在感情的迷茫与苦闷之中,职业上还处于拼搏之中。所以父亲对我总是不放心。在他生病后,有一次叫住我大哥,用微弱沙哑的声音特意叮嘱我的事:老七还没有成家,你要帮帮他,为他想办法……我当时心里很感动,也很难过。父亲已病入膏肓了,不是想到如何在生命上努力延续,而是放心不下我的成家与立业。可怜天下父母心呀!父亲虽然有万般不舍,但是他在大半年的时间里与病魔挣扎,已真正的油尽灯枯了。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每一天的坚持,其实都是在受罪,他的不舍是用身体和精神的痛苦来作为交换得来的。也许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会私下对自己说:还是走吧,病痛中的日子实在太苦了!
父亲离世了,街坊邻里很快就赶来了,并且有条不紊地为父亲的后事忙碌着。在父亲生病的大半年里,街坊邻里,亲朋好友都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不是周围乡邻们人心不古,而是大家都知道我父亲的病就算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对大家来说,老人家能坚持大半年的时间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了。在父亲生病期间,我的一个远房舅舅还拖着虚弱的病体来探望,后来我父亲去县医院治疗,他也住进了县医院,没想到舅舅在我父亲离世之前的三个月就去世了。父亲在离世时七十六岁,也能算是真正的寿终正寝。恰是农忙时节,但乡里人重视礼尚往来,一家的事,往往就是一条街的事,为了将事处理好,大家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有物出物。特别是丧事,自己家里再重要、再忙的事都要放下,都要前来相帮。现在我父亲终于离世了,大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放下了。大家都放下了手中活,齐心协力,只为把我父亲顺顺利利地送入土中。
从七月初二父亲离世到七月初七父亲入土,六天时间,真的累了乡亲们。
街坊中的姜大叔,他是一个长期在乡里为丧事忙活的老道士。我父亲的丧事本来是准备由他来负责我父亲的法事,但不巧的是正遇上姜大叔生病了。没想到在父亲法事的过程中,姜大叔拖着有病的身体主动为父亲唱了法事中的一坛道场。我跪在父亲的灵前,看到病焉焉的姜大叔领着人引吭高歌,用他独特的方式送父亲最后一程,我深受感动。其实我父亲曾经在作公社领导时,因为反对封建迷信,还处罚过偷偷做法事姜大叔,收缴了他的法事工具。没想到现在的姜大叔,却用这种厚道的方式来送别我父亲。
远房亲戚中的表兄郭昭祥,是我们全乡身高最高的人,身高应该在185以上。他算得上是一个真正地乡土民间文化艺人,他的特长是在丧事中“散花”(川南民间丧事中的“散花”是丧葬仪典中的一项传统活动,主要用于悼念逝者、安魂送别及活跃葬礼氛围)。父亲生病期间,他有时间就来探望。在父亲丧事时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来我家。在“散花”的环节时,他充分发挥自己语言诙谐,内容富于创新的风格,把本来悲伤的氛围加进了几分愉悦。
父亲的葬礼还发生了一个意外,有乡邻提出应该给我父亲盖党旗。长期以来乡民们不仅尊称我父亲为“老书记”还尊称其“老革命”。父亲在抗战前的一九四四年被抓丁进了国民党军队,在渡江战役后参入解放军。参加过解放上海、解放舟山、天台山剿匪的战斗,后来又入朝,参加过上甘岭战役和战后朝鲜的建设,一九五六年从朝鲜退伍归国。他是一名老党员,是一名多年扎根在农村的基层干部。他是我们老家高坪乡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建立人民公社后又是第一任高级社社长,在乡党委副书记的任上离休,为此乡邻们都认为我父亲应该盖党旗。后来我们请示了乡政府的领导,乡领导又认真研读了党旗使用的规章,最后我父亲真的盖上了党旗,这不仅是乡邻们对我父亲的肯定,更是我父亲在离世后得到的莫大荣耀。
我父亲的葬礼在当时是全乡几十年来最隆重的。父亲入土那天,送别的队伍不少于三百人,在乡村公路上长长的队伍不会少于一百米。那个早晨,父亲的棺木被众多的亲朋乡民簇拥着,一步一步缓缓行进着。在我们地方的乡俗中,乡民们送别逝者最真诚,最崇高的敬意就是在入土前能加入到抬棺的队伍中来,能扛上一肩。那一天早晨,路边的水稻正在吐着花蕊,稻田一片碧绿,花蕊上挂着一粒粒露珠。那满山的玉米地正在疯长,藏青的颜色漫山遍野地舒展。而玉米正在吐着粉红色的花蕊。我想此时如果父亲有知,看到眼前这片即将丰收的土地,而自己将要长眠在这片他深情热爱数十年,为之工作数十年的土地,一定是满怀慰藉。那长长的队伍,就是对父亲七十六年人生最大的肯定。
一转眼,父亲躺在老家的土地里已二十四年了。我每年都要回老家去看望父亲,领着妻儿给爷爷磕头、上香,我还会给父亲报告国家大事以及社会的进步与发展。父亲在生前也爱关心台湾的统一,如果那一天来了,我一定第一时间到父亲的坟前告诉他老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