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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小事】水榻上的旧光景(散文)


作者:农言 举人,3864.9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99发表时间:2025-11-01 14:43:43

一条清澈的河水,供养着一村庄的人;一方幽静的水榻,是农家人用水的平台。
   家乡扬州发达的水网,纵横交错。乡村在没有水井、自来水的年代,每个庄子,不论大与小,都紧挨着一条流通的小河。为了方便用水,庄上人就在河边开挖一条斜坡,在斜坡上用砖头或石头铺成一级一级的台阶。到河面的地方,先在水里打几根桩,然后在上面搭建一个比台阶又宽又长的平台。或者,在水里竖立两三个废弃的碾场石磙子,稳固好后,在上面放两个损坏的圆型石磨子,可同时蹲两个人用水,这就是简易的水榻子。不过,石头的水榻子,比木料的水塌子耐腐蚀,稳定性还要好些,类似于码头。农家人可以在上面淘米洗菜,挑水,浣衣,清洗农具等。
   我小时候的庄子不算大,东头到西头只有百米左右。庄上有姓殷、朱、滕、徐、张的人家,矮矮的屋上竖着八根烟囱。虽然仅八户,但每家至少有二个孩子,多则四五个孩子,生活平淡,却人丁兴旺。依着村庄的小河是活水河,通联一条来自长江水的老三阳河,流动的是乡村的“主动脉”。三阳河的上游,有一座“宜陵闸”。夏日雨水多,若遇涝时,沟塘或秧田里溢出来的水就排到小河内,再流到三阳河。若河里缺水,不够灌溉庄稼,又影响人的吃用水,那上游就开闸放水。因此,我们乡村人不会因水涝或旱情而烦恼。
   弯曲的小河,有点像直角形。庄子的东头,河呈南北向,庄子的北面,河呈东西向。如同两条长长的臂膀,把庄子抱在怀里,而且,那种永恒的姿势,是深情的,不变的。
   水榻子是在庄子东头的河边。水榻子的栈道宽有二米多,长大概有四五米。栈道两边的岸上长了竹子,因为东头姓殷的兄弟俩是篾匠。临水的河坎子有野生的杨树、壳树、槐树等。栈道两边的竹枝、树枝重叠成了一个绿色的穹顶。夏天能遮阳,坐在石阶上,河风习习,倒是一处乘凉的好地方。但到了冬天,太阳出来了,枝柯上结的霜、雪融化了,去水榻上时,冰凉的水珠会滴入头发里,或颈项里,使人感到赤骨的冷。
   水榻上最忙的是早晨和傍晚。
   早上,公鸡一打鸣,庄上承担后勤任务的老年人首先起床了。我奶奶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灶房,把灶台上的铁锅拿到外面,放在地上用小铲子刮锅灰。我睡在床上,每当窗玻上有点亮色,就听到屋外“呱吱呱吱”的刮锅声,像是定点敲醒床的时钟。锅灰刮好了,奶奶拿起淘米箩子,去打开米缸盖子,量一升子米。然后提一只小水桶,到水榻上淘米,拎水。
   朦朦胧胧的小河,正静静地迎接着第一缕曙光。机灵的水鸟一有点动静,就“呼啦”一下子,拍岸而飞,惊醒的水榻子,睁开一圈圈水灵灵的眼睛。奶奶拎着水滴滴的淘米箩子回来,再将锅洗一下,放水,把米倒入锅里,坐在灶膛门口,着火煮粥。在灶膛跳动的火焰中,家家屋脊上的烟囱里,炊烟次第升起。一根根烟柱在晨曦中袅袅娜娜,犹似水榻边荡起的那一道道水波。
   太阳升到树梢时,鸡鹅鸭叽哩哇啦地出来觅食,猪在圈里哼着号子拱土,庄子便有了生机。在家洗好衣服的大妈、大婶、大姑娘们,捧着洗衣盆去水榻上汰衣服。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在水榻上,清凌凌的河面,漂浮着淡淡的汽雾。
   “大姐早”,“你早你早”,两位体态丰腴的大婶见面,一声互致清晨问候后,就卷起袖子,蹲在水榻上。从盆里拿出一件拧卷着的衣服,张开来放在水里,两双麻利的手,不停地快速搓揉。那两对育人的乳房,伴随着水花跳动,宁静的水面,一下子灵动起来了。衣服上的肥皂泡沫汰净了,挤掉水,又从盆里拿出一件。大婶“啪啦啪啦”的汰衣节拍,奏响起水榻上的晨曲。
   两位大婶一个是齐腮的短发,一个是扎的短辫子,都是浑圆的肥臀。蹲在水榻上,后腰和小半个臀部都露出来了。也许是常在田里干活的农村人吧,裸露的那一块皮肤,明显的被太阳晒黑了些,但黑里透着朴素的美。两人边汰衣服边聊上了:“哎呀!我家那个小家伙,整天皮个不停,你看,这裤子上的两个膝盖处全磨破了,晒干了,晚上还要给补上,不能越撕越大。”扎麻花辫子的大婶说:“唉!我家的两个小炮子崽,也是皮的不得命,早上穿的干干净净的衣裳,不到中午就弄成了一身的泥。”她们在聊着,栈道上等候的大妈就喊:“喂喂!你们快点沙,别光顾(耷)淡话呀!后面还有几个人等着哩。”“噢噢!快了,马就好。”一会儿,只见大婶用河水抹了抹头发后,捧着洗衣盆上来了。
   夕阳西下的傍晚,生产队里上工的大人们放工了。若是在栽秧季节,就拿着拖鞋,到水榻上洗腿脚、铁锹上的泥巴。然后,男人们肩挑一担桶,到水榻上挑水,浇鸡栏笆里的菜水。一天下来了,水缸里的水也要见底了。浇完菜水,就挑吃用的水。这一刻,浅道上的人,上的上,下的下,川流不息。水榻上尽是“咕噜咕噜”的打水声,扁担钩子和水桶的碰撞声,还有挑水人的哼号声。
   有一回,我在外面玩,母亲喊:“回来!替我到水榻上淘晚饭米去。”我应声接过淘米箩子。夕阳洒在河对岸上。我蹲在水榻上,将淘箩浸在水里,一只手提着把子,一只手在篾箩里搂米,一片乳白的米灰,便如同墨汁似的散开来。忽然,一群有两个粒米大的小鱼儿,游过来围着淘箩子。我灵机一动,将淘箩子沉入水里,等小鱼游进来时,迅捷一拎。可是,小鱼比我的速度还快,拎上来一看,一条鱼也没捞着。我正在智斗小鱼,母亲来了,“小炮子崽,叫你淘米这么长时间呀,还以为你掉水里了,一点不省心。”骂着回家。
   那时种田缺少肥料,每到农闲时,队长就派两名男劳力上船,一个人撑篙,另一个人罱河泥。河里有水草,就用两根竹杆绞河草,捞起来,切碎了当青饲料喂给猪吃。每年进入腊月门,在岸边架起水泵,抽干河水,将河里养的鱼捉起来,每家每户分享。顺便将河底的黑淤泥弄到田里,给小麦施腊肥。因此,小河里的水,清澈见底,无污染。
   水榻无声人有声。夏天,我中午睡不着午觉,就伙同庄上的玩伴出去捉知了。扛着一根绑着网兜的长竹杆,沿小河岸走,寻找树柯间的知了。捉过知了,就到水榻上玩水。趴在水榻上,两只手掌并列在一起,伸到水里等小鱼游过来,迅捷一合,小鱼便抓到了。有的小伙伴坐在石磨上,两条腿伸进水里,啪啦啪啦打水。接着,就干脆脱掉汗衫裤头子,跳到水游泳。有的不会游泳,就站在水里,互相泼水打水仗。有的手抓着石磨子,两条腿打水,学游泳。树上蝉在叫,田埂上的斑鸠在叫,小竹林里麻雀在叫,我们在水里嬉闹,欢声笑语荡漾在水榻上空。
   水榻有人即是景。少年时,早上大人去上工了,我在墙角潮湿的地方,挖了几条红色的小蚯蚓,拿着鱼竿到水榻上钓鱼。鱼竿伸到河中,目不转睛地看着线浮蠕动。当一条鲫鱼在鱼竿上活蹦乱跳时,整个水榻子都是鳞光闪烁。
   早钓鱼晚钓虾,我又拿几只由纱布做的虾网,来到铺满晚霞的水榻上。张开网,里面放一个小面团子,再置一块碎瓦砾,沉到水里。过一会儿,挨个儿提网,每只网里都一只或两只透明的,长着胡须的河虾。当虾网提出水的一刹那,大青虾才意识到离开了水的世界。于是,一双“铁钳”才松开面团,跳乱了缕缕夕阳,蹦花了我的眼。双目如炬的小花猫,在台阶上竖着两个耳朵观望,尾巴如旗杆竖着,等待着能有一口小鱼惊喜。树上的喜鹊,也咯喳咯喳不停地叫。河面上,一群肚子鼓鼓的鸭子,排着队划着“小船”,迎着霞光向水榻子游来,“嘎,嘎”等待着踏上回家的浅道。此情此景,绘成了一幅水榻上的风景画,怎不让人心情悸动呢?
   不过,最让我心动的美丽风景,是那年桃花盛开的春天。地上的竹笋遒劲地往上钻,岸边的树木葱葱茏茏,一河春水明亮如镜。我提着鱼竿,走在小河东岸,寻找一处可以垂钓的地方。忽然被对岸的水榻上,一位身材苗条的浣衣少女吸引了。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上衣,皮肤白皙,面似桃花,眉清目秀,扎着一条马尾辫,一双细嫩的手肉嘟嘟的。搓一下衣裳,辫子甩动时,整个水榻都在摇晃。美丽的倩影倒映在水镜里,我隔着河岸,仿佛也能闻到她那迷人的体香。青春萌动我站在一棵大树旁,就这么痴痴地看着,一直看到她消失在水榻子上,消失在栈道上,还久久地看着那一汪空荡荡的水镜……
   河还是那条河,如今水不再那么的清澈;庄子还是那庄子,房子高大人却少了许多;我还是当年的我,如今不再青春韶华。站在通往水榻的栈道上,荒草已覆盖了台阶上的言语、背影。
   我蹲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拨开浮萍,露出一块晶亮亮的水面,却映不出旧时光的底片。浮萍又缓缓地合拢起来,把那些浸水的背影,溶入了流光的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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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水榻,是江淮乡村最柔软的公共客厅,也是一条河与一群人相互供养的见证。本文以“水榻”这一极具地域特色的微型码头为圆心,用散点透视笔法,串起淘米、汰衣、罱泥、捉鱼、钓虾、戏水、怀春等日常碎片,拼合成一幅20世纪六七十年代里下河平原的“清明上河图”。作者笔下,水榻是有声有色的时间容器:清晨刮锅灰的“呱吱”声、汰衣大婶的“啪啦”节拍、打水扁担的“咕噜”哼唱,皆成为乡村晨昏的固定音高;而桃花影里甩动的马尾辫、霞光中蹦跳的河虾、夏日水面掠过的小鱼,则让粗粝岁月泛起微光。更值得称道的是文本的“双重时间”结构:一边是少年视角的现场叙事,鲜活、顽皮、带着水草的清甜;一边是中年回望的“旧光景”,苍凉、克制、隐含生态之恸。河水由清到浊,庄子由喧到寂,水榻由热闹到荒败,作者并未直接控诉,只用“浮萍合拢”“荒草覆盖”几个静默镜头,便让“失去”成为可触可感的实体。于是,水榻不再只是物理意义的用水平台,而升华为“乡村公共生活的精神遗址”,成为一代人集体记忆的“原乡坐标”。在乡村振兴与乡土书写日益景观化的今天,本文拒绝浪漫滤镜,以近乎人类学的细节精度,保存了南国水乡最后一帧“低像素”的烟火底片:石磨缝隙里的青苔、竹枝穹顶下的河风、乳房跃动的水花……这些毛茸茸的质感,恰是对“乡愁经济”最有力的抵抗。真正的乡土记忆,不在民宿的木板墙,而在母亲一声“小炮子崽”的笑骂里,在淘米箩沉入河底时漾开的乳白米灰里,也在桃花少女消失后那面空荡荡的水镜里——那里,曾照见我们最初的自己。佳作力荐赏阅,感谢赐稿晓荷!【晓荷编辑:芹芹森】【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51101002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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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芹芹森        2025-11-01 14:44:39
  作品以水榻为眼,望见一条河的清浊与一个村庄的盛衰;童声、锅灰、乳白米灰俱是乡愁注脚,寥寥数笔,江淮人家烟火与怅惘并现,真切动人。好文,值得细细品读!
2 楼        文友:芹芹森        2025-11-01 14:45:04
  为老师点赞、敬茶献花!祝老师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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