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远门，遇到为难的事。
　　 孩子刷手机给我抢购了火车票，往返的车程都预订好了，她并把车票的信息，时间、车次、厢号、座位，发给了我，对我说，你只要用身份证就可入站了。我知道，如今登机也是这样的……可她们忽略了一点，我老年痴呆转头就忘，前前后后，总要不断去打开手机寻找屏幕上的那张车票，一遍又一遍去复读；我眼神不好，为了看清车票上的字码，还要用另一只手的指，去扩展那块不大的屏幕；我已经老了，手脚也笨拙，闸口前，背上是鼓鼓的背囊，一手拉箱，一手手机，嘴里叼着身份证，看着拥挤的人流，慌乱得不要不要的。
　　 我怀念，纸质车票的过去……记得，似乎还是昨天，我手持车票，一票过检，一票登车，一票入座。今天呢……现在科技是发达了，可，我觉得社会对老年人却越来越不友好了，这或许不是信息时代网络的错。或是我的错。
　　 去时，在西安火车站，候车室里我想换票，换成纸质的，我曾在海南的陵水车站这样做过，我以为这里也行。便在路人的指点下，在大厅里找到了一台写着“票务”的自助机器，大屏幕的那种，当我面对一台冷冰冰的机器，面对那些繁琐的程序，繁杂的选择项目……又不会了，有些，虽然，每个字都认识，就是不知它说得是啥……试试吧，我鼓励自己，我贴上去我的身份证，试着，按照机器“提示框”里的显示，手指输入，点了，错了，返回，再点。终于，机器的槽口吐出来一张纸……看着这张纸条，却依旧茫然，上面既没有车次也没有厢号和座位，它只是一张报销凭证，只是某年某月某车站和我的姓名……我找谁报销啊？我以为这是大车站。我有些个别，大车站，或许，他们并不提供这种个性的需求。
　　 回程，石泉，一个县的火车站，我想，小车站，应该能吧，比如曾经过的海南陵水。我去了售票处：“劳驾，我想打印一张纸质车票……”，我微笑着递上身份证。一个穿着墨蓝色铁路制服，戴着红臂章的小伙子坐在柜台后面。
　　 “没有。”他木着脸说。
　　 “为什么？”
　　 “节约。”
　　 “手机上查看火车信息很麻烦的，我不踏实，我怕遗忘……”
　　 “你可以把身份证给乘务员，她会给你刷你的座位。”
　　 “那，我要进站？”
　　 “刷身份证就可以啊。”
　　 “这不是在为难我们这些老人嘛。”
　　 “那，没办法。”
　　 我仰天……并，没有啸。
　　 没有长啸，是到了我这样“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年龄，有着五分的超然，三分的清放，剩下还有两分，难与人言的孤独。
　　 我倒想起木心的那首诗《从前的日色很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这诗，在述说着从前慢慢的日子，木心这诗写得很慢，写的很美。
　　 木心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部久违了的，没有噪音的黑白片。我并不是恋旧，我只是恐惧如今时光太快，快的没有等待，没有期盼，没有品咂的回味。没有温度，没有情感，没有暗中一烛光的温馨召唤。
　　 这样的慢的日子我活过……我遗忘了很多，却忘不了那些老车票，或长或方，那种捏在手里的从容和踏实的质感。那时的我很自信，“我有票”。今天，望着虚拟的“云空间”，“我”空荡荡得……恍惚。
　　 我从来怵那些数字化的网上App操作，比如手机购电手机购水购天然气，医院里手机预约挂号，手机上去做社保的年度审验……它让我对着镜头摇头眨眼呲牙，证明我还活着。自年初“DeepSeek”出世，它已经能写剧本能编小说能给人诊病了……Ai带来的不仅是快捷，更是让我们这些老人的手忙脚乱……我们正在被时代边缘化，正在被忽略，被遗弃。似乎，现在的我，也正在从“自然时代”一天天进入“人工时代”。“自然时代”“人工时代”，这是我给我存在的时代的定义。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在梦中。”灯火辉煌，光影绚斓，高楼林立，人们行色匆匆。我拿着手机，跟着进站的人流，一步步走着，陌生而胆怯。我讨厌现在的我的存在……我喜欢过去那种苗木在拔节，风扫过原野，牛车晃晃悠悠碾过雨后泥泞的车辙；喜欢一封情书寄出后，算着日子等待着恋人的回信，想着灯下的她趴在桌子上，正在写信的模样；喜欢慢慢去读一本有趣的长篇小说，读不完，便在书页里夹上一张书签，闲了再去读；喜欢每日清晨，被枝头上喜鹊喳喳的叫声唤醒，我喜欢清晨里，妈妈在灶前蒸馍馍，拉风箱的啪踏啪踏声……那时，日光慢，慢的简单，你有时间去打理一切。那时候，揣个馍馍，在学校里就是一顿午餐，哥哥的衣服穿小了给弟弟穿，没有人问我们考了多少分。那时的星星很亮，瓜果很甜……
　　 时代在跃迁，从数字网络信息，到Ai人工智能，这才几年啊。现在，你们越走越快，我越走越慢，我承认我落伍了，这也不是我的错。咱暂且不要讨论AI发展，硅基生命会全面取代我们这些碳基生命的恐怖前景。眼前，车票不是被取代了吗？我的生活不是正在被取代吗？据说，世界上许多科学家和政治家们已经公开呼吁了：“停手吧，人们，不然，就来不及了。”他们在恐惧中焦虑，在焦虑中迷茫，像丢失了一张去往人类未来的那张车票。
　　 我只想说一张车票。我丢失了一张车票，像一个被妈妈遗弃在闹市中一个喧嚣的十字路口的孩子，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流，我茫然四顾……心里一片失落。
　　 有一天，我把我的车票丢了。
　　
　　 2025。10。31。夜。浐灞半岛云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