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月光如水，路灯像黑夜里绽放的荷花。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车辆和行人演绎着动态光影。手机里的画面随着流动的光不断变幻色彩，唯有月亮和路灯安然地注视着我。
　　 一阵突然的狗吠，打破了夜色的浪漫。一条北极熊一样的大白狗正朝着我的方向走来，主人使劲缩短了狗绳。那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狗伤人的画面不断在脑部闪现，万一狗狗真发疯了，估计那孩子根本控制不了。我强装镇定，没有急奔，赶紧装好手机，快步前行。
　　 眼前这条白狗的威猛，让我心有余悸，可记忆深处，那条曾与我亲密无间的小狗，它的温顺模样却瞬间浮上心头。以前，村里有好多狗，为了看家护院，几乎家家户户养狗。狗伤人事件也不是新鲜事。母亲叮嘱我，出门一旦遇到狗，千万不要跑，要一边加快脚步，一边用眼角观察，只要狗有袭击的趋势，立即蹲下身子，能够捡到石块、砖头或者土坷垃最好，捡不到也要装作捡到的样子，先唬住狗，但千万不要主动攻击。我家也养过一条花白的小狗。每逢上学，它送我到巷口，在我连续的驱赶下，它才悻悻回家。每逢放学，它会像百米冲刺一样冲出巷口，前爪爬上我的裤腿，直到我顺势抱起，它才像个可爱的宝宝，收敛起欢跃的劲头，安静下来。
　　 不知为什么，全县“打狗”运动开始，家家户户限期自行处理，村里有专人统一检查，一旦发现活狗，当场打死。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为什么要打死？我不能理解，也不愿意狗狗遭此劫难。母亲说，谁家狗也逃不过去的。第二天，我没有上学，带着狗狗跑了二十多里路，赶到外婆家。我想外婆家那么远，肯定不会有这种事情。外婆说村里正在检查，这运动是全县统一，谁也不能违反规定。我顾不得留下吃饭，带着狗狗又赶了三里路，到了二姨家，请表哥想办法救救我的狗狗。表哥不屑地瞥了我一眼，不就是一只狗嘛，以后我再给你要一只。随后又说，现在满大街都是打狗人员，把狗放到坡里去，别被人发现就不会有事。我拿了二姨的馒头，一边啃一边往回走，一路上提心吊胆。狗狗也很乖，一声不吭。回到家，母亲误以为我逃学狠狠打了我一顿。这点皮肉伤，不算什么，我的狗狗小命重要。大娘家炖狗肉，叫我去吃。我想，晚上黑乎乎的，不会有人发现我的狗狗。我顺着巷子边缘，沿着屋后，贴着墙，做贼一样，匆匆跑进大娘家。狗狗在桌子底下啃骨头，小肚子圆鼓鼓的，似乎根本不知道大限将至。其实我也没有想到，这顿饭成了永别。饭后，我回到家就睡了。一觉醒来，狗狗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要抱抱，母亲说狗狗不见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冲出家门，大娘说狗狗可能吃得太饱撑着了。我到处找，四处轻声呼唤。天黑的时候，父亲说狗狗死在东湾中间的冰上，可能是吃骨头穿了肠子。我跑到湾边一看，竟然真是我的狗狗。眼泪“唰”一下，就流到了嘴角。母亲说这样也好，省得你舍不得，这场祸事，它是逃不掉的，这是它的命。我想明明是人为，为什么要安给宿命。
　　 脚步声越来越重，我不敢回头，又不得不回头。那孩子牵着和他一般高的狗，离我越来越近。我不禁喊：“小朋友你可以慢点走吗？我害怕你家狗。”男孩胖乎乎的脸蛋上嵌着深深的酒窝，高声说：“没事儿，我家狗狗不咬人。”说着，他牵着狗狗拐弯走了。我吊着的心，才慢慢放下，但是欣赏夜景的心情全都消失在暗沉的黑夜四角里，怎么也找不回来了。我开启快走模式，朝着家的方向。
　　 小区的路灯不算亮，足以看清道路。一户人家球状的门灯，格外好看，橘红色的光芒柔和地倾泻着。我不由得拿出手机，调焦对光，拍下这黑夜里的一颗光。
　　 一辆三轮车停在背后，“这是你的狗吗？”
　　 我回头一看，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狗，在我脚边转悠。
　　 “不是。”我摇摇头。
　　 “它在商中路一直跟着你，我以为是你的。”
　　 “我还真没注意。看样子，像是流浪狗吧。”
　　 “我挺喜欢的，您如果不要，我要吧。有人认领，就归还。”
　　 “好。”
　　 我们俩友好商定。我继续拍摄夜景中的美丽。狗狗继续在我脚下转悠。
　　 三轮车的女主人回家端来了面疙瘩，狗狗往我身后躲着，似乎明白那女子的用意。我蹲身才发现，这狗狗不是瘦弱，而是就这体型，光滑乌黑的毛干干净净，分明是有人精心照顾。我伸手摸了摸它的头说：“饿了吗？吃吧。”它才伸出头，吃了两口，见我起身，它也抬头。
　　 “它为什么这么认你呢？是不是认错主人了？”女子感到很奇怪。
　　 “不会吧！俗话说，狗记一千，猫记一万。”
　　 女子伸手想抱住，狗狗却敏捷地躲开。
　　 我见女子确实喜欢，打了招呼便独自上楼。回头的瞬间，狗狗已经跟着到了门口。嘿，这小家伙居然可以上到二楼，比我还麻利。“你要是不愿意跟着那位美丽的女主人，就回家找你原来的主人，好吧？我不讨厌你，也不多么喜欢你，不能让你住进来。懂吗？”我蹲身，摸了摸它的狗头。乌黑的大眼睛眨巴着，像个可怜的乞儿。但是，我没有养宠物的喜好，实在不能允许狗住进屋子里。它蹲着，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门“吱扭”一声开了，家里的爱狗人士惊喜地伸手，吓得狗狗身子拱成弧形，尾巴紧紧地夹着。我抚摸着它高高拱起的脊背，安慰道：“别紧张！不会有人伤害你！”
　　 “谁家的狗？这么好看。”
　　 “不知道呢，楼下那邻居说，它在商中路上一直跟着，我一直在拍夜景，没有注意。”
　　 “它跟了你一路，你还不让它进家啊，这是缘分啊。”
　　 “滚！狗屁缘分！说不定是谁的走丢了。”
　　 “咱又不是藏人家的狗，来了就是客，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懂，你还文人呢。”
　　 “不行，不能让狗进家。”
　　 狗狗看看我，又看看他，慢慢低下了头。
　　 他趁机也伸手抚摸狗狗的身子，狗狗才抬眼看了看，没有了拒绝的意思。我起身进家，顺手关门。他竟然抱着狗狗站在楼口玩，宛如抱着他曾经幼小的儿子。说实在的，这天气他只穿了一件衬衣，估计也冻透了。
　　 “你喜欢，就送回老家院子里吧。”我塞给他车钥匙。他欣喜地发动车子，随着光影闪烁消失在夜色里。
　　 我也算放心了那只一路尾随而来的狗狗。微信提示朋友发来信息，问我到家了吗。我说起刚才的事情，她也觉得有意思，说可能是缘分吧，劝我收养。其实，我只是不想让狗在楼房里，送回老家完全可以。
　　 “你这个人真不行！它都跟了你一路，你还不要，太差劲了！这缘分是可遇不可求的！”爱狗人士顾不得冷，进门就嘟嘟囔囔。
　　 “这是前世的你嘛！”我看书的眼睛没有动，只是简单回了一句。他就气得去洗手间了。
　　 我望向书房窗外，竟然浮现出老家的院子。我无意中抬头，月光如水，一只乌黑的小狗蜷在熟悉的草垛上，它已熟睡，肚皮轻轻起伏。光滑的毛发在泛着柔光。
　　 我忽然意识到，今晚我举着手机，追逐路灯的昏黄，暗中的暖色，却唯独忽略了，这最朴素、也最圆满的光。它不来自电路，不依赖开关，它只是静静地亮在我终于为它找到的、也是它本应存在的天地里。
　　 这一刻，紧闭的心扉似温柔地叩开了。一束光，一束比我拍过的所有夜景都更觉温暖的光，竟在自己心里，安然亮起。
　　 我不相信世间轮回，也不相信因果，只相信此刻做个善良的人，便能心安理得地存在于世，再无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