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小事】赖坊,一朵古玉兰的千年醇香(散文)
来到福建清流是一个偶然。那日赶往长汀,可天色已晚,人也困乏,便下了高速,在清流县城歇脚。
清流县因“溪流回环清澈”而名。县城中的龙津河拐出一道标准的S湾,形似随手画就的太极图,河水在此打了个盹,便聚起一团圆融的气象。
晚上重理行程,决定绕道去看看赖坊古民居。既然清流县城都藏着这般地理奥妙,千年古村赖坊又会藏着怎样的气韵呢?这让我更加好奇。
来到赖坊,先声夺人的便是其地理格局。微风拂过,似有若无地带来一丝乡土的香味。村东南的后龙山如一道翠屏,村子就在山下的台地上,村西的文昌溪则拐出一道温柔的大湾,似母亲舒展的臂膀,将村子轻轻揽入山的怀抱。从空中俯瞰,溪两岸的古村与新居黛灰分明,竟也构成一幅阴阳相生的图景。客家赖氏先人肇基于此,想必是懂得风水与堪舆之道。
我从溪河上的古榕桥入村。村口不但有赖氏宗祠,还有真武庙和关帝庙等古建筑,古韵扑面而来。
真武庙后,一株古樟枝繁叶茂,树皮糙得像老农开裂的手背,摸上去硌手。它静静地站在那里,犹如一位沉默的老者,年年守望和庇佑着这里的人家。
树荫下,一群老人正闲坐。我过去也坐在石条凳上,问起村史,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娓娓道来:北宋乾兴元年(1022年),先祖为寻找丢失的母猪到此,见它已产崽,且十几头猪仔和母猪都肥硕精壮。欢喜之时,见此处地脉深厚,便举家迁来,繁衍至今。
辞别老人,我走向关帝庙东侧的五方坪广场。这里有一座古戏台,多座祠堂矗立在广场四周,如海公祠、浩钦公祠、四佛公祠等。地面上,用鹅卵石、青砖和石雕拼出了一枚硕大的铜钱,铜钱的中间是麒麟,四方各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寄托着村人对财富与吉祥的祈愿。五方坪北侧,有三口池塘,呈品字形,映照的是赖坊人对高尚品格的追求。
古戏台的藻井中心雕着双龙戏珠,周边斗拱虽简单,搭在一起倒显利落。我正站在台上打量五方坪的格局,南侧巷子里忽然走出个老人。只见他头戴斗笠,身穿黑色短衣,一手肩扛镢头,镢头上挂着一个簸箕,另一只手牵着一头老黄牛,一头牛崽跟在后面,显然他是去下地干活。古巷、老屋、老农与老牛,这不就是一幅淳朴的乡村生活画吗?不就是当今不少摄影人追求的“老农与牛”画风吗?且自然而然,没有摆拍。
带着这意外的惊喜,我继续在村中漫步,才知道,所谓的赖坊,早已不单单是一个村,因其宏大而是被划为两个村小组——赖武村和赖安村。它们首尾相连难分彼此,就像这里人的感情一样,亲密无间,毕竟他们本就是一家人。维系它们这种情感的,自然是血脉亲情,但现实中承载这种血脉的是宗祠、祖庙与家庙。
村里最重要的祠堂是坐落在后龙山脚下的赖氏祖庙。因紧靠青山,高大的樟树和翠竹是它葱郁的背景。这座祖庙的门楼为客家宗祠传统的飞檐斗拱式,六柱五开间,门额周边有浮雕;它的飞檐翘角灵动精巧,门脊上装饰了一对鳌鱼和一条云龙。门楼两侧的窗棂是龙纹的“福”“寿”镂空砖雕,兼具装饰美与文化寓意。
祖庙正堂的门楼是四柱三开间,上面的雕刻更加丰富。堂内神龛前燃着一排蜡烛,一位村民恰好拿着香、烛和一包黄表纸来祭祀。
祖庙前广场很开阔,鹅卵石铺的地面散着许多鞭炮屑,新的,旧的,填满石缝。在村里听到过几次爆竹和冲天炮的响声,原来都来自这里。
我问村民,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村民说没有,是有的人家办喜事,如考上大学、新房落成等。那位正在祭祀的村民,是家里的小孩周岁了。原来家里有喜事,都要来此祭告祖先。
村民还告诉我,他们这里有项最为热闹的民俗活动——冲炮阵。
正月十五,为了喜迎佳节和崇拜祖先,白天,以童男童女装扮古典戏剧人物在村里环游;晚上,将祖先神像在村里街巷中环游后入祖庙。神像入庙前,村民把鞭炮缠在竹竿上,在门口搭成“人”字形通道。神像一到,鞭炮齐燃,炸成一片火海,抬轿的、烧香的便呐喊着往里冲。光听村民说,都能想象出夜里鞭炮炸响的热闹劲儿。
据说,谁能抢先点燃第一柱香,便预示着一年万事吉祥。几百年来,这震耳的鞭炮,炸响的是对祖先的崇敬,也沸腾着对未来的期望。
有一条沟溪从赖氏祖庙前流过。这是从后龙山流下的山泉水,村里沿着山脚修筑了这条水沟(这里人叫它水圳),它从村南流向村北,然后东西向沿村巷有多条支流进村,流到每家每户的墙根,并且与屋内的天井相通。溪水清澈,可见小鱼儿。我在水圳边蹲下,伸手撩了撩水,一片落叶从我指间漂过。遍布全村的水圳,既方便取水,又能救火——有了这样的保护,村里这么多明清古建能留存至今,也就不奇怪了。
赖坊这片古民居群,主街有三条,村巷若干,它们纵横交错,大都是弯弯曲曲的,曲径通幽。据说是村人有意为之,让外人容易迷路,增强防御性。
街巷都用鹅卵石和石板铺就,不仅干净,而且质朴、踏实。我随意在村里逛,尽量寻遍各条巷道。巷侧的房墙既有砖墙,也有黄泥墙,还有泥石混合墙,无论是哪种墙体,都老旧的斑斑驳驳,但又色彩各异,像是岁月亲手敷上的画作与戳印。
路旁的一株老玉兰,苍劲的枝干探进古院,它也是想看看古屋内的人家是个啥样?
赖坊的古民居,如“翰林第”“棠棣竞秀”“彩映庚”“迎熏”“慕荆”“攸叙”等,成片地围绕着祠堂。它们多由主屋带两侧横屋构成,朝向看似随意,实则依地势巷道而建,别有章法。
客家人讲究风水,气派的宅院,门楼却谦逊地开在侧面,以藏风聚气,门不直冲,气才能蜿蜒停留,也形成一种含蓄的过渡。
院门前往往比周边略低,圆形或半圆形,用鹅卵石铺就,甚至嵌有图纹,为聚财之意,如“攸叙”院门前嵌为铜钱纹。
客家人建房时注重细节,但不奢华,力求朴素。比如门楼大都简朴,远不如徽派建筑的“千金门楼四两屋”,像“翰林第”“迎熏”“慕荆”等仅在门额上刻着宅名。最讲究的“彩映庚”,门楼檐下、侧门有花草、瑞兽和山水画的浮雕。
赖坊古民居最精彩的部分,在天井四周的隔扇雕饰。这不比徽派建筑专注于牛腿雀替,而是将匠心倾注于格心与绦环板上。
如“彩映庚”,它的主屋虽只是两进一天井,但竟有二十二扇精美雕饰的隔扇,浮雕的,镂雕的,让并不宽敞的厅堂显得富丽堂皇。隔扇上,狮子、麒麟、仙鹤、凤凰、马、羊、象、猴等动物穿梭于花木之间,寓意吉祥如意与加官进爵,如“三羊开泰”“百鸟朝凤”“太平有象”“松鹤延年”“一路连科”“马上封侯”“麒麟献书”等,琳琅满目。
螭龙纹镂空木雕,玲珑剔透,也是客家古建筑中常用的。螭龙是传统的瑞兽,象征权威与祥瑞。螭龙纹雕饰不但繁复灵动,而且有祈福纳祥之意。
像“彩映庚”的几块螭龙纹格心上,隐隐约约可见嵌在其中的汉字,如龙、凤、敦、睦、福等。“攸叙”的天井左右厢房八块螭龙纹隔扇,则分别嵌入了“吉祥如意”“福寿双全”字样。
走进赖坊的老宅院,一定要关注厅堂里的古匾。
如“迎熏”上厅悬“槐堂济美”匾,是清光绪四年赖氏后人为赖氏十位获得科举成绩的先人所立。“槐堂”象征文化世家,“济美”意为继承并发扬先辈美好德行,所以此匾意为传承家族文化美德,不仅体现了赖氏家族对文化传承的重视,也反映了当地对书香门第、德行世家的推崇。而挂在“彩映庚”的“父子明经”匾,是清光绪二十九年为族人恩科所立,彰显了这个家族的科举成绩和文化传承、学识修养。同样,“攸叙”的“世振文明”匾,也是表彰这个家族以文化立家精神的。
当然,最体现赖氏家族文化传承的,还是翰林第。
翰林第坐落在赖氏祖庙的右前方,属于赖武村。它建于清咸丰年间,由门坪、三进主屋及左右横屋组成。它门面开阔,大门门额墨书“翰林第”,左右角门门额书“居仁”“由义”。屋内雕饰也集中在隔扇,有“麒麟献瑞”“松鹤延年”“凤穿牡丹”“鹤鹿同春”等美好寓意。但翰林第内最重要的是挂于正厅的“文明继美”匾。
这是一块赖氏后人赠送给老师赖兆初的,其背后藏着的故事,不仅仅是文化的传承,还有清廉家风。
赖兆初是清代举人,博学多才。相传他当年上京赶考,主考官要他送礼,他记着家里“清廉”的规矩,硬是没送,最后落了榜。回来后他就断了科考的念头,在村里开办书院——东壁山房教孩子。他教出的学生里,十八人考了功名,其中三个进士、五个举人,村里人就把他家叫“翰林第”。
清光绪二十八年,赖兆初六十大寿,散居各地的学生齐聚翰林第贺寿,并敬赠“文明继美”匾,还将“明”字偏旁写成“目”,以赞颂先生耳聪目明、勤俭廉明,这就是“一门三进士,比屋五举人,十八蓝衣拜祖宗”。
在翰林第内,依然可见屋内张贴有多份老旧的“捷报”,它们属于赖祖龄、赖祖颐、赖成章等的,也是翰林第和赖坊村的荣耀。
翰林第不仅是一座精美的宅院,更像是一部活着的史书,默默地讲述着一位位客家子弟的科举荣光,讲述着这个赖氏家族的兴盛历史。
我注意到,翰林第的门前还挂着“粟裕旧居——红军北上抗日后勤补给地——赖坊”牌。赖坊曾经也是红军东方军驻地,村中的九郎公祠就挂着旧址名牌,它前面还有“红军药店旧址”。古色古香的赖坊,有了这一抹红,当然是更有韵味了。
在赖坊村,还应该走进“我贻清”宅和黄氏祖屋“笃父堂”看看,它们屋内的壁板上满是字画,有山水画和格言警句等。其中,“我贻清”也叫余庆堂,厅堂的壁板上也贴着好几张“捷报”。
黄姓是赖坊村难得的他姓。这座黄氏祖屋还是“人民公社旧址”,所以它门额上有颗五角星。它里面的字画,也有山水画和格言警句,但多了“语录”。我对堂名特别感兴趣,请教屋主堂名的含义,他告诉我,是希望后人能诚心继承祖先的志向与德行。家里的两位年轻人正在用水泥修补地面,老人在天井旁的椅子上坐着,他们都很热情地请我观赏屋内的字画,一位年轻人还跟我聊起古建筑保护方面的问题。
赖坊人的淳朴善良,是能实实在在感受到的。我记得在“迎熏”宅门口,正犹豫着能否进去,一位村民老远看见,便快步赶来,憨厚地笑着点个头,为我推开门,然后怕打扰我,便悄悄退到一旁。等我看完,他又默默上前将门关好。原来,他是特意过来为我开门的。这份不着言语的善意,让人心头一暖。
赖坊被誉为古代闽西客家建筑的“活化石”,确是名不虚传。这里的巷陌、门楼质朴如村人,隔扇、匾额则醇厚如老酒,无言的建筑诉说着客家人的生活智慧与千年传承。
最后回到文昌溪边,我又遇见那位老农和他的牛。那头小牛竟掉头跟我走,老农急得学牛“哞哞”叫唤。这牛是不是也通人性?它莫非是嗅出了我身上浸染的赖坊味道,才如此亲近?
文昌溪的鱼鳞坝上,溅起漂亮的水花。我想赖坊村会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呢?是一朵古玉兰吧!
赖坊古村,因文明之光的千年滋养,就像一朵绽放在闽西山水画卷中的古玉兰,它的美不在艳,而在韵;它的香不在浓,而在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