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遇】被圈起来的土地(散文)
近些年来,村子里土地流转的事,把屠富贵折腾得浑身不自在。
屠富贵两口子都是五十岁出头的年纪。屠富贵在附近的建筑队做“大工”(技术工),只要出工,每天赚个三百二百不成问题。老伴在家种地,五六亩地的庄稼长势良好,也能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此外,儿子婚后在城里买房落户,工作稳定,日子过得滋润。可自从小孙子降生后,老伴进城当保姆,平静的生活节奏就被打乱了。
屠富贵既搞建筑又种地,顾这顾不了那,一家人的承包地,几乎每一块地都被杂草吞噬着。就连种了树的田块,树梢上也挂满了恶性杂草拉拉秧。放眼望去,像一处在风雨中摇来晃去的野林子。
屠富贵这样,被几亩地拉扯的左右为难、疲于奔命的人家,村子里还有不少户。有的人举家去城里打工,农忙时节回家种地。“两头忙”的生活,既影响了工作,庄稼也种不好;还有的人家把地委托给亲戚朋友耕种,因账目撕扯不清而变成了路人——土地,成了鸡肋。种地,不划算。抛荒,又怕别人笑话。
听说有人来村里流转土地,人们为此而兴奋地奔走相告。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当土地承包商进村入户,动员村民有偿出租土地时,屠富贵却表现得极为反感。他气愤地说:“土地集中给少数人耕种,那少数人不就成为地主了吗?地主是会剥削咱穷人的呀!为了不被剥削,自己的地,断不能流转出去,还是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手里才放心。”人们私下里说屠富贵本不具备种地的条件,却在土地流转上拿横、使绊子,是迂腐,是坏。他得知后说:“反正我就这样子,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流转“小郭庄”那块地的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杨柳细腰,皮肤白皙,架一副眼镜。屠富贵见了以后,轻蔑地说:“女人当家,墙倒屋塌。连绣花针都拿不动的人,还想拿锄头耪地,还想拿镰刀收割庄稼?她根本就不是种地的料。谁要是把地租给她种,谁就会上当受骗。到后来,不落个鸡飞蛋打才怪呢!”那承包商倒是有肚量、有志气,对屠富贵一类人的信口雌黄她置之不理。别人以一亩地每年八百元租金承包,她却出一千,并且每年的租金都在年初一次付清。村民们见这女人有诚意,便纷纷把土地租给她。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眼见邻居们领到了租金,也深知流转土地比自己耕种划算,屠富贵却依然坚持他的想法,却仍嘴硬坚持:“土地本来是我的,说不租,就是不租。天王老子来租,我也不让。”
“冯家湾”那块土地的承包商,是回乡创业的大学生胡前程。听说胡前程回村流转土地,屠富贵觉得不可思议,他逢人便说:“大学生回家种地,简直就是笑话,祖上三代人的脸都被他丢尽了。”还说,“现成的铁不打,炼铜(俗语,工作不做,种地),主贱,有他哭的找不到韵的那一天。”
矛盾发生在当年的秋天。屠富贵率先种植的是黄豆,胡前程随后种植的是玉米。胡前程的玉米一个劲儿地往上长,屠富贵的黄豆却长得面黄肌瘦。庄稼长不好,屠富贵不从自身管理上找原因,而是怪罪于胡前程的玉米根系吸收了他地里的营养成分。因而,他趁着胡前程不在的时候,在自己地的周围,用铁锨把墒沟挖成了宽半米,深七八十厘米的沟。致使暴雨如注的天气,双方的地边子不断塌方。更可恨的是,沟里塌方下来的泥土,又被屠富贵用铁锨一锨一锨地挖到了自家的田块里。
屠富贵在地边子上的得寸进尺,因庄亲庄邻的,胡前程打不能打,骂不能骂,找他商量又置之不理。他只好放宽心态,大人不记小人过、忍气吞声地过日子。
邻居刘二桩年龄与屠富贵不相上下,是个直性子,见不得这等背后使绊子的事。有一天,他来到地里,见屠富贵正在挖墒沟,胡前程地边上的土簌簌地往下掉。刘二桩忍不住喝道:“屠富贵,乡里乡亲的,你这样做忒不地道了吧!挖这么深的沟,地边子塌陷,人家还怎么种地啊?”屠富贵从沟里跳了出来,指手画脚地说:“吃饱了撑的,我挖自家的地边子,与你有什么关系?”刘二桩怒火中烧,上前夺掉他的铁锨,圆睁着双眼怒吼:“你这是欠收拾!”话音一落,两人便撕扯扭打起来。没想到的是,屠富贵脚下一滑,身子摔进了深沟里。因腰部受伤,他卧床一个礼拜没能出去工作。经村里民事调解,两家填平墒沟,胡前程赔偿屠富贵误工补贴及医药费两千元。从此,两家子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路人。
范阳山是第三个来村里流转土地的人,他打算承包“猪嘴沟”那块地。猪嘴沟有风水,那里是村里的祖坟地。屠富贵的祖父母、父母都安葬在那里。听说整块地都要对外出租,屠富贵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夜猫子似地到处撺掇,逢人就摇头晃脑地嚷嚷:“老婆孩子不让人,田地边子不让人。出租土地,等于卖祖宗,迟早会遭报应的。”不明事理的人,被他迷惑得拿不定主意。原本很好做的工作,半个月时间过去了,也没能完成。农时不等人,范阳山急得团团转。实在没了办法,只好私下里送了两条烟,才封住了屠富贵的嘴。
事后,当初被屠富贵说动心的人慢慢回过味来。流转土地收租金,本是件你情我愿的事,怎么就和“卖祖宗”及“田地边子不让人”扯上了关系?大家私下议论,觉得屠富贵这话说得不着边际,不着调。
猪嘴沟的土地流转结束了,唯一不放手的就是屠富贵。范阳山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他心里对屠富贵结下了一肚子的怨恨。
春播终于开始了。一日,范阳山拦着屠富贵,似笑非笑地说:“老屠,你的地在里面。出来进去都要经过我的地,是否该留下点买路钱?”屠富贵说:“还有这样的事?走路哪有要钱的?”范阳山说:“开玩笑的,心里有数就行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为安全起见,范阳山把整块地都安装了铁丝网栅栏,南边靠近公路边的地方,安装了一扇大铁门。铁门两侧,及地里还安装了若干个监控摄像头。
智能排灌,智能施肥,智能插秧机器人,无人驾驶收割机等的应用,使得范阳山租种的田块里,平时很难见到人。自然,田边栅栏门上的铁锁,便很少有人开启。
好不容易从建筑工地请了一天假,打算去地里拾掇一番,可“铁将军”把门,屠富贵只好掏出手机给范阳山打电话寻求帮助。待范阳山委托的人前来开门时,又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时辰。有时掌管钥匙的人去了外地无法返回,屠富贵就只能白白地浪费时间。
屠富贵曾请求范阳山给他配备一把钥匙,得到的答复却是:“地里面是一套高技术、现代化的设施,出了问题,你负得了责吗?”一句话噎的屠富贵喘不过气来。
几次三番地被铁锁挡在门外,屠富贵隔着篱笆,望着田里无人驾驶、却不停劳作的机器,不由得对自己坚守的东西产生了动摇。土地全程实现了智能化种植,刀耕火种式的手工劳作方式,他真是很难再坚持下去了。他硬着头皮,揣上两瓶好酒找到了范阳山。范阳山瞟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想通了?地嘛,对会种地的人来说确实是命根子,可对于不会种地的人,他手里有再多的地又有什么意义呢?”屠富贵张了张嘴巴,本想说句辩白的话,终究没好意思说出来,只是神情呆滞地点了点头,手里的酒瓶仿佛有千斤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