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银杏黄时见自由(散文)
腿伤好了些,我收起双拐,颠着脚回单位上班。刚走进十天未见的公司大院,竟被满园毫无防备的金黄折服,恍惚间,仿佛已过了一个世纪。
院内院外,那些错落有致的银杏树,仿佛一夜之间被秋风蘸足了阳光,淬炼成一身的璀璨。它们就那样静静地矗立着,披着一身流动的金黄色外衣,在湛蓝的天幕下,金灿灿地晃着人的眼睛。
我吃力地挪到树下,仰起头。那满树层层叠叠的叶片,在清冷的风里轻轻摇曳,彼此摩挲,如同孩童在私语。阳光从叶片的缝隙间筛落,每一片叶子都像一面极薄极透的金箔,又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金色蝴蝶,在微光中跳跃、闪烁,满是静谧而磅礴的生命力。
前些日子,我打羽毛球拉伤了左腿腓肠肌肌腱,脚无法落地,因饮食起居等诸多不便,只好暂时告别单位,回到家中静养。在家不到十天,孤独像无声的潮水,总在寂静时刻漫上来,淹没了我本就偏爱热闹的世界。我只能透过那方玻璃窗,看天空从鱼肚白渐渐染上暮色,看流云漫无目的地聚了又散、散了再聚。
我能看见风的形状,它吹动远处树的梢头,却感受不到它拂过面颊的轻柔;我能想象雨后泥土的芬芳,却闻不到那片湿润的气息。那时候,自由对我而言,是个如此具体而微小的奢望。既能畅快地、不假思索地走在阳光下,也能随意地、稳稳当当地走到一棵树下,仰头看它完整的树冠,而非被窗框切割的片段。
此刻,我终于重新站在树下。金黄的叶片簌簌飘落,像一场缓慢而盛大的告别。有的打着旋,轻盈地落在肩头,仿佛一句短暂的问候;有的悄然躺在脚边,为大地铺就一层松软的金色地毯。我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到一片。它像一把精致的小扇子,纹理清晰而坚韧,边缘已微微卷起,却仍带着秋日阳光慷慨赠予的、暖融融的温度。
这触感,忽然让我想起这段时间读《论语》时看到的一句话:“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千百年来,这句话始终被用来赞颂君子在严酷逆境中坚守节操、不屈不挠的刚毅。松柏固然可敬,它们以近乎执拗的苍绿对抗整个寒冬,象征着不屈的风骨。可眼前这银杏,不抗争、不执拗,顺应着自然的韵律。春日萌发新绿,夏日泼洒浓荫,秋日便毫无保留地燃烧自己,绽放出生命里最极致的绚烂;待风起时,又从容地、优雅地告别枝头,完成一场金色的飘零。这,难道不也是生命一种高贵而智慧的姿态吗?它从不困于季节的更迭,该绿时蓬勃,该黄时热烈,自由绽放,也自由凋零,在每一个当下,都活出自己最饱满的模样。
我颠着脚,忍着微弱的刺痛,慢慢绕着银杏树走。每一步虽有些吃力,还需小心平衡身体,可奇怪的是,这每一步,都让我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奔跑,都更接近“自由”的真谛。原来,真正的自由,或许从来都不是毫无束缚、肆无忌惮的奔跑,而是即便身体被套上枷锁,心灵依然能保持对美的敏感。眼睛能看见这一树光彩夺目的金黄,肌肤能感受到风穿过叶片间隙后留下的、那份独有的温柔。
我的思绪,由此飘得更远。我所经历的,不过是一次短暂的、终将痊愈的肌腱拉伤。这不到一个月的不便,已让我倍尝禁锢之苦,深感自由之可贵。那么,那些永远失去双腿,或天生便带着某种残疾的人呢?他们所面对的,该是何等漫长而坚硬的“岁寒”?
脚伤曾让我困顿,但这满树慷慨的银杏黄,却像为我幽闭的心灵推开了一扇窗。孔子笔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的箴言,让我恍然领悟,既懂了时光的珍贵,也明了男子汉当有的坚定志向与独立人格。它更让我明白,即便身体受了限制,心却可以像这银杏叶一样,在属于自己的时空维度里,找到专属的节奏,自由地呼吸,自由地感受,自由地闪耀。
风又起了,更多银杏叶挣脱枝头,纷纷扬扬,在空中划出无数道金色轨迹,真像一场盛大而宁静的金色雨幕。我站在这金色霞光中,任由叶片拂过头发、肩膀,忽然间,心底一片澄明,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自由一直都在。它不因身体不适而增减,不因境遇顺逆而变迁。它藏在这银杏叶黄了的时节里,藏在抬头可见的风景里,更藏在渐渐舒展、愈发柔软而宽广的心底。
(2025年11月4日河北肃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