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工员这一职务的叫法很特别，在局长处长科长工长班长这些职务里面，似乎是个领养的，唯独它不带长。来铁路上办事的，不懂内情的人肯定闹过笑话。往根上追，领工员这个称呼能追到前苏联那里。它是局长的孙子辈，是班长的爷爷辈。实际上它同科长是同一个级别，在机关里坐办公室的科长，在生产一线领着干活就叫领工员，也等同于车间主任，是个不大也不算小的职务。在铁路上对应着领工员这一职务的行政机构，它不叫车间，叫领工区。再说一次，领工区它不是一个工区，是一个车间，下次到铁路基层办事，见到领工员切记不要怠慢，他是个能带二三百人干活的科级干部。
　　 赵长河是汉城领工区的领工员，他还有一个身份，党支部副书记，一岗双责。
　　 这段时间伙计们老说K203＋799处闹鬼，一个人不敢往那边巡线，大家不愿意在那里施工，版本有多个，个个说得活龙活现，但事件的中心都与女鬼有关，这怎么可能呢？嘻！扯淡！
　　 6月6日这天，确定下午没有会，上面没人来领工区。吃过午饭，赵长河让司机先把他送到江道原车站。皮卡车从公路上下来，往江道原车站去，要跑一段颠簸的砂石路。路两侧麦浪涌动，南风把热浪一阵阵掀过来，顺便把一缕缕麦香也送进车窗。突然路两边的麦田里咯咯咯咯飞起一片野鸡来。野鸡编织成队，长长的尾巴，展开的翅膀，五彩缤纷，如彩霞满天，赵长河一时心情大悦。
　　 12：46，赵长河来到行车室，甩了一支利民给值班员老韩，在行车室做了登记，然后又与老韩核了对讲机频道。这个点下行没车，老韩说，记得16点前返回，线路上有事就呼我。
　　 那边呀，老哥，我劝你一个人别过去，赵长河出了行车室后，老韩又追出一句话来。
　　 江道原站往西，铁道线沿着一条深沟往纵深里延去。越往里走，天气越闷热，湿度也越大。抬头往前瞭望，轨道上云蒸霞蔚，飘着仙气一般，线路两侧山坡柞树林间水气氤氲，太阳底下泛出五彩斑斓的光泽。
　　 走出3公里，铁路两侧，各式鸟儿鸣叫，叫声长短不已，声音高低不同，狭窄的山谷静得让人心跳加速。烈日下，赵长河眼窝子里全是汗，线路质量是没说的，提速道岔锃明瓦亮，德国佬的东西，L700H;花冈岩石新砌的护坡闪着青光，青玉般道砟均匀圆润。欣赏着大提速自己的战果，像欣赏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与满足。长河在铁道靠南边阴凉处的路肩上坐下来，点上一支烟吸着。香烟在口中吞吐之间，他又陷入深深的愁绪之中。半年来接二连三地出现状况，不能再出问题了。近来和他搭班子的刘世道这老家伙，一反常态，不但不配合领工区的工作，甚至对他领工员安排的工作吹毛求疵、冷嘲热讽，背后事事拆台，他明显感到刘世道在搞事情。
　　 一波又一波的人说这边闹鬼，且说的惊悚不已，怎么可能有鬼？这简直就是造谣放屁不打草稿！要有鬼先把我给鬼去算了。这样的事刘世道他不但不正面引导职工，反而把矛盾往我身上引，把职工的怒火往我身上燎。上报的职工思想月度分析中写到：思想不稳定，根源在于领工区分配不合理，职工情绪大，源于管理人员官僚作风严重，不深入群众了解问题、解决问题。
　　 妈的，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整天在办公室里吹空调喝大茶，设备质量你不管，本该做职工思想工作你反而挑拨是非，哪还有半点大局意识！害人精。
　　 近期的几件事，一件比一件恶心。不能让这些事长期困扰着我，赵长河想，一件一件地破，一项一项地拆，见招拆招，见鬼打鬼，我要让刘世道看着，领工区安全生产在我的领导下如何坚如磐石，你这点歪风邪气看能不能成了气候。我今天就亲自走一遭，快刀斩乱麻，先拆一拆闹鬼这一局，堵上那几张呱呱乱叫的鸭子嘴。如果因为闹鬼往上级打报吉，要求增加人员，增加效益奖，这不是往自己脸上抹屎吗？这一当高低不能上。
　　 赵长河用对讲机与老韩通了一次话，报告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一切正常。老韩喊了一声，赵领，注意不要跨越上行，看看没事，就回来吧。
　　 韩哥，明白！赵长河答道。
　　 过了K203路标，迎面是一座小桥，有三十米长，清澈河水从铁道的北边穿过铁道流到南边去，河水下了一个陡坡，形成一个小小的瀑布。河水下到清水潭里，又翻着滚继续傍着铁道往西流去。过了桥，四下无人，这个时刻也无车通过，铁路两侧的各种鸟儿顿时失鸣。沿着闪着亮光的钢轨继续往前行，透过水汽萦绕的电杆、信号机，就望见K204处的涵洞口，洞口像一只独眼一样往这边瞧着。这时赵长河先是出现一阵耳鸣，然后是幻听，耳朵让秋虫鸣叫声塞得满满的。
　　 这里就是他们说的闹鬼地段吧？他们以此闹鬼要挟，要领工区多派人干活，考核要多加钱，多加餐饮补，不然就以环境不安全、情绪不稳定消极怠工，要不就避开这里的巡线、维修施工。现在的人员按新标准定额，任务定量，双增双节，一年给领工区的节省任务是22万，这钱还不是变相扣职工待遇吗？上面下达的维修计划，不但没减，反而因搞大提速工程增加了两倍的维修工作量。那人尸位素餐的老哥，煽风点火，制造混乱，你还有点良知吧，你对得起你的身份和你的待遇吗？
　　 前面信号机一侧的山坡上，走下一个人来，因为山坡上有荆条，看不太清晰。鬼，是鬼？赵长河一愣，好像是电务段有维护任务？擦过汗，他确定看见的是一个女子，绿衣白裙的少女，她从路肩移到股道间，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一脚蹬在铁轨上,一脚踩在轨枕上。赵长河他按着巡线的速度，不紧不慢往前走，右手插在工具包里，握紧一个大号扳手。等走到离她十来米的时候，看清楚了，是一个俊秀的女孩，露着好看的折白牙齿，大眼睛，正对着他笑呢，大叔你是工务段的？你巡逻咧？女孩手中还握着一把野花，有山茶花，杜鹃花，还有野百合。赵长河说，我巡线，你是干什么的？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那女孩说，是我男朋友带我进来的，我男朋友信号工区的，他今天要在这里干活！
　　 你男朋友呢？
　　 刚才一只野鸡从这里跑，我男朋友追野鸡去了，野鸡很大，有这么大，女孩展开双臂，接着又说，有五彩羽毛，像彩色的裙子一样好看，我很早就想有一个野鸡标本。你男朋友能追上野鸡吗？女孩说，那野鸡腿上带着一个夹子，应该飞不远的，逃到树林里去了，你听，野鸡被追得嘎嘎叫呢。信号机底下有紧线扳手、砂纸、铁丝、万用表，还有两面小旗子、两个油漆桶，一公斤的灰色、一公斤的葱绿色。
　　 你得赶紧离开这里，这里很危险，到铁道护栏外面去吧。
　　 我男朋友说，让我在信号机外面等他，他马上就会回来，他是电务段来维修信号设备的，他叫李刚，你认识他吗？
　　 铁路上职工很多，不能人人都认识。
　　 赵长河与女孩说话的时候，离女孩也就有五六根水泥枕的距离，慎重起见，他并没有靠近她。赵长河这时心里并不慌乱，不就是一个女孩吗？不就是一个漂亮单纯好奇喜欢大自然的女孩吗？这怎么会是鬼呢？
　　 你手里的花香吗？
　　 您闻闻，女孩把花往他这边伸。
　　 赵长河赶紧说不闻，并且立马转身，以防万一，转过身后，迅速从工具包里掏出两个小鞭炮，把芯子捻在一起，在他假装点烟的时候，立即点上，把鞭炮往女孩身后护坡那边一丢，劈啪两声响，那女孩吓得一颤：大叔，你这是干什么，吓我一跳。赵长河说，放个鞭炮，上面领导让放的，领导会知道我在这里干活。女孩笑得弯下腰，大叔你真幽默，鸟都让你吓跑了。
　　 哪里是鬼呢？这怎么是鬼呢，我就差没问女孩一句你是鬼吗？这对人家是多么不尊敬？赵长河感到自己的内心竟然就是卑劣。但这不正是他们各个版本里传说的模样吗？慎重起见，务必保持高度警惕，赵长河犹豫间又往后退了几步，离开那女孩保持一段距离，在这一个偏远狭窄的山谷里，与一个女孩太远，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不清。赵长河在刚才吸烟的地方停下了他慌乱的脚步，女孩抱着鲜花在轨道上转圈，有些着急，李刚，李刚！喊了几声，她的男朋友李刚没有回音，林间野鸡的叫声也没了。
　　 突然间，山谷卷起了大风，大团的黑云在头顶聚拢。对讲机嗤嗤响了一阵，韩值班员喊，上行有车通过，注意安全。赵长河，回了句，明白，韩哥。对话完，赵长河就对着那女孩，大声喊：火车来了，火车马上出山洞了，远离铁道，快走开！那女孩子回了句：听见了，大叔，知道了！她手搭在额头间也往天上的乌云瞭望起来，就见那女子轻盈的身子往钢轨外侧灵敏地一跳，爬到北边的斜坡上去了，赵长河看见那女孩坐在护坡上数手里的花朵。赵长河在信号机下伫立着，信号机下是女孩子刚踩下有鞋印，和掉下的几枝杜鹃花和野百合花。他捡起女孩掉落在地上的一枝野百合，黄白色花萼上，芝麻粒大小的褐色点点，没有香味，他把这枝百合花顺手放进工具包里。
　　 一列上行列车钻出山洞。哗啦啦一下子就开了过来，赵长河听着火车轮子与钢轨接触发出的刷刷声，是如此悦耳，他的心在跳舞，浸着他的心血的标准化建线工程，六次大提速的结晶，火车又快又稳地滑过。
　　 火车过后，穿绿衣白裙的女子已不见了。赵长河又惊又怕。头皮发麻、身上起鸡皮疙瘩，到底还是有鬼？大着胆子跨过上行线，到了上行线外侧观察，身子往下一探，这一探不要紧，立时被惊得失魂落魄。他看见血淋淋的两截残缺不全的肢体，摆在相距三四米远的地方，靠近的这截就见那女子满面的血污，双目突出，眼眶尽裂。赵长河在巨大的恐慌中，连滚带爬，爬出铁道线，此时一股旋风追来，将赵长河团团围住，四面是鬼哭狼嚎的声音，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道心里边拱。扳手，信号旗，对讲机全飞了起来。摸到对讲机后，赵长河立即与老韩联系，值班员老韩一听赵长河惊恐的声音，便明白怎么回事了：赵领，那边不管有什么事，你都不要管，不是你的事，你沿下行线外侧路肩，往回走，注意脚下安全。赵长河不再走道心，踩在路肩的道砟上，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往回赶。奔过小桥之后，山谷恢复了平静，心跳得不再那么厉害。
　　 信了，服了，该找个伙计一起陪着来的，以向什么鬼或神呀的，咱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信的，这大半辈子，也该听人一句劝的，吃亏就吃在不信神不信鬼不听劝上。此时头发汗毛都立起来了，双腿打摆子，这不就是验证了吗？你心里可以不信，可身体的表现说明了你是彻底被征服了，被打趴了，信了。
　　 来到江道原站上，老韩见他苍白的脸色和满身的油腻就明白了一切，也不问，扔了一支利群给赵长河。赵长河看了一下表：韩哥，15：44，给我销号吧！
　　 兄弟，以后也该听人一句劝。
　　 是真有事呀，这个世上就不怕你不服气。返回的路上，那血淋淋的情景，一直在眼前飘忽，他一再提醒司机，慢点开，慢点开，司机把车开得像是大象爬山，后面的喇叭响成一片。
　　 回到领工区，冲一杯茶，稍事休息，18：00时整，正常参加了段晚交班会。交班会结束赵长河并没有回家，索性在领工区睡一夜，遇到这种晦气的事，还是不要立马回家的。赵长河在澡堂里冲了有2个小时，一遍又一遍地冲洗身子，眼睛用清水洗了，又用珍珠明月滴眼液洗，反反复复地洗，但睁眼闭眼一直都是那血腥的画面在眼前晃悠。洗完澡，回到办公室，他发现一块白布片躺在他办公桌前，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那枝折了花瓣的银白色的百合花掉了出来。
　　 下一步该怎么办，对上面报告显然是不可能的，要增加巡线人员，但是定编的人员是一定的，职工的稳定，职工的收入，调班，每天的巡道任务，让人头大。好在这段线路质量还是有保定的，行车安全这块不用让他担心，这是根本，压仓石。至于职工思想，磨，慢慢磨！点上烟，脊背压在椅子背上，翘起椅子前腿，琢磨这事。如果说自己现在是在南极，在百慕大,在月球上，在量子世界的另一侧，这与说是今天在我身上发生了闹鬼事件有什么区别？
　　 赵长河掉入了时空隧道。
　　
　　 中国铁路，一次又一次提速！大提速的战鼓日夜频催。
　　 去年三月底，全国两会结束之后。铁道部众官员分别乘坐轨道试验车，自北京向着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奔驰。部长乘坐的是南下的试验车，从北京往西南方面奔去。出北京城时，正雪花飞舞。试验车经石家庄、过太原、穿越古城西安，一路蜿蜒而行。自试验车离开北京西站不久，试验车便晃了起来，钢轨接头的铿锵作响声，不绝于耳。这位被民间称谓疯子的秃头部长，一路行进一路开骂，听说是跑到哪骂到哪，两天两夜不下车，骂人的嘴唇都磨起的一串白燎泡。
　　 就在三月十九日这天，雨过天晴，铁道两旁尽是金黄色的油菜花。大地春光明媚。试验车路通过江道原之后，部长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像雨后天晴的天气一样阳光灿烂。部长对着试验车司机下命令：提！再提！再提！部长站在前端，刚硬地指示着司机长加速。实验车呜呜响着，速度指针瞬间达到328公里的时速，这时鲜艳的阳光正从山间洒过来，实验车飞驰在青山绿水间，就好像在空中滑翔的战机一样流畅，实验车跑得既快又稳。呱唧呱唧，一阵稀稀拉拉的拍巴掌响。同时部长不忘回过头看看身后这帮大佬。大佬们看着两侧的景物飞速往后闪去，个个吓得心惊肉跳。部长拍拍司机长的右肩头。降降吧，伙计，降降吧！部长继续拍司机长的右肩说，再不降，他们都要尿裤子了，就这么一点胆！部长伸出一个小手指对着大家晃了晃。大家见证了中国铁路的奇迹，这在中国既有线路改造的路段上，相当于拖拉机跑出了奥迪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