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穷女婿升官记(小说)
一
贫农出身,来自农村的程前,娶了处长的女儿,双方家庭相比,这就算门不当户不对了。因为这,程前在岳父家里的一举一动,出言吐语,都得低首下心。一个女婿半个儿,好在处长退休的李道明并没有把程前看作外人,他想,程前赤穷归赤穷,既成了他李家的女婿,也就甘认倒霉了,便一心指望他有个像模像样的出息。
李道明在官场打拼了几十年,在他看来,权高自有位尊,官高才能禄厚。因此,他要给女婿来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周末,他自己买好了下酒的各种卤菜来到女儿家。饭桌上,李道明开诚布公,“算我倒霉,你程前出身贫寒,这已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可是,我李家的女婿,不能一辈子没个名分,在日后三年五年里,你得跟我弄个一官半职。人,活着就得奋斗,不然的话,别说挤进上流社会,你连它的门都摸不着。”程前连连点头,“爸,我努力,一定努力!”可是,岳父大人并不看好这个在人情世故上还没有开窍的榆木脑袋,他瞟了程前一眼,便自顾自举起酒杯,将目光对着窗外说道:“那就一言为定,干杯!”
二
岳父大人的话,像块巨石压在程前头上。程前工作上不敢有半点的疏忽,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几年里,他玩着命地跑产品销售,大西北那拉屎不生蛆的地方,他一呆就是半年,汽车销量卓有成效,连续三年评为厂里的销售状元。在与李惠芬结婚的第十二个年头, 程前总算熬得了一个一官半职,被提拔为销售处汽车科科长。盼望已久的升迁,虽然来得晚了些,惠芬还是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老爸。这天,李道明高高兴兴地夹着他的黑皮包来到女儿家,如其说是来送上祝贺,还不如说是趁程前如日中天的好势头,给他鼓鼓劲儿。
李道明从皮包里取出一瓶包装精美的酒,捧在手里不舍得放下,他觉得这正是一件体面的贺礼,他似乎想暗示,这样的名贵酒,并不需要他自掏腰包,便得意地将它放在了桌面的正中央。回头见程前系着围裙,戴着袖套,正在厨房给慧芬打下手,心里一阵不快,“看你,啥衣服在你身上都穿不出个名堂,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就罢了,害得慧芬这些年也跟着受苦,她吃没吃着,穿没穿着,几件衣服都还是我当年给她的陪嫁呢。你过来,爸有话跟你说。”
程前赶紧来到岳父大人跟前,像个十分守规矩的小学生,将两手搭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地坐着。见岳父大人正要拆开那赫然印着“贵州茅台酒”字样的酒盒,程前有些不安地说:“爸,我,我的科长是代理的。”“啥,代理?”李道明心里一下凉了半截。以他在机关工作多年的经验,他知道代理科长的代理期间,在法律条文上是算不得正式任职的。便对女儿吩咐到:“惠芬,把酒柜里的那瓶二锅头拿来。”程前不敢劳驾惠芬,自己立刻起身取了酒。岳父大人对陈前说,“这就对了,这样的酒更适合今日小饮。”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瓶茅台又塞回自己的黑皮包,“给‘代理科长’的贺礼,哪能配得上我这保存了十多年的名酒?”程前连连应答:“是是,是配不上。”随后,惠芬摆上了一桌还算丰富的家常菜。岳父大人边吃边喝边说,他时而将筷子点到程前的鼻子跟前,“程前,我得叮嘱叮嘱你,你既升了科长,凡事都得讲点体面,就别再骑你那个破旧的自行车上班了。唉!算我没长眼,把惠芬许配了你这个穷光蛋。你看看你,这些年家里没有增添一件像样的家什,你的同学同事都买车了,可你呢,出出进进还是蹬着那个老式“二八”,你不嫌丢人,我还觉得脸上无光呢。”说着,将手伸进他身边的黑色皮包,摸出一个存折,“这里面有十万元,你们先拿去,买辆车,从今往后,风风光光上班。俗话说,夫高妻贵,你得让慧芬也长长脸哪!唉!难道说这些也要我教导于你么?”程前连忙接过话,“爸,要的要的,您教导得极是,教诲得及时。”
吃完酒饭,李道明夹起那黑色皮包,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地出门,让女儿驾着他的奔驰送他回家了。
岳父大人并不知道他们小家庭的真正难处。程前虽弄了个代理科长,可工资一分钱没涨,慧芬所在的国棉三厂,连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晚上,躺在床上的惠芬仔细掂量着买车的事。说实在的,她哪里不想有一辆自己的车呢?想起了同学万莲美,结婚不到五年她老公就提干了,人家早就开上公车了。可自己呢,她太知道程前了,生就一副怂相,天生不会交际,还能指望他当个多大的官不成?唉!摊上这个不争气的老公,如何风光得起来哟!再说,眼下女儿就要进中学,正需用钱呢。她拍了拍身边的程前,“你说说,这车咱还买么?”程前也正考虑这事,“惠芬,你也知道咱们家目前的经济状况,我们哪里具备这种高消费的实力呢。”“程前,你要知道老爸的良苦用心,他是为了你在领导和同事面前有个干部的派头,是在帮你撑面子呢。”“唉,面子能值几个钱?”“你呀,你就是这种不开窍的死脑筋,活该叫人瞧不起。”程前一个苦笑,恳切地说:“惠芬,这些年你跟着我受苦了。可是,你也看到了,孩子要上中学了,我早有要给女儿择一个好学校的想法,我,我想把这笔钱花在女儿身上,只是怕你爸……”惠芬左思右想,程前说得也是,女儿的事更要紧,便依了程前的主意。
三
一晃三年过去。程前的代理科长一代就是三年,一点转正的迹象都没有。慧芬暗自着急,她忽然想到,借程前四十五岁的生日好好庆祝一番,重点是把老爸请来,借老爸的福相,让程前沾点喜气,也好让老爸调教调教这个死不开窍的半吊子。
酒桌上,李道明一点也打不起精神,冷言冷语地说:“程前,明年你就四十六了,一晃你就是五十的人,若是这代理科长一直没有一个说法,你的官运就到尽头了。那时候,别以为你曾经当过科长,可我是知道的,在你的档案袋里,什么也没有,你啥都算不上。我呀,我看你就是个死不中用的老实坨子,你就不晓得灵活些,学着逢迎逢迎?
这些话让程前心里一阵阵发凉,是啊,人说三十而立,可我都近五十的人了,至今还是一事无成,也怨不得老丈人鄙视自己。
生日小聚不欢而散,李道明走了,程前心里却多了一道重重的阴影,他暗自想,“我这辈子真的就这样完蛋了么?”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四
第二天上班,程前收到重要通知,为摆脱厂里产品卖不出去的销售困境,从7月1日起,新来的厂长要到他们销售处现场办公,他觉得这是表现自己的一个绝好机会。
1999年7月1日,这一天很快到了,程前特意起了个大早,着实把自己“武装”了一番。他换上了厂里发的一件新干部服,打上红色领带,脚蹬一双擦得明亮的皮鞋,骑上那辆“二八”急匆匆地往厂里赶。
这是一条非常繁忙的路段。市里几个国营大厂都集中在这里,每到上班时间,更是人流如潮。程前不得不凭着他长期练就的高超车技,在人缝里快速穿行。忽然,他的车把被一位行人的风衣缠住,他一个急剎,自己连车带人一并倒地,这位年过半百的行人也倒在了他身上。两个人总算爬起来了。程前十分恼怒,“长耳朵没有?我这铃铛都摇破了!”“哦,我的确没听见,是我不好。”“这么大岁数,行动又迟缓,走路就不知道靠着边吗?”半老头活动活动了身子,“哦,我没事,你走吧。”
程前到了厂里,便急着要去拜见新来的厂长。处长办公室里,等着办事的人蓬满了厂长办公桌。“厂长,这是今年上半年的财务报表,请您审阅”;“厂长,这是即将上报市领导的一份厂里半年的工作总结,请您过目”;“厂长,这是今年上半年的销售工作总结及今后的工作安排”,这一位他太熟悉了,正是他们销售处张副处长。
忙了好一阵,厂长才抬起头,示意站在墙角的程前,“有事吗?哦!我们见过,算是熟人了。”程前吃了一惊,这不正是我刚才撞倒的老头么?程前的腿不自觉地哆嗦起来,说话也不利索了,“我,我是销售处汽,汽车科代理科长,厂长,我向您保证,刚才在路上,我绝不是故意的。我……”厂长继续审阅着桌上的文件,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你不用解释了。”呀!看来他很在意撞倒他的事,他是真生气了,他都不让我解释了,程前心慌意乱起来,“厂长,我错了,我撞了您,还对您……”厂长仍然低着头,“你就是汽车科科长?”“是”,“你的科长是代理的?”“是。厂长,您要是肯原谅我,我在您的旗下做牛做马都成。”不会讨好的程前,连奉承的话都说得这么笨拙。呦!这倒是位很有意思的科长,厂长终于抬起头,用正眼看了看程前,从一张冷酷的嘴脸里吐出了三个字:“没出息。”他嘴里虽这么说着,实则是一眼就看出了程前是一个忠于权力的人,这倒是一位便于拿捏的干部。厂长眉头一皱,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厂长,我求您原……”“好了,你的事情我们会另行讨论的。”天哪!程前这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只感到一阵阵地惶恐。“另行讨论”,明摆着的,这不就是另行安排么?我这代理科长定是保不住了。程前万万没有料到,岳父大人那句官运“到了尽头”的话,这么快就兑现了。
五
回到家里,程前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说与了惠芬,惠芬意识到程前这是遇到大麻烦了。
晚上,程前饭也没吃就卧床了。他辗转反侧,一幅幅过往的画面,一张张逼煞人的面孔在他脑海里回放。“程前,三年五年里,你得跟我弄个一官半职!”“程前,你这代理科长的官运就要到尽头了!”“程前,你的事情我们会另行讨论,另行讨论的!”他忽然一个翻身坐起,自言到:“我完了,彻底完了!”惠芬连忙来到他身边,“程前,你咋的啦?”“惠芬,你没看见么,这半空之中,这里有个牛头,那里有一张马面,那中间,多像你爸的一张脸,呦呦呦,他又变成了一个虎头,呦呦呦,他又张口嘶吼起来。”惠芬摸着程前湿透了的额头,又轻拍着他的胸前,“老公,你这是在说梦话呢,你就安心睡吧。”
十分焦虑的惠芬连忙拨通了老爸的电话,“爸,程前他,他闯祸了!”随后,好一通诉说。不到半小时,李道明就急切地敲着女儿家的门。惠芬赶紧来到卧室,“程前,老爸亲自看你来了。”程前受宠若惊,连忙从床上爬起。李道明见程前精神状态尚无异常,便趁机上起了政治课,“程前,按说这个时候我不该责怪你,可有些话我不能不说。你看你,撞人,你也不知道挑个人选,撞谁都行,你怎么就偏偏拿一个好几千人的大厂长相撞?问题的关键是,大庭广众之下,你让一个局级领导颜面扫地,你叫他情何以堪!你呀,你真是我们李家的丧门星!”岳父大人的一番话,才使得程前从根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更加心慌意乱起来。惠芬也借此补了程前一刀,说出了闷在心里多年的怨气:“唉!真是个窝囊废,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李道明以稍缓解的语气继续对程前训告到:“为人处世,这里面的学问,够你这个呆子学一辈子的,尤其在领导身边干事,恭恭敬敬是最要紧的,除此,你还得处处多加小心。也好,这也能让你长长记性。”说罢,又回头问惠芬,程前吃了没?”“没呢。”“你弄几个小菜,我陪他喝点,给他压压惊。”
六
爷俩还没喝上几口,家里的电话响了,惠芬拿起电话,“喂,你好!”“哟,是惠芬嫂子呀,我是厂办主任小陈。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经厂里研究,厂长批准,程前被正式任命为销售处处长了。”“什么,你再说一遍,”“程前,提拔为处长了。”惠芬怔了一会儿,随即撂下电话,一个飞奔扑到程前身上,“老公,你升了!厂里正式任命你为处长了!”程前阴沉着脸,“惠芬,我平日待你好还是不好?”“好!”“那你为啥在我遭难的时候还骗我,拿我开涮?”程前话音未落,他兜里的手机响了。“程大处长,恭喜恭喜,恭喜你高升啦!”“你说啥?你打错电话了吧。”“打你程前的电话还能错吗?我是储运科科长王刚呀。程处长,从前,我们工作上虽时常磕磕碰碰,可我一直都是很敬重你的,往后还得求你多照应呢。”程前将手机往桌上一扔,双手连连拍打着桌面,“是我,是我程前,我升了!我升处长了!”又趴在桌上大哭起来。喜出望外的老丈人连忙劝到,“程前,你这是何必呢,这是喜事,你这就算功成名就了呀!”程前听到“功”“名”二字,不知道触碰到了他的哪根神经,他突然站起身,抡高了手臂,将桌上的酒菜来了一个横扫,“功成名就?去他娘的!”又抓起倒在桌上的杯子,举到老丈人面前,“兄弟,干杯!”便来了一个一饮而尽。惠芬连忙上前扶住程前晃动的身子,“爸,程前他,他疯了!”便哇哇地大哭起来。老丈人不信,他让程前抬起头来,自己又伸出一根食指,在程前的眼前左右移动,“处座,来,看着我的手指,”程前仍是一双呆滞的目光,似是而非地瞪着前方。李道明这才慌了神,“他疯了,真的疯了!唉!这个成不了器的现世活宝!”李道明很快镇定下来,心想,程前或许是刚才的酒喝得太急,呛着了,他忽然想起了民间治疯病的一个偏方,于是,鼓足勇气,一个巴掌重重地掴在程前脸上,程前果然好了些许。
没过一会儿,李道明感觉到了右手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没有底气,遂生出一种猜疑,莫不是遭到了某个因果报应?他仔细想了想:程前,我的爱婿,他已是一处之长了呀,我,刚才的我,岂不是太放肆了么!这下他便明白过来,原来,是这只长期夹过黑皮包的手,今天大大地越出了戒律呀!该着,这是老天给我的应有惩罚呢!惠芬仍是哭哭啼啼,“爸,他这个样子,还能,还能继续上班么?”李道明忽然从女儿的话里得到启发,对呀,上班!让程前赶紧上班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便很有信心地对女儿说:“咋就不能?像他这样的,一旦坐上那个让人气宇轩昂的宝座,能有治不好的病么!你就等着做处长夫人吧。”“处长夫人”,听到老爸嘴里的这四个字,惠芬那惆怅的心一下子变得舒畅起来。她连忙端正了程前的头,看你这头发,都快耷拉着眼睛了,说着,便用她那细嫩的素手贴着他的额头,把长发一一捋到了一边。老丈人也把程前左右前后的衣襟都扯了扯,“瞧瞧,我女婿正是一表人才呢!”随后吩咐惠芬:“明日一大早,你用我的车送他准时到处里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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