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您经常从205国道下来经我们村，且若多是在黄昏前后，相信您经常会在村东头的村委会铁栅栏门前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在那个简单的蔬菜收购市场忙碌的进行蔬菜交易。若您是开着车的，往往到这的时候会遭遇行车缓慢或是短时的的交通拥挤。
　　 菜农们交菜的车有电动的，有人力的，还有汽油柴油的，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三轮子。北京称其为“三崩子”，我们这儿称“三马子”。这种柴汽三轮车不跑城里，基本不上牌照，轻便灵活，老少皆宜。近年来随着燃油的价格猛涨，因此电动三轮车越来越走俏，终以“金彭”品牌最扎眼。
　　 在这些忙着交菜的人群以及他们的三轮车和收菜的大货车之间往往夹杂着一些新鲜浓烈的蔬菜气味和菜农满身的汗臭味。一些看热闹的老者整齐地蹲坐在这个菜市场的边缘东墙根儿下，每天面对着落日的夕阳，一边看着这热闹的场面，一面演算着自己剩下的日子还有多久——这也可以算是我的故乡第二号老头儿市。
　　 在这个不足300平米的地方，随着每天准时的菜市场开放市，涌动的人流之中总会有一个扎眼的身影穿梭期间：胖大的身材，肉包子脑袋，肉包子眼睛，肉包肚子，脖子非常短，老远一看真的就像一块巨石上面顶着一个足球的样子，简直活脱脱是一个鲁智深再世。经常身穿一件百衲衣，说是完全自己缝制——用各种各样的碎布片非常巧妙的做成一件宽大的袍子，估计现在按这个年龄的人来看，真的是很罕见，因为他们挺多人连缝纫机都不认识。你每次看到这个人，总是会见其穿梭在交谈中，双手比比划划，口中念念有词，有的时候还载歌载舞。甚至还用粗劣化妆品画上难看至极的花脸儿。旁边一帮老头儿与其逗闷子取乐，有时竟也得不到好果子吃。
　　 “把你那袍子撩起来，我们瞅瞅你穿裤衩儿了没有？”
　　 “你个老骚包，呲你一身无根之水！”说着，真要撩起袍子。
　　 “你要真呲，我找你妈去……”旁边的老汉吓得直躲。
　　 “你要敢去，我杀喽那个王八操的！”
　　 老汉听到话音突然变得恶狠无比，便打岔了开来。
　　
　　 二
　　
　　 我终于看到了她迟来的作业。字体虽然有些肥壮。但却非常工整。于是我有些生气的心便缓和下来。
　　 怎么回事？
　　 我妈昨天身体不舒服，我伺候她，很晚了，因此没写完。
　　 好吧，记得下次，如果没写完主动和我承认。
　　 这是历史上，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这个女孩对话，她面庞白白净净，圆圆大眼水汪汪。个子不高，身材有些胖墩墩，见人不笑不说话，笑的时候，两排洁白的牙齿非常光亮。看着她甜美的笑容，总感觉春天来了，所以给人一种非常可爱的样子。她粗黑的头发，扎起两个高高大大的马尾。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显得非常的有灵气。就这样一甩一甩的，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消失了15年——即使她和我本就是同村人，按村里辈分，我长她一辈，应叫我叔叔。她的学习中等，最终考到哪里我始终不知道，即使后来教她妹妹——另一个更可爱的女孩，也没有想到问问她姐姐底怎么样了。
　　 她们姐儿两个是她妈妈从东北带过来的，改嫁到我们村子，嫁给了村子里论起来的一个大哥哥。大哥哥对待这对姐妹如同己出。然而好人无好命，天命之年便撒手人寰，留下了所有财产——仅有的一套宅院三间房子——给母女三人。
　　 后来听说姐妹俩陆续都嫁人远离。妈妈赶集卖布、床单被罩，自己能裁剪缝纫。因此生活温饱不成问题。
　　
　　 三
　　
　　 老大怀孕了。生产那天废费了尽了洪荒之力。精疲力尽的她见到孩子的那一刻，眼睛突然就死灰了。孩子努着小嘴含上她奶头的一霎那，她突然浑身痉挛，狂躁难安，尖叫不已，之后就彻底崩溃。家人自然吓得不轻，最终经心理医生诊断：轻度产后抑郁症！调养调养无事。
　　 接下来让人想不到的是，即使经过调养，孩子只要一吃她的奶，她都会崩溃，只能给孩子喂奶粉。后来发展到连看到孩子的面，都会发病，就感觉孩子是她的克星，然而哪个妈不爱自己的孩子？雪上加霜，夫家终于请了萨满，跳了段大神儿，得出结论，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对头！若母子不彻底分开，必然两败俱伤……
　　 结果就是，她被逼离婚。为了孩子，她被迫选择了默默承受。拉着行李回了妈家，孩子再也没能看到。
　　 本想远离了孩子，她会逐渐康复，事实也终于向好的方面发展。他妈终于又给她说和了一家，然而过门不久，夫家终于知道了她的过去，说什么也不敢要这个白虎灾星，于是又一次被逼离婚，拉着行李再次回到妈家。旧疾复发，变本加厉。然而她从此种下了祸根：罪魁祸首就是她妈，于是开始对母亲冷言冷语，终于发展成拳脚相加。她妈深知是自己草率决定毁了女儿的一生，于是任由女儿打骂，并不还口还手。可是她逐渐发现女儿已不是那个矮矮胖胖的见人不笑不说话的乖女孩，而是变得高大粗壮威猛，臂力几乎比男人还大，唯一没变的是她那纤细如铃的话音。
　　 由简单的家庭暴力终于发展成恐怖袭击。一夜，她起夜下炕，突见炕下站定一人，借着月光，正是自己大女儿。
　　 女儿目光阴鸷，牙齿咬的咯咯山响，右手擎一把明晃晃的剪子抖动的厉害，头上青筋凸起，左手拼命的拉住右手，右手又拼命想刺向炕上的女人。正在激烈的思想互博，梦见炕上的女人翻身坐起，她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尖叫着将剪子刺向老妈的心窝……
　　 “你们这孩子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得入五院进行精神治疗……”
　　 她攥着手里八千多元，刚把村里自己的口粮地贱卖了。她咬着牙思前想后，若不是自己反应的快，现在已经是掩埋黄土的苦命人，最终狠下心，将这八千多元揣入怀内，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里，去东方找到她的老相好的，远嫁他乡，把这破烂宅子留给了大女儿，任其自生自灭……
　　
　　 四
　　
　　 大孙女儿这今儿咋出来晚咧？收菜的车都走咧！老汉们对着她打趣儿。
　　 这不忙着给王秀珍做妆裹泥猫，瞅瞅合不合适？她把身上新做的另一件“百纳衣”转个身，给老头子们展览。
　　 你说你妈揍真不回来了？
　　 操她妈，她要赶敢回来，我杀了她！寒光满眼着实将老人们吓了一跳。
　　 完喽把这件妆裹给她穿上，拿火烧了她！
　　 老人们知道，好好一个孩子生生被毁了，这是彻底疯了。
　　
　　 “谁说她疯她傻，我操他妈！”村书记兼主任沥水对着大道狠狠骂了两句。
　　 咋的了这是？书记？几个村民纷纷围拢上来，问长问短。
　　 不揍是那疯子嘛！这不，正他妈赶上快过年咧，又上我家去咧，说过年得买帽子，羽绒服，割肉，买猪头没钱，让我想法，不给钱揍不走咧，你们是知不道啊，这几年我从她这上头搭喽有好几千咧，这回寻思给她二百块钱快让他揍，因为镇里领导正在我家谈话呢，没成想她嫌少，非要五百，我让她先走，明天再给，她上来揍脱光衣服，大喊大叫，一下子惊动了里屋的领导……唉，真他妈倒霉，你们说这孩子真疯假疯？我这村主任是当不下去了！
　　
　　 春花烂漫，又一年。她终于脱去了自制的棉袍儿，来至街上。
　　 姐，猫了一冬，白净咧。你崽儿还把头发都绞去咧？老远还以为是个大和尚呢！
　　 没钱，把头发卖咧。内南蛮子给喽我五百块钱。
　　 啥，你那大长头发才给你这么点钱？
　　 嗷，他还让我舒坦喽一把呢！
　　 啥？啥舒坦？
　　 他跟我睡喽一觉，那小子忒能折腾，在我那屋整喽一个钟头。嘿嘿，嘿嘿。我还挺想那小子……还多给我二十块钱……
　　 那梆子脑袋儿……嘿嘿
　　 我操，我滴傻姐，你怎么……唉……这可咋好……
　　
　　 从那往后就有不少目击者看到有时光天化日，有时夜深人静，她偶尔会赤身裸体跑出来裸奔……十里八村儿有的不怀好意的老光棍们据说也不再是理论上的光棍了。
　　 有时她会出现在城里的广场上，跟着广场舞大妈载歌载舞，有时又跑到家万佳超市去吃拿卡要。有时又会出现在村里大厅中，也不管是谁家举行婚宴或丧宴，坐下就吃，吃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沟满壕平还要捎带一个肘子，大有酒肉穿肠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今日散仙明日活佛的气场。
　　 若是没钱也没宴会的日子，便全是在小卖铺赊账，然后每月她妹妹会准时来一次村里结账。
　　 至于她去唐山，去丰南，去镇上，全都是步行到大路上打车，坐到车中撒赖，司机要不拉就不下车，满车吐口水，或者心情好，把袍子聊起来：你拉我上城里，我跟你睡一觉！……
　　
　　 7月13日黄昏，我一家回楼上，在205国道上，远远望见她双臂模仿着一个广场舞的动作，娇声娇气的大声念叨：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举头望明月，人闲桂花落……
　　 后来老表和我说，她那天上午先是在庄里碰上妇联主任，就向人家要钱买三角儿裤衩儿，说是没裤衩儿穿咧，说着撩起袍子，果然森林茂密，真空出演。被主任大骂一顿，一分钱没到手，弄了个老大窝火。骂街，人家早走了。找她家，人家又不开门……
　　 转眼今天已经7月22号了，她已经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了吧？他妈怎么样了？毕竟妹妹还是好样的……
　　
　　 迎着落日的风之彩，就那么无忧无虑的，大步流星一路西去——在回头无意的一撇见，我仿佛看到她头顶上亮着一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