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穆俊毅和他的伙伴们(小说)
一
当一行人走过二十多里山路,终于来到此行的目的地,站在那排土屋前时,已是下午时分了。
春日的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暖的。风温柔地吹着,土屋前茂密的山林不时发出‘呼呼’的声音,一些被称为土画眉的鸟儿在林边叫着,给这乡村平添了几分静谧。
远处的山道上,有两个不大的人影,从身形上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都是城里人的装束,正从坡上沿着石板小道朝下走,待过了仁和水库的堤坝,就能通到这里了。
此刻,屋子的大门敞开着,纯泥土的屋面散发着略带潮湿的气息,看得出,这房屋建起不久,土墙及地面还没干透。
送行李的社员对几个知青说,队长今天正在落实队里养蚕的事,给各户分派蚕种,忙得不可开交,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到这儿来。说了这些便匆匆离去了,他们还得赶回去吃饭出下午工。
临时被指定为这个新组建的知青点负责人的穆俊毅放下自己的行李,一步跨进屋里,打量起他们的住处来。卧室共有三间,每间两人,刚好住下他们六人。里外两间墙上开有栏栅状的窗户,采光和通风都不错。里面那间屋里还有扇小门,可以通到房屋后面。
居中的那间房屋只在屋顶装着片亮瓦,显得有些昏暗,通风条件也差强人意。
三间屋子的床铺已经放好,上面铺上了金黄的稻草,每间屋子还放得有张简易的条桌和两根方凳。
穆俊毅边看边想:最里面那间隐蔽性较好,就留给两个女生居住。外面的卧室也不错,住两名男生。只居中的一间采光和通风不佳,除了他住之外,还得动员一名男生住进去——这个可能要费些力。他下意识地看了几个男生一眼,见王庆渝和李山川两人在外面的那间卧室都进出了好几次了,脸上分明写着向往二字。
卧室外的房间最大,山民们称之为堂屋。对于知青来说,可以兼作起居室、学习室等多种用途。不过此刻屋里只放着张八仙桌和四张条凳,显得空荡荡的。
紧靠堂屋的就是用茅草搭建的厨房和猪圈了。厨房够大,靠墙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扁桶。几个跟在穆俊毅身后打量房屋的伙伴都很惊奇。
女生梁思勤将那个大扁桶的顶盖打开,问道:“俊毅,这桶是干什么用的?咋是扁的呢?”
她和穆俊毅从小就是同学,组建个知青点,和俊毅一起下乡也是她提议的。
“是呀,好别致呀!”有着张娃娃脸,一笑两酒窝的女知青林幼琴也附和。
“这叫扁桶。大的用来装谷子和苞谷,小的用来装米面。好像农村都兴用扁的,应该比圆的和方的少占地方吧。”
“看来穆点长对这些都很熟悉。”高个子男生王庆渝点着头说道。
“我哥哥姐姐都当过知青。他们下乡的地方我都去过,也是用这样的扁桶。”穆俊毅边摩擦着扁桶的盖子边回答。
众人看到,紧临后门修建的灶台也很宽大,灶膛上除了坐着大铁锅外,在后方还有个鼎锅,一灶烧两处,方便随时有热水用。灶台上面还贴心地铺上了青石板,显得很干净。梁思勤摸着灶面,自语道:“这石板真平整!赶得上城里的水泥灶台了!”
出了厨房的后门,一口硕大的石头水缸放在屋檐下的一侧,连水都盛满了。
男知青李山川身材矮小,但却透出了小个子的灵巧劲儿。他见缸上放着个木勺,就舀了些水喝了一口。咂巴着嘴说:“水不错,带着点甜味。”见林幼琴正看着他,就把木勺递过去,对她说:“不信你尝,比城里用自来水泡的茶好喝!”
林幼琴只是一笑。
猪圈是农村标配,知青才来,不可能养猪,就作为放柴草的地方,靠里的一个角用竹子和苞谷秆一隔,就成了男生的厕所。虽说简陋,隐私性也差了些,但还可以接受。屋侧和屋外的屋檐下整齐地摆放着苞谷秆和麦秸,那是给知青预备下的柴草。
屋后建得有个小屋,七八个平方左右,是用竹子和苞谷杆搭建的。上前一看,里面放着两个粪桶,还有个高脚的方凳,应该是女厕所了。与其他建筑不同的是,地面用石板铺过,四周还有排水沟,夏天用来冲凉也不错。更方便的是,从女生寝室的小门出来就可以直通这里。看得出,生产队为接收他们这些知青动了不少脑筋。俊毅心想,农村条件有限,生产队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二
穆俊毅一行回到堂屋,见那位叫石少先的男生还在自己那个漆成暗绿色的大箱子上坐着,他的怀里抱着卷成筒状的被子,急切地望着门外什么地方。穆俊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刚才就出现在对面山道上的两个人影此刻已很近了。
从区里到生产队这一路,就数石少先的话少,除了下车后临时聚集,相互介绍自己时,说了他的姓名以及他是商业局领导干部的子弟外,就没再说一句活。倒是他的同学王庆渝悄悄对梁思勤说了句:“人家的确是干部子女,老爸是糖业烟洒公司的经理。”
梁思勤只是一笑。别人她不清楚,但穆俊毅她了解,人家也是干部子弟,老爸还是南下的。但在介绍自己时,人家对此只字未提。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在一口锅里舀稀稠了。”此刻,穆俊毅就这样开始了开场白。他对大家说,“房子大家都看了。三间卧室,两人一间。我提个建议,里面那间就让两位女生住,那间有道小门,晚上起夜方便些。哦,对了,后面的那个小茅草棚,是女厕所,我们男生就不能去了。男厕所没在猪圈里,等会儿大家都去看一下那里密实不,不行就自己动手修补下。剩下两间卧室,大家自由组合,中间那间采光和通风差一些,我就住中间吧。看你们三人哪个愿意和我住一间?”
他的目光在王庆渝、李山川脸上划过,最后就停在了石少先脸上。
“不要打我的主意。我在不在这个点还一定呢……”石少先站起身来,看了穆俊毅一眼,又走到大门口,朝外打量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起身的动作把那口怎么看都不像是家具的箱子挂锁给碰了,发出了“咔哒”的声音。
这一路那口箱子把人折腾得够呛。生产队派出的两个小伙子轮流扛着,都走不多久就得替换。一个年轻人问一句:“这里面装的是啥呀,这么重?早知道我们该拿绳子和杠子来抬了……”
“没啥,没啥!就是些书,领袖著作都是大部头嘛……另外还有些教科书……”石少先赶上前去,紧跟在扛着箱子的那个年轻社员后面,有意无意又把箱子上的锁捏了一下……
那个时候穆俊毅还在想;“嗯,不错,遇上个爱学习的,今后可以相互切磋一下……”
此刻,石少先见挂锁发出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忙走回来,又在箱子上坐了下去,把挂锁抓在手里。
“你刚才说‘在不在这里还不一定’是怎么回事?”石少先的同学,大高个王庆渝问了他一句。
“……我这人喜欢清静……家里的意见是最好一个人在一边……现在我大姐协调去了。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听他这么一说,女生林幼琴有些不高兴了。她和石少先也是同学,当初可是他来邀约的林幼琴,要和她在一个点里。这会儿居然说这样的话了。想说句表明态度的话,却听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名三十多岁的城里女子在一名乡村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陪同下,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位当地的山民。
石少先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情,从箱上站起来,迎上去问了声:“大姐,谈得怎么样?”
石少先的大姐说:“这位是区里的杨副书记,还是请他来说吧。”
“各位同学,我姓杨,杨明才,主管区里的青年工作。你们这个点人有些多,而五队呢一个知青都没分到,现把石少先同学由一生产队知青点,调到五队去插队。这样也能平衡一下……两个生产队隔得不远,大家今后可以走动下,相互交流交流。”
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知青点为何才组建就马上调整。
石少先也不说话,他的目光匆匆扫过林幼琴那张略带气恼的脸,跟着帮他搬行李的社员后面,一起走上门前的石板小道,朝五队的那边去了。
见石少先一行已经走远,王庆渝撇了撇嘴,说道:“他石少先何时成读书积极分子了?怕是带得有好东西,怕我们分吃吧?”
林幼琴一直看着远去的石少先一行,这会儿她转过身来,提着自己的行李就进了里屋。
其实,在区上时,她就发现一些端倪了,在石少先的大姐把他拉到一旁说了些什么后,他的目光就有些游移,有意无意躲避着林幼琴的目光,那时她只觉得有些奇怪,原来是不想和大家在一个点物呀!
李山川说道:“他走了正好。我刚才看了下,外面那间屋再摆一张床完全没有问题。正好把中间那间屋空出来当储藏室用!”
“穆点长,你意下如何?”王庆渝扭头问道。
“行呀,大家住一起热闹些!”穆俊毅微笑着说。
于是,大家赶紧行动,收拾起屋子来。
三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当晚风中传来渡鸦的鸣叫,散居在各处的山民家中都升起袅袅炊烟之时,五个新落户的知青也打点停当,把住处收拾好了。
他们是一大早从家里出发的,尽管初为知青,马上就要迎来全新的生活,大家都很兴奋,但还是架不住肚子饿,特别是一松懈下来,饥饿感就快速地袭了上来。
梁思勤猛地想起来到这儿后,还没见到生产队的干部,接下来的生活该如何安排,也没有人来说一声。知青刚到,国家的供应还在店里没买回来,这晚饭都不知在哪里。她找到穆俊毅,问他该怎么办,俊毅说:“生产队的干部没来,估计是有事脱不开身。好在走的时候,我妈给我带了两把干面,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他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母亲塞给他的那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两把干面之外,还有一瓶红油豆瓣酱和一包冬菜。
穆俊毅高兴地说:“今晚就吃面条。庆祝我们点的成立,也祝我们的友谊长长久久!”
“还是阿姨想得周到,要不然我们都得唱空城计了。”梁思勤说道。
“走吧,煮我们的第一顿饭去!”穆俊毅手朝厨房的方向一挥。
几个知青刚要朝厨房去,却见下午接他们来生产队的一个男青年带着个中年汉子来到这里,男青年还隔好远就对大家说:“粟队长来看你们了!”
众人都寻声看去,只见一个精壮汉子背着个大背篼走了过来,他有些歉意地对大家说:“不好意思,队上今天的事多,来晚了!”
他把背篼放下来,从里面拿出个旧白布口袋,接着说:“给你们拿了十斤米,还有二十多斤红薯,现在菜少,从自留地里扯了一棵‘包包白’,包得不紧,你们将就吃。过两天把你们自留地划了,你们也栽点菜来吃。你们才来,粮食还没买回来,先把这些粮吃着。刚好明天区上当场。你们都去赶个场,把国家供应的东西全买回来。另外,这瓶煤油你们也先拿去点灯。这里比不得城里,一到晚上就乌漆麻黑,只有靠油灯来照亮……”
如果说刚才对生产队干部迟迟不现身,穆俊毅心中还有些怨言的话,那么这会儿见队长想得这么周到,怨言早就化为了感激,他接过队长递过来的物品,眼圈儿有些发潮。低头掂了掂手里的那个布口袋,指尖拂过粗糙的表面,仿佛感受到了山民的淳朴。
考虑到煮红薯稀饭要花些时间,而大家早就饿了,还是下面条方便些。就决定煮面条吃。
这个时候,两个女生就能大显身手了。将冬菜取了些出来,洗净切碎,队长拿来的“包包白”也剥了些,煮到面里,调料除了家乡的特产冬菜外,还有俊毅带来的那瓶红油豆瓣酱。
烧农村的土灶对穆俊毅来说是轻车熟路,就担起了“司炉”的担子,干透了的苞谷秆很好烧,火舌愉快地舔着锅底,打灶口缭出的火苗映红了他年轻的脸庞。
不大工夫,香喷喷的面条就呈现在了大家面前。
四
黑夜降临到了山乡,周遭寂静无比。一弯半月从云隙中探出头来,打探着人间的秘密。刚启用数小时的知青小屋,透出了桔黄的灯光。这灯光明显要比其他社员家亮许多,因为这是气死风的马灯发出的,且男女寝室各点了一盏。一阵悠长的二胡声伴着谈笑传了出来,这是穆俊毅在朝墙上挂自己那把二胡时,试音所拉响的。
临近几户社员家的小孩子被这热闹景象吸引,都跑来看稀奇,但当知青邀他们进来时,却都不好意思地扭头跑了。
夜色渐浓,晚风嗖嗖,吹得屋子周围的树木发出阵阵轻啸,像是要告诉新来者点什么。
躺在用干净的稻草铺起的床上,嗅着屋里泥土和稻草相交织的味道,感到既陌生又新奇。
王庆渝对穆俊毅说:“想不到穆点长还很有点音乐细胞呢,二胡拉得真不错!”
“我只能算业余水平,我哥拉得好,我比他差远了。”
“点长,和我们比,你可以算老知青了,把农村的事给我们讲一讲吧。”李山川用央求的口吻说。
“大家就莫一口一个点长的叫了。我姓穆,大家按农村的风俗叫我老穆就行了。”
“那我们不就成了老王和老李了?”李山川又来了一句。
“正是这样。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在山里,姓前加老是表示尊重。我哥姐下乡的地方都这样。”
“那如果是女的呢?也这样称呼吗?”王庆渝问。
“女的不。女的一般都叫妹仔。比如梁妹仔,林妹仔……其实就和城里人叫别人姑娘是一个意思。”穆俊毅说。
小说通过石少先携箱离群的插曲,巧妙折射出知青群体内部的差异。那只沉重的暗绿色木箱如同时代隐喻,既装着“领袖著作”的公开宣言,也藏着个体命运的隐秘抉择。而穆俊毅分发面条时“祝友谊长长久久”的宣言,与石少先“喜欢清静”的疏离形成微妙对照,展现特殊环境下理想主义与现实考量的碰撞。
作品最动人处在于对日常诗意的发掘。煮面条时冬菜与红油豆瓣酱的香气、马灯映照下的二胡声、稻草铺床的悉索声,这些感官细节让历史不再是宏大的叙事,而是可触可感的生命经验。当粟队长背来十斤米和二十斤红薯时,粗糙布袋传递的温暖,恰是那个物质匮乏年代最珍贵的人性光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