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善雅是“雷锋团”公益社团的成员，性情温婉和顺，说话轻声细语的，形象颇佳，每次活动的留念照片上最引人注目，被大伙儿誉为“公益明星”。热心公益的人大多是自己淋过雨，总想为别人撑把伞。不过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她的老公正是因为她“不务正业”跟她离了婚。她的二婚老公杜启超在市审计局工作，三十多岁的人了，说话动辄带个前缀儿“俺妈说”，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反倒有几分炫耀。
　　 杜启超是那种脑子不灵光，但学习十分刻苦的类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高度近视，认死理儿。他毕业于名牌大学，顺利参加了工作，在单位服从领导，在家服从父母。他和前妻有个女儿，和善雅的女儿不差上下，都是七八岁的样子。两人婚后，和启超父母同住在一套三居室里，看起来也算和谐，幸福美满。但凡和杜启超有点儿交情的，无人不说他是“书呆子”，“妈宝男”，这两个特征太明显啦，令大家乐此不疲的笑谈则是“玉米长在腰上”事件。
　　 某天，同单位的人相邀去农家院吃饭，杜启超也去了。正值金秋，啃嫩玉米棒正是时候。有人提议去掰玉米拿来烤着吃，要挑大个儿的，既不能太老又不能太嫩，最好剥开个口掐一下看看再下手。杜启超站在地头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片，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捏捏玉米的青包衣，拉拉上面的胡须，不可思议地看了又看，蹦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怪了，这里的玉米咋长在腰上？”
　　 一众人哄然大笑，有人要笑趴下了。
　　 “不长在腰上，难不成还能顶在头上？”一个年长的同事对年轻人本来就有成见，没好气地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人家是麦苗韭菜分不清，这么大的玉米棒子你也看不懂？”
　　 “顶在头上的，你说那是高粱吧？”另一同事善于打圆场。
　　 “难道不应该顶在头上？不是高粱，就是玉米，玉米我能不认得？”杜启超坚持己见，“肯定有地方的玉米是顶在头上的。”
　　 “你在哪儿见过顶在头上的玉米？”
　　 “好像是在什么画册上，还是彩色的，玉米粒排得整整齐齐。”
　　 “今天你仔细看看，好好瞅瞅，古今中外，玉米都是长这个样子，高矮胖瘦暂且忽略不计。雌雄同株，上面那是雄花，授粉给下面这胡须，才能结玉米穗。等玉米粒长饱满了，上面这一截才能折断，让玉米顶在头上。你说那不是作秀，就是吃饱撑的了。”
　　 杜启超认不认得玉米不要紧，号召力那是杠杠的。自从和宋善雅谈恋爱起，积极倡导大家关注公益事业，参加公益活动，奉献爱心。2021年郑州发水灾，紧接着双洎河决堤，下游水源污染，地方政府呼吁社会各界伸出援手，审计局紧急行动，一批瓶装水通过雷锋团第一时间运往灾区。春天来了，爱星〔自闭症〕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想带学生感受春天，杜启超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他动员同事捐款，游说领导批了一辆大巴，带上医护人员，拉着学生和家长去鄢陵花博会高高兴兴地来了个一日游。热心公益的人很多，夫妻双方都频频现身公益活动的则不多，喜提“模范夫妻”称号。
　　 模范夫妻也有压抑、烦心的家务事，说不出口，又迈不过心里那道坎。不过，这事儿被哥哥李英杰给撞破了。李英杰和宋善雅并无血缘关系，善雅妈早年病故，英杰妈守寡多年，孩子们成家后，为了身边有个伴儿，英杰妈改嫁给了善雅的爸。现在两人都退休了，平时双方子女都各忙各的，虽然见了面都客客气气的，但是感觉上不怎么亲近，毕竟相处的时间不多。
　　 李英杰是某食用油公司的销售，见多识广，思维敏捷。这天他到乡下参加婚宴，春风送暖，阳光明媚，顺便也到集市上转转。会场摆满了各种货物，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卖火烧的小擀杖敲得梆梆响，许多个小喇叭循环播放着各种叫卖声，小吃的味道飘飘悠悠香了半道街。看这谁家孩子多自觉，你一句我一句，还在背唐诗呢。他正想着这两女孩好像在哪儿见过，两女孩一个跟着一个高兴地喊他舅舅，紧接着，挂满童装的方格架子后面探出一张脸来，“小雅！”
　　 直觉告诉李英杰，妹妹这是在婆家受了多大的委屈，居然落魄到这种地步，风吹日晒地讨生活。果不其然，小雅说，公爹查出了肝癌，由婆婆照顾着，为了救治的费用，她的服装店整体转让了出去。现在她只能出来赶会，出夜市摊，能挣一个是一个。孙诺是小雅的女儿，见过的次数多一些，启超的女儿也见过，两女孩越长越好看了。这个男孩是启超弟弟的孩子，他的父母帮外公家赶农活儿，遇上星期天，就带他一起出来了。听起来一切顺理成章天衣无缝，李英杰还是敏锐地嗅出了不寻常，越发肯定善良的妹妹是被婆家人合伙儿给欺负了。杜启超娶你就没花什么钱，他们家就没一点积蓄？你们结婚才半年，他爹查出来就是癌了，那是三两月就能得上的？如果是早期，他爹有医保，就花不了恁多钱；如果是晚期，还治个啥？你呀，就是太实在，缺心眼儿，被那些人面兽心给忽悠了。还有这个男娃，完全可以带到姥姥家去见识一下咋种地，对于他，你连后妈都不是，凭啥照看他？你有三头六臂？会上这么多人，一会儿跑丢了，这责任你承担得起？欺负你娘家没人是不是？不要高估人性。我给启超打个电话，约个地方，会会他，这事儿不给我说个清楚看我不削他。
　　 杜启超和舅哥的会面约在一家酒店，英杰媳妇怕两人打起来，也跟着来了。英杰见了妹夫也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小雅服装店的转让费你拿着，花完没有？”
　　 “没有。大部分还在我手里攥着。俺妈问我要，我没给她。”杜启超自知理亏，陪着小心。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结婚的酒席，都是宋叔去结的帐。你空手套白狼，还让小雅受那种罪，风里来雨里去，到处跑着去出摊，还带着三孩子。”舅哥板着脸，没一点好脸色。“合着小雅是去你家当免费保姆的，还得往你家贴着钱。你这买卖划算啊，一本万利。”
　　 “哎，我，我。”一句话就把启超整不会了，“哥，不是这样的。”
　　 “启超，别紧张。”嫂子还是比较随和的，“我们也就是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平时都忙，咱们也没机会一起坐坐。来，吃菜，吃着说。你爸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她又看一眼丈夫，“又不是让你谈生意，什么本啊利啊。咱听听啥情况再说不中？”
　　 “俺爸出院了，俺妈让他定时吃药，定期去医院检查。哥，嫂，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杜启超无心吃菜，他想说，想诉苦，他有一肚子话要说。“是我愚钝，害得小雅跟着受委屈。她为家里付出了很多，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和认可。从小我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好好读书，孝敬父母，担起家庭，帮扶弟弟，对父母言听计从，结果呢，稀里糊涂结婚了，又稀里糊涂离婚了，稀里糊涂地被剥削得一无所有。当年爹妈为了多要一个孩子，谎称我丢了，还假离婚，把我丢给大姑几年不管不问。你知道我多么渴望得到父母的肯定，父母的疼爱，可自始自终他们眼里只有弟弟和他们自己。小雅过门后，弟弟常借口给岳父帮忙种地送孩子给爷爷奶奶看两天，事实上，辅导作业，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各种家务都是小雅在干，她忙得陀螺一样。我妈还挑三拣四，强词夺理，小雅那么热心公益，把公益做在自己家里有什么不好吗？弟弟一家啥东西都不带，踩着时间点儿回去吃饭，还各种算计耍滑，阴阳怪气，大嫂不愧是公益明星，人漂亮做饭也好吃。回头想想，我那前妻是心里憋屈熬不住才走的。”
　　 这是积累了多少懊恼和悔恨啊，杜启超忍不住流下眼泪，他摘下眼镜放一边，不住地抹眼睛。舅哥把纸巾及时递过来，表示洗耳恭听。又和老婆交换一下眼神，如此直率坦诚，这性格倒是天真可爱。
　　 “俺妈她要真缺钱也说得过去，我刚给她转过去一笔钱，她转身办了张美容卡，还做了个拉皮，眼睛肿得剩了一条缝，我还以为因为爹的病她感觉走投无路哭得呢。我脑子一热，撺掇小雅低价转让了店铺。还有我那弟弟，真要是帮岳父栽辣椒也有情可原，当天弟媳在她朋友圈发了一组他两在月牙泉的美照，你把辣椒栽沙漠啦。心寒不？前几天为了要钱，俺妈威胁我，你爹生病你胆敢见死不救，房子的事儿就甭想了，反正小侄子才是家里的根。家里的房原本说好是我的，但在父亲名下，我是出过钱的，弟弟买房结婚我也出过钱，弟弟没有正经工作，我不帮他好像天理难容。这些我都不敢给小雅说，我怕，怕她也跟我离婚。我是长子，总想维护家庭的和谐团结，是我一厢情愿，是我傻，是我贱。他们可是我至亲至爱最信任的人啊，利益面前丝毫不顾及我的窘迫，我怎么活得这样窝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到我这儿啥都没了。数理化学不会多思多看，文科学不会把书读烂，哥，问题是，这种家事抄作业都找不到范本啊。”
　　 李英杰夫妇面面相觑，“书呆子”果真是名不虚传，对了，还是个“妈宝男”。把他打得屁滚尿流的想法悄悄收起，准备骂他个狗血喷头的话也咽了回去，反倒安慰他起来。“多大个事儿啊，把眼泪擦了，别让人看见了笑话。老人除了退休金并无其它进项，手头没钱心里还不踏实，不问儿子要问谁要？你弟弟来之不易，自然就看得主贵。好在你已经觉醒了，公益是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而不是供养贪图安逸的人，爱心错付了，反倒惯坏了得寸进尺不懂感恩的人，让他们忘记了做人的良心和本分。”
　　 嫂子说：“谁家的锅底没有灰。启超，你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了，有没有想过离开父母搬出去住？彼此留些空间，保持一定距离，也能厘清关系的亲疏远近，有边界感反而会更好相处。”
　　 “只能是想想。出去租房，又要一笔开支。”启超一脸无奈，一直维护大家庭的体面，没想到走投无路的是自己。
　　 舅哥想帮妹夫，盘算一番后说，“据我所知，小雅离婚协议中给孙诺留了一套学区房，被孙家亲戚占用了，小雅是监护人，房子是在谁的名下？这样吧，我出面去要回来，你们搬到那里去住。无论是出钱还是出力，一家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以后和弟弟看齐就是了。他栽辣椒栽茄子和你都没关系，他的儿子也没理由给你们带。”
　　 “那人家会让住？”
　　 “孙诺爸脾气暴躁，性子急，但不是不讲理的人。”
　　 嫂子高兴了，“那是三居室，咱妈看见闺女稀罕得紧，以后可以去闺女家住几天，过过瘾。咱们也能多走动走动。老太太老在模特头上梳发盘头，这下可有机会显身手啦，两个外孙女。以后接送孩子上学的事儿，启超，完全可以放心交给咱爸咱妈。以前那是插不上手。”
　　 “小雅亲妈走得早，她看见那些天生有缺陷的孩子就同情心泛滥，已经够可怜了，后天还要被亲人各种不待见、嫌弃、厌恶。”舅哥自然替小雅也做了打算。“让小雅再去盘个店铺，钱不够了我这里有，招两员工，她就有时间去干她喜欢的事儿。虽然咱爸妈是半路夫妻，为了父母的幸福晚年，我们做儿女的都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亲兄弟姐妹一样相处。有时候我嘴上说宋叔，其实心里早把他当作了父亲。启超，你不觉得意外吧？”
　　 “应该的，应该的。小雅说话时也是俺妈俺哥俺嫂俺侄子。我？也没把你当外人啊。”
　　 三人心领神会，相视而笑。
　　 再说孙诺的爸，听了前舅哥的诉求，哈哈一笑，这两人可真登对，妥妥一支扶贫小分队。这社会总要有些人，去做那些看似没有意义，实则人间救赎、滋润心田的事。咱不做公益，但不反对别人去做，人各有所爱，各得其所。房子的事儿，准了！
　　 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备工作，宋善雅的童装店在六一儿童节隆重开业。门前满是祝贺的花篮和条幅，彩旗招展，音响里播放着童声联唱，走上门前的红地毯，孩子们的舞步就开始了，唱啊跳啊，喜气洋洋，热闹非凡。孩子们被家人带着来挑衣服选鞋子，新服饰一穿，个个神采飞扬，精神抖擞。小雅平时最关注那些缺爱的孩子，经常光顾爱星〔自闭症〕特殊教育学校，福利院，聋哑学校等，这些地方正是被普通学校的孩子家长留意的地方，节假日他们会带领自家孩子去献爱心，互助互动，拓展认知，提供志愿服务。小雅阿姨的童装店开业了，他们自然不愿错过给公益明星捧场的机会。
　　 老杜夫妇也来了，他们远远地看见两个孙女穿着漂亮的裙子，梳着新奇精致的发辫，在店门口给路过的小朋友发气球。小雅的爸，妈，哥，嫂都在帮忙，人来人往，门庭若市。老两口进去打了个招呼就出来了，插不上手，净碍事。打道回府，回那个冷冷清清的家？大媳妇搬走后，二媳妇也不回去了，一切自便。路上，启超妈心有不甘，“老杜，你看他们这些人毫无血缘关系，小雅她爸和她后妈，他们兄妹，婆媳，姑嫂，关系咋处得恁好哩。咱家那两鳖儿子一个爹一个妈，两头驴似的，现在轻易不回去，见了面就掐，咋就拴不到一个槽上吶？”
　　 “孙诺她爸和小雅也没有横眉冷对。咱家是，那个总是吃亏的人不想再吃亏喽。”老杜顿了顿又说，“关键是他们这些人都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