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暖】邮递员王叔叔(散文)
从我记事起,每个月,大哥就通过邮政局给家里寄来十元钱。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到了每个月的中旬,妈妈就时不时从草房的堂屋向南当街望望,或干脆趁着往外轰鸡的当口,来到街上,左右看看。
把汇款单送到村里的,是邮递员王叔叔。王叔叔是老庄子邮政所的一名邮递员,方脸,高个儿,面容黝黑。老庄子,是我们的镇政府所在地,距离我们村七华里。每天早上,王叔叔从老庄子出发,跑小城子、瓦房庄、党家庄和我们夏屋村四个村庄,把各村在外边亲友的问候和帮助,装在专用自行车上,每天送过来。王叔叔最醒目的特点是一水的墨绿色。帽子、制服是墨绿色的,自行车是墨绿色的,衣架后边的两个邮政包、大梁上的邮政袋、前手把上挂着的前梁包,都是墨绿色的。自行车的斜梁上,挂着一个打气筒,也是绿色的。在村外的土路上,在村里的街道上,他骑车到哪,都会招来不少目光,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认识王叔叔的。那天,妈妈带着我去轧碾子,正好碰见王叔叔从北面骑着自行车过来,就把要轧的榆树皮放在碾盘上,和王叔叔打招呼,然后把我拉到王叔叔身旁,让我叫他王叔叔。
王叔叔把自行车的梯子支上,蹲下身子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快点长大,像你大哥一样给妈妈挣钱花。”
我腼腆地点点头。从这天起,我也就认识了王叔叔。我看到,王叔叔绿色自行车上的大小邮政包,都装得满满登登的。也是从这天起,绿色的邮车梯子往地上一支,车子上装得满满的邮包,就成了我心中常驻的景象。
妈妈在世时,老和我念叨一句话:“你出生那年,正好是你大哥参加工作的那年。”她念叨这句话时,脸上总是闪过一丝荣耀的光芒。我是1956年出生的,我大哥长我十八岁。大哥参加工作真早。听妈妈说,那时,国家缺少教师,大哥是在上高中时被政府选去当老师的,一个班才选一个。在妈妈心目中,我的出生,大哥参加工作,是赶在一起的两件大事、喜事。她念念不忘。眼下,她的大儿子每月都寄钱给家里,这在整个村子,都是很少见的,她怎不引以为荣。何况,十元钱,不少呢,可以给家里办很多事情。那时,火柴二分钱一盒,猪肉八角二分一斤。
是王叔叔,每月风雨不误地把大哥写的信、寄的钱送到我家。这让妈妈由衷地感谢王叔叔,偶尔在当街见到王叔叔的时候,妈妈就主动和他打招呼,热情地叫他到家是喝口热水。
“要跑几个村呢,就不去家里了。谢谢大嫂!”王叔叔一笑,骑上车,回下头,走了。
起初,王叔叔是把外边寄到我村的信件、包裹和汇款单送到大队部,交给大队会计,大队会计手持麦克喊话,谁谁,听到广播后,到大队取什么什么东西来!我家南门口是个大坑,坑边上有个电线杆子,杆子顶端,装有一个大喇叭,大喇叭口正朝着我家。
“八队的赵锡洪老师,听到广播后,带着手戳,到大队取汇款单来!”赵锡洪,是我爸爸的大名,他在村里当过十几年老师,村里人习惯称他赵老师。听到这样的广播,妈妈就眉飞色舞地吩咐我:“快去,到大队取汇款单,你大哥又寄钱来了!”大喇叭一喊,全村人都知道我的大哥,每月给家寄钱。
我从妈妈手里接过父亲的手戳,撒腿跑向大队,取回大哥的汇款单,交给妈妈。妈妈不认识字,但她拿着汇款单反复看,正面看完了反面看,然后指着上面的两个名字和我说,上边的是你爸爸的名字,下边的是你大哥的名字。她把爸爸和大哥的名字,装在了心里。看到大哥的名字,她好像看到了大哥。爸爸或二哥,就骑车去老庄子邮政所,把十元钱取回来,带回一个盖有黑色印章的小纸条,是收讫证据。
后来,过了二三年吧,王叔叔给了我家“特殊政策”,大哥寄来的汇款单,他不再放到大队部,而是直接交到我们家人手里。我们家南门口往东二百多米,就是大队部。王叔叔从北边过来,去大队部,正好路过我家。每月中旬的某一天,我们就会听到从南门口喊过来的声音:“赵老师,拿手戳,到门口取汇款单来!”电线杆子上大喇叭的喊声,变成了门口王叔叔的喊声。王叔叔也叫我爸爸老师,声音很洪亮,隔着我家二门,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到他的喊声,妈妈就从红色板柜里边的一个小木匣里,拿出爸爸的手戳,递给我:“王叔叔来了,去到南门口,把你大哥的汇款单取来。”院子里蔬菜下来的季节,妈妈不忘从黄瓜架上摘两根黄瓜,叫我给王叔叔。
支在地上的邮车,车上满满的邮包,我看着特别亲切,甚至多次心生崇拜!
大队会计并不是时时在大队部,原先送到大队的信件邮包,要等会计回来才能广播,有时要过半天,有时要过一天。而现在,我家的汇款单等邮件,第一时间就到了我家,还免得家里人去大队部取了。当然,老庄子邮政所,还是要去的。凭汇款单,取回钱,带回一个收讫条。
我家,也并不是时时有人。一次,妈妈到北院收拾菜园,然后给对门我的一个本家大奶奶送去了几样蔬菜,正赶上大奶奶感冒,妈妈就给她倒水,热敷,在大奶奶家多待了一会。回到家里,见王叔叔正在我家堂屋,拿水瓢从水缸里舀水喝呢。原来,他在南门口喊了几声,不见我家有人出去,就进来了,顺便讨碗凉水喝。他从上衣兜里掏出汇款单,把汇款单的附言给我妈念了两遍,然后,双手把汇款单递到妈妈手中。他知道这张汇款单在妈妈心目中的地位。
汇款单上大哥的附言总是:“问爸妈好,弟弟们好!我这里都好,勿念!”
妈妈听王叔叔缓慢地诵念这句附言时,眼中满是亮光。
妈妈接过汇款单,一直把王叔叔送到南门口,目送着他骑上车,向大队部走去。回来后,她要盯着汇款单,凝视老长时间。
再后来,大概从我上小学开始,王叔叔干脆把十元钱直接交给我妈妈。操作程序是这样的:在我家南门口,王叔叔把自行车梯子一支,就进了我家,管妈妈要过爸爸的手戳,盖上,把汇款单上的附言条撕下,连同十元钱,一起交到我妈手里,最后把汇款单收起装进衣兜。每月,王叔叔都这样操作一次。
“让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妈妈接过汇款单,感动地说。
“我是顺便,没有什么。二老年岁大了,省得你们再跑老庄子了。”王叔叔微微笑着说。
妈妈由于常年劳作,身上落下风寒,这几年,腿脚活动确实不便了。王叔叔一定是注意到了妈妈的这种情况。但是,二哥三哥和我呢,我们正值青春年少,有时间,有精力呀,跑大队,跑老庄子,都不算什么呀,王叔叔是知道这些的呀。他为什么还这样,不惜自己受累,费时间,为我家提供方便呢?
后来才知道,王叔叔是把自己的工资先拿出十元给我家,他再凭汇款单从邮政所把钱领出来,补上自己的工资。而这种操作程序,是不完全符合规定的。他是用自己的名誉和工资,做着担保。
我们家乡的土质是粘性的,一下雨,土路上就和泥,胶粘,任何车辆都不好上路了。有一年夏天,老天下了几天连阴雨,路上全是泥水了。正是八月中旬,是大哥汇款单寄来的日子。
“道路王八浆一样,王叔叔是要过几天才能出来了。”妈妈往外看着还在下雨的天,自言自语道。
可就在这时,王叔叔从南门口进来了,打着伞,穿着雨鞋,草绿色的制服满是泥,一走一趔趄。他黝黑的脸上,挂着不少汗珠。
“知道大嫂该着急了,我就顶着雨过来了。”说着,他进了堂屋。妈妈赶紧递过毛巾。他擦擦手脸,从上衣兜里掏出十元钱递给妈妈,又从另外一个兜里掏出汇款单。汇款单用塑料布裹着。
妈妈接过钱,递过爸爸的手戳和一杯热水。王叔叔喝了一口水,办完手续,说声再见,就急急地走了。
到二门时,王叔叔从墙边拿了两根树枝,回头跟妈妈喊道:“泥把车轱辘前后挡泥瓦全塞满了,我用这个抠抠!”
我们全家在堂屋一直目送王叔叔到门口。那辆绿色的载满邮政包裹、信件的自行车,在门口放着。
老庄子到我们村,有二里是石渣路,硬底,骑自行车没有问题。另外四里土路呢,都是泥水,王叔叔是怎么骑过来的呢?
雨还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