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黄昏南河屯下了一场大雨，干旱快二个月的大地，哈口气都是尘土，这场雨来得毫无征兆，除了雨前天空堆积来得乌云，南河屯的几条老狗，在院子和街上乱窜，鸡跳上树，鸭子们伫立在门口，伸长脖子，呱呱呱叫，再无别的征兆。就连年长的人也说，久旱的大地，很难落雨。
　　 二舅抱着头，蹲在后门口，雨声哗啦啦，二舅也嚎啕大哭。我们劝不住二舅，谁也劝不住。表弟林彬杵在堂屋地上，一根接一根抽烟。林彬说，大伙都别劝，让俺爸哭个够。哭出来好受一点，五十岁的二舅，哭了好久好久，声音沙哑，仿佛将一辈子的眼泪，在此刻全放出去了。
　　 大雨没有停的意思，住在南河屯的草木繁花，一砖一瓦，一沙一石。豁了口的土墙，老气横秋的房子。猫，狗，猪羊，屯子剩下的最后一头牛，一匹马。一块一块长的，短的，方的，椭圆的菜地。冉冉拔节的玉米棵，谷子，水稻，张着嘴，弓着腰，敞着怀，接受这场突然造访的雨。远处，连绵起伏的大青山，裸露着绿油油，挺拔清秀的脊背，像一把刀捅向二舅的心窝窝。山岗，高坡，石砬子，悬崖，深谷，一棵一棵郁郁苍苍，盘根错节的松木，杉木，在雨中沉默不语，树木能说什么？树木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多年前，二舅是南河屯的队长。前任老队长辞职时，拍着二舅的肩膀说，大林子，屯里二千亩的文荒山，交给你了。我干不动了，不过，我会一直支持你。大林子，我二舅，踟蹰满志说，安心，我一定带领大伙闯出一条幸福路。二舅的一句安心，一个男人掷地有声的承诺。二千亩山峦，从南河屯往西北方向蜿蜒，和另一个村子交汇。浩浩荡荡的大青山，阳光底，仿佛一条巨龙，卧在群山峻岭之巅。更像一座长城，横旦在南河两岸。沿着鹤王线路，南至庄河，大连。北到盖州，营口，沈阳。东抵仙人洞，丹东。
　　 二舅，初当队长时，就将目光投向二千亩荒山。他动员父老乡亲，开垦荒山，植树造林。荒山是南河屯的，是大家的。要想让南河人过上好日子，就得另辟蹊径，走致富之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国家提倡发展庭院经济，撸起袖子干呗！
　　 松木杉木成才后，市场价值很高，二舅坐客车去县城林业局，多次探访，调查。请林业局的人，来查一查南河的土质，是否适合松木杉木的生长，多方调查取经后，二舅才让人开两辆四轮车，在县城运回树苗。发动男女老少，植树造林。
　　 一棵一棵树苗，一个一个树坑。都是二舅与劳力们，一铁锨一铁锨，一镐头一镐头整理出来的。人的手掌磨出一个一个血泡，结了痂，又破了，破了，又结痂。他们吃住在山上，夜里，在山里铺一块破炕席，或者破被褥，就睡。月光如水，静静地照在他们身上。那时候，二舅和男女劳力们坐在柔软的月色下，想象着有朝一日，大青山成为原生态的森林，谁出多少钱也不卖，舍不得卖一棵松木杉木，统统留给子孙后代。二舅说，南河屯该有自己生存立世的资本。二千亩山林就是。
　　 南河的水，那时候很清澈，很辽阔，河岸是一望无垠的芦苇荡。鸬鹚，布谷，画眉，麻雀，青蛙们住在南河上，碧波万顷的南河是挑不完的，一担一担的南河水浇活一棵一棵红松，杉木，塔松，胡杨，杜仲，银杏。许多个日夜，这些树苗成了二舅，以及南河人内心世界的星辰大海。
　　 大青山的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辛辛苦苦栽下的树苗，也一天天长壮，长高。二舅有了心事，有了心事的二舅，一天到晚在山上。有时候午饭也在山里吃。他看着树苗，冉冉拔节。哪棵树苗歪了，他给扶正。这棵树苗半死不活，他从南河挑一担水，浇灌。二舅不允许任何一棵树缺席，二千亩山林是南河人一代人，几代人的财富。
　　 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二舅巡山累了，坐在山谷，守着他的树木眯着眼，笑了。笑着笑着，哭了。哭着哭着，仰脖儿环顾逐渐成材的树木，又咧着大嘴笑了。南河屯在二舅担任队长的二十年，封山育林措施一直出类拔萃。小姨，我小姨，二舅的亲妹妹。有一次，上山采了一捧杜鹃花，被二舅一声吼，你站住！小姨说，不就是几棵花儿吗？我也没乱砍盗伐。二舅吹胡子瞪眼厉声说，大青山的一株草，一只蚂蚁，都不准人来碰。罚款！硬生生让小姨当着生产队全体社员的面儿，交了三十元罚金。气得小姨呜呜直哭，再也不登二舅家的门槛。二舅此举是杀鸡给猴看，南河屯的人不得不心服口服。以前在大街遛遛达达，散放的牛马羊猪，驴子，统统被关进栅栏，墙里，树下。荒山变绿坡后，二舅又着手开出两爿果园子，栽了近千棵果树，梨树，桃树。当年的小国光苹果，鸡冠苹果畅销国内外，尤其是吉林，黑龙江一带的人喜欢吃国光，鸡冠两个品种的苹果。第一，它们耐储存，跋涉千里也不至于损伤。第二，国光苹果窖藏起来，取出来再吃口感和新摘的区别不大。另外，冻苹果是东北地区的一个特色水果。家里吃个油腻，吃一个冻苹果，清新爽口。果树挂果后，二舅将果园以抓阄的方法，分给大伙。我们有了自己的果园，日子在一枚一枚苹果走出南河屯，到漠河，到哈尔滨，到大兴安岭后，丰腴起来，大青山呢？横旦几十里，成为原生态，守护最好的山林。二舅被邀请到镇政府参加植树造林标兵表彰大会，又坐镇书记的车，在县里抱回一张红彤彤的劳动模范大奖状。
　　 不久，大青山出事了，有人凌晨进山砍树，砍倒了扛着就走。丢了一棵，两棵，被电锯伐掉的树木，留着一个流血的伤疤，一把刀似的戳着二舅的心。二舅索性吃住在山里，二千亩山林光靠二舅一个人看护，势单力薄。二舅雇了屯子的三彪子，一个四十来岁的光棍儿。人也凶悍，谁都不怕，就怕二舅。只有二舅能驯服他，二舅拎着一壶十斤装的散篓子，一只熟鸡腿。叩开三彪子家的木门，三彪子听了二舅的来意，借着酒劲，一拍胸脯说，妥，交给我。二舅说，别往死里打，抓住伐树的，和我说一声，我处理。三彪子确实虎，逮住邻屯的一个盗树的，差点打断对方的腿，揪着脖领，老鹰捉小鸡样的，提溜到二舅面前，这个人吓尿了，哆哆嗦嗦求二舅饶了他，要不是父亲治病缺钱，他不会走歪路。二舅一听，心软了。从兜里掏出一沓大大小小，面额不等的纸票，拿去，我就这些家当，以后不要做贼了，再犯可就送你去派出所了。对方痛哭流涕，给二舅作揖，感谢。仓皇离开南河屯。有三彪子保驾护航，那些图谋不轨的家伙，终于收敛了。
　　 二舅的队长之位，一做就是二十年，千禧年，临到队长换届选举，恰逢二舅耳朵有点背，听不清人说话。大声吆喝还可以听到，二舅主动辞职，让给张姓家族的一个叔，二舅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张叔，二千亩山林不能动，不要卖，留给后世子孙。张叔头点的像鸡啄米，好好好，是是是。不能卖，谁卖谁是兔狲。二舅才松了口气，在选举会议上，引荐了张叔。
　　 张叔刚上任那阵儿，南河屯有什么大事小情，他都会毕恭毕敬来征求二舅的意见。第二年，第三年，张叔把大部分人拉拢到他羽翼下，拉帮结伙批判二舅，说二舅不该死守着大青山，不分给每家每户。说二舅的做法是自私，红松，杉木，胡杨，银杏树都挺拔高耸，做家具也好，盖房子也好，可以排上用场了。二舅之所以掐着大青山不放，他是想悄悄一个人独吞了。造谣毁谤，往二舅头上扣屎盆子。原先左邻右舍见到二舅，都很尊重。张叔走马上任后，一切变了。人们看到二舅，像躲瘟疫似的。甚至有人闹到二舅那里，吵着嚷着叫屯子里把大青山分给老百姓。反正，这二千亩山林也是南河屯男女老少，一棵一棵，汗珠子摔八瓣栽的。二舅说，卖不得，谁卖了，我跟谁急眼。二舅的话没有什么威慑力，卖大青山应该是夏天，空气沉闷，干旱了二个月了，天阴沉沉的也不着慌下雨。林彬回来捎了一个助听器，二舅戴上助听器，心情好了一些。二舅想上大青山转一转，那段日子，二舅老做噩梦，梦里他的二千亩山林被瓜分，被切成一块一块，成了别人的。清秀挺拔的红松，杉木，胡杨，被一把电锯放倒，树木轰然倒地的一刹那，二舅也像一棵树，直挺挺的倒向大地……
　　 二舅醒来，一身的虚汗。二舅觉得胸口隐隐作疼，最近三两天一群乌鸦绕着大青山和南河屯，来来回回的盘旋，聒噪，任凭人石头驱赶，也不离开。
　　 张叔是让别人通知二舅去参加会议的，事先张叔统一了口径，不露一点蛛丝马迹。二舅去得时候，雨，一滴一滴，铜钱大小落下来。瓦棱，石头，扣着的铁桶，猪槽子、水缸、南河、天地间烟雨弥漫，买走大青山的人不是别人，是南河屯走出去的一个任姓男人，在小县城做建成生意，赚了钱。任老板大有衣锦还乡的架势，腆着将军肚，腋窝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他同张叔早就商定好了，二千亩山林，按照人头分，一个人分八千元，谁家人口多，一下子就分得几万元。人讲究的是利益，是实惠。二舅承诺的留给子孙后代，谁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有钱拱手送来，不接白不接。这二千亩山林，卖到手里是钱，长在山上，不是我们的。人一个一个，签字画押。看到崭新的大票，哗啦啦响，流入腰包。没几个不动摇的，任老板趁热打铁说，这木材市场前两年就不景气了，也就我忘不了江东父老，为大家做个贡献。谁见钱往外踹？那是傻子。
　　 二舅被大雨浇透了，浑身精湿。二舅跌跌撞撞进到张叔家堂屋地上，一看现场，就明白了，心想，完了，完了。自己二十多年如一日，死死坚守的大青山，二千亩山林，改了姓，成了别人的囊中物，二舅只觉眼前一黑，一个栽倒葱，倒在地上。表弟林彬到家后，二舅妈就说了此事，林彬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张叔家。一进屋，发现二舅倒在地上，他扒拉开人丛，骂了一句:你们不是人生的，天老爷不会绕过作恶的人！爸，爸！林彬抱起二舅，转身扑进大雨中，回到自家屋里，二舅老半天醒了。醒了的二舅，嘴里一遍一遍叨咕着，大青山，大青山。二舅好几天，不吃不喝，坐在院子的木椅子上，望着门前的大青山，发呆。
　　 去年秋天，张叔得了脑血栓，干不了组长了。现在的村镇屯子，设立的是组长，不叫队长了。乡亲们又想到二舅，他们一致意见，让二舅做组长。
　　 二舅没推辞，做了南河屯的组长。
　　 二舅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卖出去的大青山，二千亩山林重新追讨了回来。任老板疏于管理，山林被严重破坏。成材的树木被砍倒拉走了，山上裸露着一个一个白乎乎的树墩儿……
　　 二舅准备带领大伙，重新栽一茬红松，杉木，胡杨，银杏树。
　　 我开车回南河屯，常常看到二舅站在青山坡上，双手叉着腰，宠溺得盯着一棵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木，嘴角上扬，露出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