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丽丽的修鞋摊(小说)
从青石板缝里茁壮长成的狗尾草迎风挺立,晶亮的露珠上映着火球似的朝阳,呈现为一颗耀眼星点的时候,程丽丽的修鞋摊就已经摆在老巷口不碍交通的街边了。
修鞋木箱在摊位上十分显眼,那是她父亲的父亲传下来的宝贝,边角磨得发亮,红漆早已褪成了暗褐色,像一块浸透了沧桑岁月的老茶砖。
她先支好顾客坐的舒适软凳,再取出晶亮的保温水瓶放在高处,瓶里盛满今晨新烧开的山泉水,那是特意为顾客们准备的。把箱子掀开,最上面是她闲时学习的自考本科教材和笔记,下面是修鞋工具,摆放得像待阅的士兵——锥子是纯钢的,柄上缠着旧毛线,是眼瞎的母亲去年冬天给新绕上的;线轴是竹制的,刻着细密的螺纹,转起来沙沙响;最宝贝的是那把鞋拔子,铜制的,上面刻着"1987年市手工业协会手工大赛优胜"字样,是父亲年轻时得的奖,擦得锃亮,像面小镜子。
最后,才把为顾客擦鞋的各色鞋油和绒布等整齐地摆放在一边。
晨风吹拂,飘来阵阵淡淡的豆浆、牛奶香味,飘自老巷口久享盛名的“四季香早点铺”。
陈丽丽穿上工作服,戴上袖套,蹲在箱子前,用抹布娴熟地擦着工具,全然不顾大街上过往行人们纷纷投过来的好奇和不解的目光。
树上围观的鸟儿在叽叽喳喳叫,陈丽丽抬起头,“嘘嘘”吹吹口哨,逗玩着它们。
不一会儿,有脚步声向摊位这边走过来,扭头看,走近一个穿旧西装的青年男人。看样子,八成是来修鞋的。
“您好!”陈丽丽站起来迎接。只见他一身笔挺的西装,肘部却磨得起了球,裤子膝盖处已经泛白,明显快穿洞了,脚上的皮鞋前端新裂了道口子,像欲开口说话的嘴。还好,人倒精神,是个“西装男”。
“陈老师傅,他……”西装男放慢了脚步,迟疑地问。他口中的“陈老师傅”是陈丽丽的父亲。
“陈老师傅啊,他今天……不来了。”陈丽丽很抱歉地说。
"哦,他已经好久没来了。那还……,修……鞋吗?"西装男眼睑垂下,溜一眼自己的脚试探地问,声音怯生生的,有点嘶哑。接着,又补充说,“十点钟,我要赶去参加一个会议。”
“修啊,当然修啊!您请坐!”陈丽丽忙十分热情地招呼。
西装男在凳上坐下,很不好意思地递过鞋,手微微发抖,看着伸过来的白嫩嫩的少女的纤手,有些犹豫了。
“放心,会让你满意的。”陈丽丽大方地笑着说。接过鞋,修长的食指尖抚抚裂缝,看着客人随口问:"是被什么划的?裂了这么长一条口子。"心里想,都烂成这样了,还舍不得买双新的,应该是一个会过日子的男人。
西装男脸红了,愣了愣回答:"昨天帮别人家搬东西,不小心被箱子角刮的。"
"哦,帮别人家搬东西?这鞋得用牛筋线缝,再贴块皮,不然,穿不了多久还会破的,也不好看。"陈丽丽说着,从箱子里取出块棕色的牛皮,对比一下色泽,几乎看不出色差。牛皮是她昨晚上从收到的一件旧真牛皮夹克上剪下来的,有几成新,纹理还清晰。
陈丽丽双膝夾着鞋,一只手伸进鞋里,另一只手捏着锥子,柔软白皙的手腕轻轻一转,带线的锥尖穿过鞋帮,飞针走线,像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每一针下去都巧稳准。线轴在她手里转得飞快,顺溜丝滑,牛筋线像一条游龙畅游进鞋里,忽尔又昂首穿游出来,一针针从容潇洒,典朴雅俊,一线钱优游自如,温文儒雅,针针线线贴贴实实,把破口缝得严丝无缝,连针脚线都不易看见。
西装男被陈丽丽娴熟的手艺惊呆了,无意识地蹲过来,蹲在旁边,手学样跟着游走,眼珠滴溜溜跟着陈丽丽劳作的双手转动。
陈丽丽手指美丽、秀窄、修长、丰润、白皙,指甲尖头细细的,修成杏仁样式,红润而且晶晶亮,柔和并有光泽,比象牙还洁净,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西装男惊讶面前这双纤细的、柔嫩的双手,创造的成果竟这样神奇,极像艺术圣殿里的指挥家,画家,诗人,完成的是一首美丽的诗,是一幅精美的油画,是一曲优美的歌。
忽然,西装男又发现那双美丽的手指上竟布满老茧,中指指腹上还有个深深的茧子,像块小石子,应是经常握锥子磨就的。他缓缓抬起头,注视着少女美丽的容颜,心激烈地颤抖了。
"你……你,这么年轻,干这个?这样……能赚几个钱?"西装男克制不住心里的好奇。
陈丽丽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点疑惑,一会儿反问:"年轻,就不能干这个?那,什么又是年轻该干的呢?干这个,赚多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也是一门人们生活中不可缺的职业。一个人脚上穿的鞋,是这个人的第二张脸,不仅不能有破绽,而且还得让它干净美观,才有脸面,才有尊严。”
“脸面?尊严?”西装男听了,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苦涩:“我以前也是你这么想的,可是,现在知道:一个人的脸面,尊严,有时候是不值钱的。”
陈丽丽正用绒布擦拭鞋面,怔怔地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你这话……我听不懂。"
西装男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翻出—段视频播放给陈丽丽看。视频里,偌大的学术报告大厅上方的电子屏幕上,滚动着"先秦文学讲座"几个大字,他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风度翩翩地站在庄严的讲台上,面对满大厅的大学生,慷慨激昂地演讲《诗经》,身后的幕布上映着“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去年这个时候,我还是师范大学一名副教授,学术带头人,也是深受学生们爱戴的青年老师,算是很有脸面,很有尊严的知识分子。”西装男说,“但是,年底,在社科院牵头举办的‘中国先秦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我宣读的一篇论文,被人告到教育厅,诬陷说是抄袭。学校抗不住压力,不得不以我违反了学术道德为由,让我停职接受调查,工资也停了。一夜之间,我的体面,尊严,统统扫地。事情没弄清楚前,现在,只能四处打点零工,以维持最起码的生计。"他把手机收起来,放进口袋,"现在我才明白,所谓的脸面、尊严,只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而已,风一吹就破,没什么实在的价值。"
陈丽丽听了他最后一句话,觉得不妥,但马上又想不出用什么语言来反驳,没说话,埋头继续修鞋。过了一会儿,她把鞋端正地放在西装男脚前,"好了,请试试脚。"
西装男穿上鞋,走了两步,眼睛亮了,伸出拇指称赞:"嗯,天衣无缝,完全看不出曾经被划破过,而且整双鞋像新的一样。”再蹬蹬脚,很享受的样子,“嗯,嗯,术业有专功,实乃妙手回春,妙不可言!”
"不是像新的,"陈丽丽说,"可能会比新的更结实一些,本质上还是旧的。不过,旧鞋,有旧鞋的脾气,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
“哦……”西装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着,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迟疑地摸出十块钱,脸憋得红红的,“真对不起,我……。可能……不够……”眼光躲闪,喉结上下移动,见票面有点皱,忙伸手用力地展平,递向陈丽丽。
陈丽丽连连摆手:"够了!够了!五块钱就完全够了,牛筋线、牛皮都是我们自己攒存的,没花钱。"
西装男执意要给。
陈丽丽急了:“我修鞋不是为了赚快钱,而是为了对得起我自己这双手。人生双手,不是为了好看,是用来创造的。"从身上摸出零钱,“我先找补你五元,快拿着。”
“人生双手,是用来创造的。有哲理,有深刻的哲理!”西装男连连点头。愣了愣,把钱放在凳上,急忙转身快步走了,回头挥挥手:"我叫王浩然,下次还会来你这里修鞋子的。"
“下次来,就不用付钱啦。”陈丽丽挥挥手高声说。目送西装男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后,转身拿起箱子里的一块旧布,又认真地擦拭起刚才使用过的工具。
中午时,陈丽丽把位置挪到一片树荫下。
一辆刚飞驶过去的豪华小车,突然又迅速地倒车回来,在摊位前停下。
从车上跳下一个周身穿名牌的年轻男人,挺风光的。
年轻男人看看左右,径直快步走到陈丽丽面前蹲下,直接问:“小姐姐,你没有玩直播嘛?”见四周没有摄像头、麦克风等道具,警惕的神色便没了,却又有些惋惜地再问:“小姐姐,你怎么不做直播呢,反而来做这个?”语气中后两个字明显很蔑视。
“做直播?”陈丽丽不明就里,眼睛上下打量面前这个年轻男人,长得十分英俊,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是啊。现在,许多长得没你好看的女孩子,都在变着法做直播挣钱。你有如此美丽的资源,为什么不做?你做直播,根本不用露、透、骚,肯定都来钱。你不做直播,简直太浪费,太浪费宝贵的稀缺资源了。”年轻男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做直播还要露、透、骚?”陈丽丽眨眨眼问,她确实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看来,你是不懂直播。告诉你吧,当会社会做直播的多了,男女老少都上阵,全民开直播,都是为了被多关注,博流量挣钱。播主如果不穿得暴露,衣服不透明,动作、语言甚至直播号不风骚,怎么吸引眼球?谁会关注你?谁会打赏你?谁会……”
陈丽丽脸涨得通红,马上抢过话头,“哦,我不做!我不做!”十分厌恶地直挥手,心中很后悔搭理他。
“哟,哟,哟,咋害羞啦?在金钱面前,还有值得害羞的呀?”年轻男人皱皱眉头奇怪地问。
“人的眼里,不能只有金钱。”陈丽丽讨厌面前这个男人。
“小姐姐,那你能告诉我,除了金钱,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年轻男人嬉皮笑脸故意追问。
“还有信仰,还有事业,还有尊严和道德!”陈丽丽看着年轻男人光洁的面孔,十分真诚地回答,语气铿锵。
年轻男人盯着陈丽丽的眼睛:“美丽的小姐姐,用不着这么凶嘛,你说的信仰、尊严和道德能当饭吃,当衣穿?不能吧。人吃饭穿衣,还得有这个!”向陈丽丽伸手比了个手势,“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发掘你的美丽资源,让你从此以后,有很多的这个,与你的美丽成正比。”一副让人恶心的得意样。
陈丽丽躲闪着,“你是干什么的?没有事,就请快走开!”
年轻男人不甘心地望着面前这警惕盯着他的美少女:“不用怕,哥是好人。”递上一枚金色的名片。
陈丽丽有些慌张,没敢接名片,只瞥见名片上印有一大串头衔,总裁,董事长,CEO什么的。
“哥注意到你好几天了。你天天在这里日晒雨淋,一个大美女干这个,象什么话?哪还有一个大姑娘的起码的尊严?哥心痛你,大发慈悲,再隆重给你介绍个不用这样辛苦,也不用做直播什么的,反而更来钱的工作,而且轻松。可以吧?”年轻人说,语气很温馨体贴。
陈丽丽颇意外,“哦――”她确实也想有份理想的工作,“什么工作?我可以吗?我只有专科文化哟。”
“你当然可以呀!这工作不要什么文化,仅凭你倾国的五官,凭你倾城的身材,凭你超凡的肤色、脱俗的气质……哎呀,简直不摆了!你这个普天下第一大美女,今天认识了哥,还愁找不到工作,挣不了大钱?”年轻人很兴奋地站起来,说话时眉飞色舞。
陈丽丽感觉他话里还是有话,包藏着不可告人的祸心,皱皱眉头:又是个没安好心的无赖,真讨厌!说这些话,不是在侮辱我的人格吗?她心里很不快,想发火,还是忍下了,干脆站起来要离开他。
“哎,你这就要跟哥走啊?”年轻人喜出望外,误以为陈丽丽要跟他走,忙自我介绍,“哦,哥叫余村男,以后你就叫我余哥好了。我这就引你去见我们的大哥、大老板。呃――,干脆你做我大哥的秘书好了!不做秘书,简直太可惜啦!对,对,做秘书,做秘书,就这么定!”激动得说话打啰嗦。无意间低头看见自己的鞋,“哎,不忙,不忙!你看,哥这鞋子……”他伸出脚直晃动,脚上一双白色名牌皮鞋,鞋帮上沾了点泥,前端有道不易看出的小小泥划痕。
陈丽丽气恼地正想高声喝令他走开,叫他滚,但他毕竟是顾客,还是强压怒火克制了,冷眼看着他的鞋子。
余村男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把脱下的鞋往陈丽丽面前一扔,"麻烦你小姐姐,我的大美女师傅,给余哥擦擦,擦得要像新的一样,要多少钱都行。"
陈丽丽用脚尖弄弄鞋,看了看,冷冷地说:"这鞋没破,不用修,也不用擦。"
余村男笑了,“好说。”从手包里掏出两张百元钞,“啪”地拍在箱子上:"给你,跟我把划痕去掉!"眼睛死盯着陈丽丽美丽的脸庞。
陈丽丽把钱推回去:"我修理的是爱体面人的鞋,擦的是有尊严人的鞋!懂吗?"
余村男眼睛睁得圆圆的:"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呀?有钱不赚?”再掏出一叠百元钞拍在箱上,“这些统统都给你!还擦不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