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在这个春天的黄昏，河流与我再一次地相遇，清凉的江风与潮湿的水气扑面而来，记忆也如水气一样弥漫，冰凉、忧伤，河流向我提醒着它的存在。我曾时常看见一位疯疯颠颠的老妇人拄着拐杖沿着河流行走、或驻足凝望，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打湿了她布满皱纹的双眶。河流于她有一个怎样的秘密？那些流水带走了她多少记忆，让她一次次不辞辛苦、拖着病重的身体徒步远道而来？也许河畔的青草，她能凝望见昨日时光的欢乐旧影，那阵阵涛声，她能聆听见往昔的怅然回音……这一切无人知晓。终于在一个午后，河流依然向她敞开的宽大的胸怀，她在河流里死去，没有人知道缘由，是自溺还是失足？也许只有河流知道，河流已把她的一切秘密隐藏。
　　 河流到底能隐藏住多少秘密？那些日日如时光一样远去的流水，带走了多少记忆？也许它们都不曾逝去，它们被河流隐藏在某个神秘的处所，河流带走的只是一去不复返的流水，还有心灵的浮躁与浅薄，铅华洗尽，在多年后的一个午后，或是静夜的梦里，纵然一切已沧海桑田，那些隐藏着的往事，倏然间，一一出现在你的身畔，你甚至能触摸到它们质感的肌肤，所不同的，你的心早已生满时光的青苔。
　　
　　
　　 ２
　　
　　 记忆缓缓从几株盛开的马兰花开始，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马兰花浅兰色的花瓣、鹅黄色的花蕊，伴随着它们亭亭瘦削的枝茎在风中摇曳，飘散的还有青草与无名野花的芬芳。我小小的身体趴俯在河畔的草地上，惊讶地看着几只美丽的蝴蝶匆匆拜访，江面上吹来的阵阵清凉的江风，让它们的身影很快消逝在河滩深处。五月，天空蔚蓝，绿树成荫，碧色的青草铺满了河滩。不远处，河流正悄然流过，还有飘来的几片白帆，如云朵一样。
　　 这一条蜿蜒的河流，在村庄的田野与农舍之外，河畔生满了荒草与杂树，每年洪水泛滥的夏天，几乎每次都被淹没在无边汹涌的江水之下，直至洪水退去，才露出面目全非、淤泥四处的容颜。在大人们眼中是一处荒芜的土地，而在我们的眼里，却是一处无拘束的乐园，我们摆脱了大人们的束缚，小小的身影如小兽一样在河滩上沿着河流四处游荡，很快就没在星星点点的无名野花与杂草间。河滩的树林与草地常给我们意外的惊喜，爱美的女孩子们能从草丛间采摘到一束又一束美丽的野花，常常有一两朵俏丽的花朵别在她们枯黄的发辫间，瘦弱的小脸上满是幸福的笑，运气好的还能采摘到甘甜的浆果，在同伴的羡慕里，骄傲地放入口中，或大度地共享。而河滩则更属于我们这些男孩子们的，河滩是我们另一片真正的天地，放牛常常只是我们的借口，河滩隐藏着一切秘密，河滩外，是长着茂盛庄稼的田野，那里瓜果让我们垂涎欲滴，我们可以忍受着烈日长时间的炙烤，趁人不注意，捧起瓜果拔腿就跑，我们很慷慨地一同分享，相比食物的美味，我们更乐于享受偷瓜时的乐趣。
　　 河流，从遥远的云朵里流来，又流向遥远的云朵，在夏日，雨水丰沛，使她的身躯无限地扩张，她展开宽阔的胸怀，似把我们小小的身体拥抱，仿佛又听到她的一声声呼唤，我们全然忘了将要受到大人严厉的惩罚，纷纷跳入河中，河水溅起洁白的水花，四处飞散，我们如鱼一样在水中游弋，清凉的江水在我们身畔疾驰而去，我惊讶地看着眼前不一样的世界，河流平滑如镜，随着疾驰的流水，漂来了一艘轮船，又有几叶渔舟，还有一捆金黄的麦垛与我擦肩而过，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泽。
　　
　　
　　 ３
　　
　　 每一次回到故乡，我常常迫不及待地走向河流，一个人沿着河流行走，在漫天黄昏的暮色里，河流安静无言，裸露出她的心灵。像当年一样，我凝视着河畔的每一株树木、青草、每一片云朵，我聆听着每一次浪花拍击堤岸的声响，这里留下我太多年少时的气息与记忆，我甚至俯下身去，去嗅一朵盛开野金菊的芬芳。
　　 多少次，我小小单薄的身影，在花开四野的清晨，或晚霞漫天的黄昏，一个人走向村庄之外的河流，四野一片静寂，只有风，从河流深处阵阵吹来，吹落了枯萎的花瓣，绿草像波浪一样在足下翻滚，间或一两声清脆的鸟鸣从河畔的柳林里传出。河流裸露出她的心灵，向一个愁绪满怀的少年。我就这样坐在她的身畔，向她倾诉着我的欢乐与忧伤，有谁知道一个少年的幽深情怀呢？他疑惑着远方的模样，渴盼有一天会让河流带他到远方去，远方有着什么样的天空与云朵呢？他有时只是莫名地感伤，坐在野花摇曳的青草间，凝望着流水消失在苍茫的远方，泪水却不自觉地盈满他小小的心灵，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河流总是那样安静地聆听，涛声轻柔地拍打着堤岸。暮色就这样从远天徐徐漫来了，瑰色的晚霞铺满在江面，少年的心，充满了无限的惆怅与温暖。
　　
　　
　　 ４
　　
　　 河流，并不总是这样让人快乐与宁静，那个夏天，它却一改往常的雍容，连日的暴雨让河流不堪承载，河流漫过她本宽广的河床，淹没了杂草丛生的河滩，甚至河水漫进了庄稼地，而田地靠近河边的叔父家，损失最重，看着几乎到手的庄稼，被无情的河水淹没，叔父站在河畔对河流诅咒，这无节制的洪水，让辛苦一季的叔父颗粒无收，那五个要养育的儿女，让叔父伤心的脸写满绝望与愤怒，这狗日的河水，叔父边诅咒边发着毒誓，他要让他的一家离开这让人痛心的河流。
　　
　　
　　 ５
　　
　　 在秋天，清凉的北风吹走了夏天最后的一丝溽热，天空明朗、纯净，河水也清澈透明，河滩五彩斑斓，夏日的洪水退去，一大片、一大片看不到边际的芦苇林立在秋日的远空下，洁白轻盈的芦花摇曳如雪。秋天的河流呈现出她别样的美丽。
　　 多年前这样的一个季节，我与小姐姐正穿过这片芦苇林，送她到河对岸的县城上班。秋日的碧空一尘不染，河流裸露出的无边洁白沙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金黄色芦苇林在风中摇曳多姿。姐姐跟在我的身后，一向娴静的姐姐此时却与我说过不停，历数着那个遥远陌生县城的引人之处，言语间时常透露出她对那个年轻男人的好感与牵挂。显然，她正经历一场爱情，爱情，使她美丽、端庄的脸庞红润而健康。我也分享着她的快乐，我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芦苇丛内，我甚至听得见江风吹过我身畔发出的呜呜声响，还有我们踏上枯叶的“咯吱”声响。
　　 爱情多么使人沉醉，秋天的芦苇林在风里摇曳着一片无边的苍茫，我小小的头颅仰望着芦花飘飞的蔚蓝天际，想着哪一天，也经历着自己的一场爱情，也穿过这片芦苇林，去相见自己朝思暮想的爱人。甜蜜与忧伤溢满了我小小的心房，这是姐姐所不知道的。
　　 但很快，姐姐的恋情遭到了父母的激烈反对，在几次无望的抗争之后，姐姐终于妥协了，嫁给了一个父母认为能给她幸福的男人。事实上，我并看不出她的幸福，不如意的生活与情感，时常让她拿起电话向我无声地哭泣，转瞬间，姐姐已是一个人到中年的妇人，岁月的流水与生活的重压使她曾端庄的脸庞黯淡无光。
　　
　　 每次见到久别的姐姐，我尽可能说着一些安慰她的开心话语，强装笑颜的姐姐却掩饰不住她满脸的凝重与失落。河流如斯在村庄之外流淌，芦花摇曳在远天之下，也许只有河流知道，她心中藏有了多少无人诉说的秘密与忧伤。
　　
　　
　　 ６
　　
　　 多少次，我从这样的梦境里醒来，河畔的青草在我的足下延伸，一排排高大的碧绿的杨柳，垂下长长的丝绦，我仿佛闻得见杨叶苦涩的幽香，河流在不远处闪着粼粼的波光，一路伴随着我……我醒来，怅然打开了窗户，窗外是喧嚣、灯红酒绿的城市，充斥着世人的浮华，我知道，我的灵魂还丢失在那里，在那条柳色青青的河畔，那里隐藏着我的一切欢乐与忧伤。
　　 在某个春天，我小小的身影跟随着在我两岁的堂哥，去村外的给修筑堤坝的父亲与叔父送午饭。我们沿着河流出发，堂哥壮实、勇敢，瘦小、单薄的我跟在他的身后无比安心，春天的河畔，绿草摇曳，野花盛开，温暖的阳光让人沉醉，身畔涨满春水的河流，在阳光下闪着点点波光，正流向不可知的地方去，风从树丛间阵阵吹来，吹来的还有几声清越的鸟鸣。我们这一对亲热的小兄弟，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语，相对自己真正的兄长，我们更像是一对亲兄弟，我们有着共同的爱好与品性，正直而充满幻想，我们都那样痴迷着文学，互相交换着阅读自己喜欢的书籍，对自然的万物充满了怜悯与爱惜，一路上，我不停问着他那些不知名的花草，交谈得欢了，我们甚至就躺在那条美丽河畔的青草与野花间，吟着我们所知道的一切赞美河流与春天的诗句，我们全然忘了正在饿着肚子等我们送饭的大人。春天的阳光正从杨叶间照射过来，云朵飘荡在遥远的天际之外，缓慢而悠长的时光啊。
　　 河流依然在故乡的大地上流淌，我们渐渐长大，从河流出发，各赴他乡。所不同的是，我们却各自走上不同的人生方向，堂哥很顺利地考上大学，毕业后，仕途一帆风顺，在城里早已安定下来的他，也圆了叔父多年的梦，叔父终于可以离开这条曾给他带来痛苦与灾难的河流，安心地去城市居住了。叔父走时，一脸的自豪与炫耀。而我高考落榜后，去往南方，成了打工的一员，在四处漂泊的无望辛劳中，把青春与梦想耗费，只有在静夜里，听一听故乡的河流在我心头流过的声音，心才会安宁。
　　 多年后，我在回家的短暂几日的途中，又见着了多年不见的堂哥，十年的时光，让我们俨然成为两个世界的人，堂哥意气风发，出行有秘书与司机相陪，已担任市里一个不小的官职，而我仍为仅仅的生存不停奔波。堂哥官架十足，与别人交谈，满口的官腔，滔滔不绝。我们这一对当年亲热的小兄弟，相视对坐，却默然不语，说也只就些客套的话语，最后又说到了天气上面。很快，堂哥起身告辞，轿车扬起的烟尘蒙住了我已然泪水迷离的眼睛。其实，我有太多的话语已哽咽在喉，我真想这样一个春天，如当年一样，与他亲密地沿河流行走，温暖的阳光照耀在我们的身上，春天的河流，依然泛着点点的波光，我们亲热地交谈，说不完的话语，恍若时光没有逝去。
　　
　　
　　 ７
　　
　　 不用指点，甚至多年后我回到故乡，回到河流的身畔，我都能找到当年我与河流的一切记忆。岁月流逝，沧海桑田，我却能记得那高高的土坡，我曾拴过我家的一只耕牛，如今却被削平，种上了茂盛的庄稼。那片杨树林，我曾掏过鸟窝，如今却是水杉的世界，江风吹过，唱起苍凉远逝的歌谣，还有那些掩埋在凄凄荒草之下的沟渠，当年曾是父母开垦出来的荒地，种植上了棉花，虽然现在长满了陌生的荒草，我还依稀看得见父母在荒地间劳碌的身影，他们当时还很年轻，健康的身体在风中挺立。
　　 河流，从遥远的地方流来，夹杂着大量的泥沙，给河畔留下了肥沃的淤泥，却一年年地荒芜，任其长满茂盛的杂草，只有父亲，这个头脑活络而勤劳的农人，在本殷实的家庭因大哥的生意血本无归后，欠下了一大笔在当时是天文数字的外债，父亲在绝望之中，在河畔这片荒地上，又看到了希望。他在洪水退后，便带领我们，甚至还很小的我，一起没日没夜地在江畔开垦荒地，他要用别人难以想像的辛劳来改变家庭的窘境。很快，在全家人一个多月的努力之下，一块几十亩的荒地被开垦出来，乌油油的泥土在阳光下闪着幽幽的油光，这真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劳累而变得黑瘦的父亲站在地头，一脸幸福的笑，河流正在他的身后安静地流过。事情一切朝着父亲的计划行进，第一季就获得了大丰收，被外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父母，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父母开垦荒地的成功，让村里一些人眼红，尤其是姚叔一家，他百般唆使村里收回这块地，他会花大价钱租下，但因父母在村里的好口碑与姚叔不好的名声，使他的阴谋破产。黔驴技穷的他们一家，便只有乞求老天的开眼，每年洪水上涨的夏天，收听气象台的水位公报，是他们一家比我们家还要积极的事情，当长江水位上涨的声音从收音机传出，他们露出他们家族特有的苞芽，大笑不已。当第二年洪水终于没过父亲筑起的堤坝，洪水淹没了我们几乎到手的希望时，在母亲的痛哭声里，姚叔一家却同过节一样开心，我至今实在想不通他们嫉恨我们家的原因，也许是一样的辛苦劳作，同样儿女众多的他们，却吃了上顿愁下顿，孩子没有一个读到初中，而我同样勤劳的双亲，在那样艰苦的年代，却几乎让我们几个最少读到了高中，生的儿女一个个高大而端庄，知书达礼，而他们矮小而猥劣。
　　 多年后，在全家人的辛苦之下，我们终于还清了近乎天文数安的外债，父母却也渐渐老老去了，佝偻着身影，没在时光的风烟里，而姚叔夫妇先后患病离世，只有河流一年年地在村庄之外流淌。
　　
　　 当又一个这样的夏天，我立在河畔想起这些往事，这一切早已被岁月的流水冲走，远去的还有我们与姚叔家的仇怨。姚叔的模样甚至已经模糊，我们与他们的儿女已是很好的邻居。只有我老去的父母，在午后温润的阳光里，拉着家常，说起往事，父母还止不住地为姚叔夫妇叹息，他们的儿女早已过上了较为幸福的生活，而他们却不能享受。
　　
　　 在河水汤汤的江畔，我感慨万千。
　　
　　
　　 ８
　　
　　 一座村庄会老，一个人也会苍老，当我又一次回到故乡，回到河畔，故园的一切早已沧海桑田，父母就这样老去了，青丝已然成白发，时光在他们的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一些陌生的树、陌生的庄稼长满了村庄，还有陌生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我又看到了久别的姐姐，时光褪去了她的美丽容颜，却也带走了她曾有的忧伤，她的脸庞又恢复了健康与红润，她的女儿正依偎在她的身旁，悄悄说着贴心的话语，岁月静好，一切幸福安然。也许流水一样的时光让她懂得了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生命里还有别样的幸福与流连。
　　 秋天的河流，依然澄澈、宁静，你凝望着她，仿佛流到了你的心里。叔父在一个秋天黄昏去世，因距离的遥远及多种原因，我没能见着他最后的一面，只听见父母在电话里的叹息，早已迁居城里的叔叔，临终前却执意要回到河流相伴的故乡，回到那幢早已废弃的老屋，走完最后的一程。听到这，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骄傲的叔叔，终究不能离开故乡，离开那条生养他，给他痛苦与欢乐的河流。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我仿佛凝望见叔叔临终前的场景，他一脸的安详，秋日温润的阳光正透过窗棂，照耀在他的身上，窗外金黄的桐叶落地无声。河流，在不远处，正闪着点点的波光，唱着渺远的歌声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