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
　　
　　 二屯子村的老李，出生四十年代的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
　　 妻子在他30岁的时候，得了急症，撒手西去，给他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由于一直对亡妻念念不忘，加之亡妻临终前的恳求，李老汉便一直没有续弦，而是专心致志地把二蛋儿养大。那二蛋儿倒也不辜负李老汉的期望，从小学到高中的成绩，在班上一直都是名列前茅，到后来成为二屯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山里娃。
　　 二蛋子毕业后被分配到市政府工作，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科员，但在二屯子村人眼里却是一个非常体面的工作。不久，二蛋子居然还在城里娶了个白净净的姑娘。那姑娘的名字叫小燕，长得特俊，身材又苗条。二蛋子结婚那天颇为热闹，轰动了全城，因为小燕的父亲是城建局的第一把手。不过，二屯子村的人却没有一个知道，因为二蛋子没有告诉父亲和家里的亲友。直到有一天，二蛋子带着小燕回来，老李才知道儿子已经成亲了。后来听人说，老李只能在心里吐苦水：都是从二屯子这块风水宝地出去的，咋就不同呢？看看人家老王生的儿子，还是亲自喝了儿子喜酒的。我却连儿子喜庆的酒味都没闻到。
　　 老李落寞的情绪被二蛋子看在眼里，他感到有些愧疚，所以，回到家屁股没坐稳，就赶忙编了几个理由对老李说，不是不愿告诉爹，是因为如何让如何。
　　 老李眉头舒展了些，疼爱地搭一下他肩膀：“不要说了，我懂，你一个农村娃在城里闯荡，也不容易啊！”
　　 老李的话像针一样，狠狠地扎进二蛋子的心里。他的脸涨得特红，一想到老李这些年来的养育之恩，他内心更增添了愧疚。爹就是爹呀呀，爹对儿子总是这么疼爱和宽容。
　　 为了让老李开心起来，二蛋子先把小燕介绍给老李，然后笑呵呵地对小燕介绍：“小燕，这是咱父亲。”
　　 媳妇小燕面无表情低声叫了一声：“爹。”然后就一言不发立在一边。她摒住呼吸，似乎是怕这满屋子的难闻气味把她污染了。
　　 老李倒也不计较，依旧很随和地说：“小燕，咱家简陋了点，不像城里那么讲究，你要是嫌炕上脏，就坐在凳子上。”说着，老李用衣袖擦了擦凳子上的尘土。
　　 小燕不想坐，二蛋子赶紧给她使眼色，她才很不情愿地坐下。
　　 老李憨厚地笑着：“小燕，日后这兔崽子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爹一声，爹准饶不了他。”
　　 媳妇小燕又应了一声：“恩。”
　　 二蛋子见父亲老李的不快之意已经消失，便半似玩笑地说：“爹你就放心吧，小燕我疼她都来不及呢，怎么舍得欺负她。还记得小时侯，我跟小二狗去偷村长家的苹果，刚好被您碰到，您追了我几条路打我，我可怕您啊。”
　　 这时，小燕的脸上出现浅浅的微笑，指了二蛋子一下：“谁叫你那么刁蛮，活该。”
　　 二蛋子对小燕打趣道：“别，别，在俺的燕子心里，俺就永远没有刁蛮，俺永远都活该。”
　　 “哼，你就会油腔滑调。”小燕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老李见儿子二蛋子与媳妇这般恩爱，甚感宽慰。他的心里亮得很：人家这城里姑娘能看上二蛋子，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是他死去的妻的保佑，祖坟才冒出这股清烟。
　　 随后，老李杀个白切鸡，酬谢神恩，顺便托神灵给二蛋子那死去的娘带去个口信：咱二蛋子呀，终于熬出头了，成人了，有出息了。”
　　 吃饭之时，这两口子却连一口饭都没吃，更不别说鸡肉了。
　　 老李问其原因。二蛋子是因为吃不惯鸡肉，小燕正在减肥当中。
　　
　　 二
　　
　　 随着时间的流逝，老李的年纪又大了些，二蛋子也由原来的科员逐渐晋升为城建局的副局长，他回来探望老李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老李常常感到孤独无助，儿子媳妇在城里，万一自己出个什么事，也没人照料。为此，老李动过续弦的念头，但一想到亡妻和儿子前程，又把这个念头藏了起来。因为人们肯定会这样议论：这城建局长的父亲这把年纪了还续弦，做儿子的也好不到哪去？老李很在意儿子的前程，他不能给人落下口实，不能因为他影响儿子的仕途。
　　 这天，老李早早就起床，站在自个家窗户前感受着朝阳和煦阳光，脸上的惆怅少了些，心里突然有隐隐的欢愉，他觉得今天似乎有喜事发生。
　　 中午的时候，村长老朱远远地叫着：“李哥儿呀，二蛋子给你寄信了。”由于同老李的交情非浅，村长早已视二蛋儿为己出，所以当镇里的邮寄员把二蛋儿的信交到他的手里之时，他会和老李一样高兴。
　　 老李从村长老朱手里接过儿子的信。
　　 信的大意是：儿子感谢父亲的养育之恩，要接父亲到城里享享清福，近日要派司机小晨会开着小车来接他，让他准备准备。
　　 老李的心情就像人间的四月天一样，腰杆顿时挺直了，嗓门也从未有过的响亮：“二蛋子心里有俺！”
　　 村长老朱说：“是啊李哥，咱娃有出息了，这下你也可以到城里享享福了。”
　　 老李的心里甚是宽慰，又恢复了以往憨厚的笑：“村长兄弟过誉了，二蛋子能有今天的出息，是咱二屯子村的风水好，更是村长兄弟领导的好。”
　　 傍晚之时，老朱设宴为老李饯行。
　　 老朱有些不舍地说道：“李哥，咱儿这么孝顺，我替你高兴啊。可你这一去，咱老哥俩就没机会唠家常了啊！”
　　 老李也是感慨万千：“村长兄弟言重了，你能把俺当哥哥，那是俺三生有幸呀。”
　　 村长老朱和老李碰下下酒杯：“咱娃现在出息了，我那老嫂子也安息了，想起那会儿，你既当爹又当娘的，不易啊！”
　　 与村长老朱道别后，老李回到家里收拾东西。
　　 昏暗的灯光下，老李对着一张俊俏的相片端详许久，然后自言自语道：“娃他娘，咱娃熬出头了，你也安息吧。记得你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去城里逛逛，明早我就带你进城逛逛。”
　　 第二天一早，二屯子村异为热闹，全村老少都来为老李送行，都羡慕老李要去城里享清福了。
　　 相亲们把准备的干玉米、干辣椒、干腊肉等土特产纷纷塞给老李。
　　 二蛋子的玩伴小空说：“李大爷呀，去了城里，你要是吃不惯这城里的玉米，就吃我的。”
　　 邻居王大娘说：“说啥呢，人家城里的玉米比咱的好吃多了。他李叔，看看我的干辣椒、干腊肉，保准城里没有这么可口的。”
　　 老李的眼睛湿润了。
　　 老李清了清嗓子，平生第一次，有点像领导一样：“乡亲们请放心，我忘不了这屯子的山山水水，忘不了大伙，我还会回来的。”
　　 告别二屯子村的乡亲们，儿子派来的宝马车驶上了公路。坐在车里的老李，周身感到不自在，这也难怪，一个连好一点的公共汽车都没坐过的人，突然坐上宝马，难免有点不适应。看着身后逐渐隐去的二屯子村，老李突然发现，原来二屯子村的景色是这般美丽迷人。
　　
　　 三
　　
　　 司机小晨稳稳地驾驶着宝马车，他不敢轻易开口，生怕会得罪这位上司的太上皇老李。
　　 老李见他这样也有些不是滋味，就主动打破这沉静的气氛：“小伙子，城里的景就是好啊，晚上都这么花花绿绿的。”
　　 “是呀，李大爷，以后您天天晚上都可以见到这些的。”司机小晨小心翼翼地回着。
　　 “哦，你是二娃子的司机？”老李又问了一句。
　　 “是的。能给李局长开车是我的福气啊！”小晨带着一种很满足的笑。
　　 “俺儿脾气不好，你们要多担待。”老李很随和地说。
　　 小晨见老李没有那么严肃，他的话也开始多了。
　　 “李大爷，李局长对人可好了，从不摆架子。尤其对我们这些下属，从不亏待。”小晨很忠实地说。
　　 老李听到下属这么赞扬自己的儿子，心里甚感宽慰。
　　 当晚，二蛋子在城里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为父亲老李接风洗尘。
　　 当司机小晨带着老李风尘仆仆赶来的时候，二蛋子快步上前，咕咚一声跪在了老李面前。
　　 老李吓傻了，心里冒起冷汗：俺娃这是犯啥错了。
　　 二蛋子起身拉住老李的手，清了清嗓子：“大家好，今天，我给各位介绍一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果没有他，就没有我李时的今天，他就是我的父亲，我这一跪，是感谢他对我的养育之恩。”
　　 随后，二蛋子向在场的人说起了他的往事。
　　 “小时候，我家特穷，母亲又走得早，是父亲独自把我拉扯大的。那时，我们家所有的家当只是几间茅草屋，父亲每天在早出晚归在田劳作，父亲从不在我的面前喊累，他还常教育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我做一个坚强的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父亲的点点滴滴就是我的右座铭，让我努力学习，发奋图强，最终考上了大学。直到现在，我还是忘不了父亲平凡的教导。”说到这里，二蛋子竟然热泪满盈了。
　　 老李的眼睛也湿润了，他的很是感动：原来儿子记着俺，这些年是俺误会他了，今生能有这么个儿子，不冤。
　　 经二蛋子一番述说，在场的人把焦点聚集到老李身上。二蛋子的话音未落，众人便鼓起掌。
　　 老李从小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更让老李没想到的是，这件事竟然上了次日当地报纸的头条，二蛋子一下子成了城里人的典范，不久又获得本省十大孝子的头奖。也因为这件事，二蛋子得到上司的好评，升为城建局的第一把手。
　　
　　 四
　　
　　 老李住进城里已有数年。
　　 每天清晨，老李都在他们居住的别墅小区散散步，每天种种花，养养鸟，日子过得倒也舒心。唯一遗憾的是隔个三五个月才见到儿子媳妇。
　　 这天，听儿子二蛋子说，小燕给家里添了个男丁。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老李脸上挂满笑容，乐呵呵了几个月。可东盼西盼，始终不见儿子媳妇把孙子带来看他，弄得他急不得恼不得。
　　 最近儿子二蛋子也很少来探望老李，直到老李亡妻忌日这天，他才见到了儿子和媳妇。问到孙子时，二蛋子回答得吞吞吐吐，老李心中越发不快。他无意中偷听儿子与媳妇的对话，更加郁郁寡欢了。
　　 二蛋子试探着说：“小燕。爹这么想孙子，我们就带儿子来让他一眼。”
　　 小燕一脸泼妇似地：“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也不看看你老爹那一脸的晦气，咱儿子见了他，肯定会吓着的。依我看，最好还是不见，你要是敢带着来，哼，就别想再上老娘的床。”
　　 这些年来，二蛋子其他的没学会，怕老婆倒是越来越厉害了。见老婆小燕如此强硬，只好打消了念头。
　　 他嬉皮笑脸道：“老婆大人说的是，为夫明白，尊命。”
　　 见二蛋子的语气软了，小燕这才露出微笑：“这才乖嘛。”
　　 从此，老李的心开始滴血。
　　 老李对儿子二蛋子一家子开始失望了：人家也养儿子，我也养儿子，看看我养的是什么儿子。
　　 自那以后，二蛋子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这栋别墅，生活费倒是按时派司机送过来。
　　 昏暗的灯光里，老李常常看着亡妻的相片发呆。不久后的一个深夜，老李悄悄离开了别墅。
　　 办公室里，二蛋子坐在舒适的沙发上，嘴上叼着一支大中华烟。
　　 秘书小张在外敲门。
　　 二蛋子把声音拉得特长：“请进。”
　　 小张把文件双手递给二蛋子，说道：“李局，这是省里刚刚下达的文件，请您过目。”
　　 二蛋子接过文件，随手打开一看。
　　 文件里点名批评城建工作抓得不紧，尤其是城里的非法建筑清理力度不够。
　　 二蛋子放下文件拍了拍桌子：“这些刁民，早就叫他们搬了，却不把咱们话当回事，你看看，这不惊动省城建厅了，那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小张见二蛋子满脸怒气，便附和道：“李局说的是。”
　　 二蛋子沉思片刻：“小张，你去通知全局的人，今晚在解放街集中，我要亲自带队去清理。对了，叫他们别惊动那些记者。”
　　 小张见二蛋子要亲自出动，心中澎湃无比，说道：“好勒李局，包在我身上，您的意思我明白。”
　　 二蛋子笑了笑：“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小张也。”
　　 听到二蛋子这么夸自己，小张特兴奋，得到二蛋子的赏识，仕途无量。
　　 漆黑的夜晚逐渐来临，温暖的阳光在喧哗的都市里隐蔽。
　　 在解放街的路口。
　　 “小张我们的人都准备好了吗？”二蛋子小声问道。
　　 “李局，您就放一百个心，我们的人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您一个命令，我们立即可以抓人拆房。”小张附和着。
　　 “好！但我们身为执法者，要以身作则，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切记不能烂用武力。知道吗。”。
　　 二蛋子说完，发布了行动命令。
　　 过了一会儿，四处传来喝骂声，吵闹声，哭天喊声。
　　 一位年纪颇大的大娘跑过来，纠住二蛋子的衣服哭喊道：“李局长，你就行行好吧，不要拆我们的房子，你拆了我们的房子，我们就要流落街头了。”
　　 二蛋子见状，说道：“大娘，很抱歉，我们是执行公务，你这房子没有城建局的批条，违反了城建的相关法规，今天我们必须拆掉，对于你的无家可归，我也深表同情，但也无能为力。”
　　 但是，大娘依旧苦苦抓住二蛋子的衣服：“你们可是政府的人啊，不能不顾老百姓啊！”
　　 二蛋子内心很烦恼烦恼，但他还是虚伪地安抚道：“要不这样吧，我可以帮你向社会福利所反映情况，看看能不能给你们些补尝。”
　　 他只想尽快摆脱这位难缠的大娘：“小菊，你来把大娘带下去，等这次活动结束之后，再给她解决问题。”
　　 科员小菊应了一声，安慰道：“大娘，你就相信我们局长吧，我们会给你尽力帮助你们的。”
　　 “当官的，你不能走。”大娘想抓住二蛋子的胳膊，二蛋子一闪身，大娘扑了个空，摔倒在地上。
　　 小菊有些于心不忍，赶忙扶起大娘。二蛋子趁机躲开了。
　　 这时，街道的另一边传来小张叫骂声。
　　 二蛋子内心好奇，朝小张这边走去。
　　 “老不死的，你给我睁大眼睛看看，老子是干嘛的！识相的就从这里滚开，要是把我们城建的人惹毛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秘书小张把一位满脸脏胡子的老头推倒在地。
　　 被摔倒的老人听到城建这两个字，立即爬起，苦苦抓住小张的肩膀：“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们是城建的，你们的头儿在哪里？”老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去你奶奶的，你也不用镜子照照你那个吊样，就凭你这德行也想见我们城建的头儿？”小张又狠狠地向老人身上揣了一脚。
　　 二蛋子快步走过来：“小张，有话好好说，不许动粗。”
　　 小张立即献殷勤道：“李局，这老头太没王法，死活不搬，对这种人不能太客气。”
　　 二蛋子对小张耳语：“当着这么多人，不能动粗。”随后又大声对围观的人说：“我不是说过吗，我们身为执法者，要严律执法，不能乱用武力。”
　　 小张连连点头：“李局说的是，是我工作方法不对。”
　　 二蛋子假惺惺地上前观察躺在地上的老人，并轻声叫了几声，老人始终没有反应。小张蹲下身翻过老人的脸，二蛋子一看，顿时惊呆了。躺在地上的人竟然是他父亲老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