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
　　
　　 清朝时期，在一个叫做谋村的地方，生活着这样两户人家，一家姓钱，一家姓单。
　　 钱家的主人叫做钱老六，他大腹便便，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和海味，是有钱的大老爷。
　　 钱老六有两个夫人，大夫人没生养，二夫人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因为有钱，他们都生活得很好。
　　 单家的主人叫做单老常，他枯瘦如柴，身上穿的是褴褛的衣服，吃的是糟糠和陈粮，是穷苦的人家。
　　 单老常只有一个老婆，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姑娘，生了姑娘之后，他的老婆得了一场重病，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单老常含辛茹苦地将他们拉扯大，一家人虽然过得很穷困，但他们生活得很快乐。
　　 钱老六有很多土地，这些土地是他老爹遗留给他的财产，钱老六很会经营，很会赚钱，原来有几十亩土地的他，现在已经有两百多亩了。
　　 而单老常就是他的佃户，他租钱老六的地种庄稼，每年要向钱老六交一部分的粮食。生活得非常清苦。
　　 本来他是有土地的，但因为那年老婆生了最后那个姑娘之后得了重病，他不得不找钱老六借了一笔钱，吃了很多药之后的老婆并没有因此而好转，反而加速了她的死亡。
　　 还不起钱的单老常只好听凭钱老六处置，当他往往地契上按手印的时候，眼泪就一滴滴地垂落在那契约的黄纸上，他牢牢的记得，这块土地是自己父亲在奔波劳碌一辈子之后才买得的，土地里有父亲的血泪，他还记得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儿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千万别卖地呀，那是我们农人的命根呀。
　　 但单老常还是卖了父亲的地，他感到羞耻，他感到自己是个不肖的子孙，他在无数个夜晚叹息，他愧对黄泉之下的父亲，他不知道自己死后怎么对他说。但农人是没有时间去悲伤的，更多的时间他得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两个儿子一个姑娘需要他养活，他怎么有时间去悲伤呀。
　　 儿子和姑娘渐渐的长大了，两个儿子已经可以帮他做活了，姑娘已经可以帮他做饭了。单老常感到很开心，他渐渐的感到自己的衰老，衰老的自己渐渐开始忽略了对亡父的羞愧，人一到老的时候，便开始变得无所谓起来，看破了生死和荣枯，人间的繁华便是那过往的烟云。
　　 单老常开始信奉菩萨，他给菩萨烧香，念经，敲木鱼，非常的虔诚。
　　 大儿子懂事之后开始仇恨起那个落井下石的钱老六，他认为钱老六的财富都是搜刮穷人的血汗积累的，这样的钱就是不义之财，这样的钱总有一天是会被人抢的。
　　 老二和父亲一样信奉神灵，他对老大说，大哥，钱老六做的坏事多了以后是会有报应的，你就让他做吧。
　　 老大咬牙切齿地说，报应？你相信这世上真有报应吗？爷爷辛苦一辈子得到的土地，到头来还不是成了人家的了。
　　 单老常听到老大这些话，非常害怕，他颤抖着摸着老大的肩膀，我说老大呀，你可别这样说钱老爷，当初是我自己找他借的钱呀，我们没钱还，当然要用土地赔他的，欠债还钱，这可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呀。
　　 老大眼睛里射出桀骜的光，爹，你别骗我了，当时你借的只是十两银子，结果被钱老六在字据上写了一百两，爷爷的土地就这样被他骗走了！
　　 单老常颤抖着叹息，他的眼角渗出一串浑浊的老泪，他不断地上下捻动着手里光滑的佛珠，老大呀，我们穷人自古不就是这么个样子吗？现在重要的是你们都长大成人了，这事情都过去了，大家都别念着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老大发出冷笑，我可和你们不一样像猪一样的被人宰割！
　　 老二诧异地问，大哥，我们乡下人还能搞出什么名堂呀？
　　 老二恐惧地说，你该不会是想杀了钱老六吧？
　　 老大望着天空，天空有翻滚的乌云浩浩荡荡的过来，老大回头笑，你们要相信，总有一天，我们穷人会翻身的！菩萨会保佑我们的！
　　 老二受了感染，他也跟着老大笑，是呀，这世上是有报应的，我们穷人是会过上好日子的。
　　 单老常手里捻翻着念珠，他老泪纵横地望着天边的乌云，他好像看见乌云从中间水一样的翻腾涌开，无数晶莹的光线金针一般地射出来，天空满布了万道霞光，在乌云中间涌出一尊巨大的金身佛像，它慈眉善目，俯视着单老常，脸上弥漫了温柔慈悲之意。
　　 单老常喃喃自语，菩萨呀，这世上真有报应吗？我单老常为人善良老实，怎么到头来还是这样的穷困受苦呀？如果真有报应，那这报应会是哪一天呢？
　　 单老常在一个凄冷的冬天死去，他死的时候手里仍然拿着佛珠，那串佛珠已经被他磨试得光滑如玉，甚至可以照得出人影来，事实上老二从佛珠上看见了自己的泪眼。
　　 作为父亲的遗物，老二拿去做纪念了，老二把佛珠套在手上的时候，老大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挂出一丝冷笑，这冷笑让老二不寒而栗。
　　 单老常去世的这一年发生了不少的事情，据说全国很多地方出现了长毛贼，长毛贼的头目叫做洪秀全，他已经把南京当成了都城。老大就是在这一年失踪的，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但老二猜到了。
　　 老二捻翻着佛珠，在略带苦涩味道的青烟里，他好像看到大哥脑袋上扎着黄色的丝绢，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太平军，那是给天下穷苦人带来太平的军队，这是老大说的。
　　 老二想，报应就快要来了，钱老六的报应很快就要来了！
　　 太平军队如同野火一般烧遍了全国，就在这个时候，外国的侵略者又借机发动了战争，八国联军火烧了圆明园，清廷内忧外患，搞得狼狈不堪，不过朝廷穰外先安内，将大部分的军力用于清剿太平军上，老百姓都知道，现在天下大乱了！
　　 老二和他的小妹还没有等到大哥的军队过来，钱老六早早知道了老大和太平军有染，他平时早知道单老大对他很有不满，于是他觉得这是个潜伏的威胁，于是他带着清廷的士兵将老二抓走，严刑拷打，想逼问出有关太平军的消息。
　　 老二被拷打得伤痕累累，他惨笑着对钱老六说，钱老六，你的报应快来了！太平军快打到这里来了！
　　 钱老六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在儿子很小的时候，他请了最好的先生教儿子读书，他要让儿子做官，赚大钱，成为人上人。对于女儿他则没有太多的留意，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上古圣人的名训。
　　 儿子长到十八岁的时候，知道了什么是礼仪廉耻，他对父亲干的事情不以为然，他觉得父亲收敛的财富都是民脂民膏，那是老百姓的血汗。
　　 他站在葡萄架下对父亲慷慨陈词，父亲勃然大怒，摔了茶碗，老子辛辛苦苦的搜刮民脂民膏，想不到养出你这样一个东西！真是我的报应！
　　 儿子钱成长得完全不像他的父亲，钱成长得玉树临风，又潇洒又倜傥，是村里女孩子们暗恋的对象。钱成不同意父亲收敛老百姓钱财的做法，他悄悄地把父亲的钱柜打开，拿出很多钱去接济那些穷人。
　　 穷人们很感激，大家都在说，钱老六是个王八蛋，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好儿子呢？
　　 大家都觉得奇怪，像钱老六这样的坏蛋，菩萨应该让他养个败家子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儿子呢？大家都想不通。
　　 钱成知道了父亲关押单老二的事情，于是他悄悄溜到县衙用一笔钱打点了县令，让县令放了单老二，县令笑嘻嘻地说，钱公子和老爷的做法完全不一样，真是奇怪哩。
　　 单老二茫然地望着钱成，钱少爷，我和您可没交情，你虽然救了我，但我对你没什么好处呀。
　　 钱成叹息，他说我这样干是为了父亲赎罪哩。
　　 钱老六知道儿子将单老二藏起来之后勃然大怒，他指着钱成的鼻子骂，我钱家门里没有你这样吃里爬外的畜生！你给我滚吧！
　　 就在钱老六骂走钱成的第三天，石达开的军队开发到谋村，他们要经过这里到遥远的北县去狙击清军，经历了战火的军队看起来疲塌而拖拉，被烟熏过的战旗带着残酷战争残留的余味，带伤的战士脸上带着睡眠不足和无言的绝望，不过其中却有一个队长精神抖擞，咬牙切齿，他就是单老常的大儿子，他要报仇雪恨来了。
　　 看见单老大的村里人都在议论，单老常的儿子回来了，他要杀钱老六为他的爹报仇了。
　　 单老大把自己的伤心事告诉石王，石王脸上带着疲惫的微笑，他挥了挥手，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早点干完，我们好行军。
　　 当单老大带着一队太平军扑进钱老六的大院时，里面的人早就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钱成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他斜躺在一张藤椅上，悠闲地翻书，在他身边的石桌上，居然还有一盏热气腾腾的茶。
　　 单老大将刀架在钱成脖子上，准备追问钱老六下落之后，再手起刀落将他的头颅斩落，单老大杀气腾腾，他将刀架在钱成脖子上的时候甚至产生了清晰的先视感，他仿佛看到钱成的头颅如同西瓜一般沉甸甸的跌落，然后他的无头颈项会喷发出沙沙的血雨，那是单老大久旱的复仇心灵渴望的雨水，相信那雨水会饮饱他那龟裂十多年的土地。
　　 钱成头上留着黑色的辫子，他身着素色的长衫，以读书人的豁达来面对这血腥暴力的发生，他泰然说，单兄，我是不会出卖我父亲的，你要杀，就先把我杀了吧。
　　 就在单老大即将挥刀的瞬间，单老二突然从院门里扑出来，他死死地拖住哥哥的手腕，哥呀，你杀不得呀！钱成是个好人呀！
　　 门口涌出一大堆村民，他们黑压压地对着单老大跪拜，他们悲哀地乞求单老大放过钱成，他们都说钱成是个好人，好人是杀不得的，杀了好人是要遭报应的。
　　 单老大嘴角扬起不祥的微笑，他挥起的长刀有太阳一样的光芒，鲜血溅起无数的黏稠的红色颗粒，刀锋上反映着村民惨白的脸庞和恐惧的眼神。
　　 但单老大砍中的不是钱成的颈，单老大砍中的是单老二的手腕。
　　 漆黑而圆润的佛珠随着刀锋的斩落而曼妙飞起，随之飞起的还有无数的血花和血点，殷红的血液飞舞，宛如风中的碎绸，宛如被黄昏暝色染红的杨花轻絮，单老大听到单老二喃喃的声音，哥哥，你放过他吧，杀了好人是要遭报应的。
　　 落在地上的除了那串佛珠，还有一只被斩断了的手腕。
　　 脱离了肉体的手指仍然在微微的颤抖，这颤抖让单老大想到死去的父亲，想到那些卑微的岁月，甚至他还想到风中断了翅膀的蝴蝶，它们也是如此这般地颤抖着。
　　 单老大发出一声哀嚎，他将长刀奋力扔向天空，菩萨呀！你的报应怎么不来？
　　 钱成抖抖身上看不见的灰尘，站了起来，他背负着手，望着天边的积云慢慢地说，你放心，报应很快就要来了。
　　 那场战争最后的结果是残忍而血腥的，在北县挖了很多个万人坑，坑里全是死去的长毛贼，尸体漫溢了万人坑，一到下雨天的时候，很多腐烂的尸体仍然会露出它们的手和脚，还有被野狗啃烂的嘴脸。
　　 那一仗清军惨胜石达开，队长单老大被抓，被抓的单老大被关进囚车，拉到村口去砍脑袋，钱老六得意洋洋地坐在村口的官员队伍中，望着这血腥而快感的一幕上演。
　　 单老大被斩首的时候，他的眼神呆滞无神，嘴里只是念着反复的废话，报应什么时候会来？这世上有没有报应？
　　 鲜血飞扬，落叶飞舞，众神沉默。
　　 单老二哭得死去活来，他用残废的左手和有力的右手在地上跌跌撞撞地往大哥的无头尸体爬去，在乡人的拉扯下，他的哭嚎凄厉而悲壮，宛如黄昏的恢弘血色。
　　 钱成站在刑场的边缘，望着脚下的荒草和远去的残阳，他负手而立，报应很快就要来了！
　　 单老二是在溥仪登基的时候成的亲，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太后老佛爷之死并没有给气息奄奄的大清带来清新的气息，相反，老佛爷之死如同给大清王朝画下一个疲惫的句号，此后的溥仪苟延残喘，成为大清历史句号外的一个刺眼墨迹。
　　 单老二成亲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钱老六在这一年的夏天的一个的晚上突然中风瘫倒在床，他口眼歪斜，黏稠而透明的涎水顺着嘴巴滑下来，他顽强的生命仅仅支持了三天便闭目逝世，钱成哭嚎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谋村，几乎所有的乡人都被这凄厉的哭声感染了。
　　 村中的老秀才在村口的枯柳下吹响一支长笛，在悠扬的笛声中，很多村民都听到喃喃的念佛之音，在那慈悲的佛音中，好像有女人长长的吟唱，那歌声响彻天籁，百转千回。
　　 报应很快就要来了。村民的心上奇怪地掠过湖水一样的声音。
　　 钱成就在这一年离家出走，在他离家之时，他剪去辫子，和他头发一样披散的，还有钱老六遗留下的万贯家财。钱老六大半辈子的刻薄和机关算尽，全成了钱成身边一掠而过的风。钱成说，我要去寻找自由的国度，自由国度的引路人就是中山先生。
　　 散尽家财的这一天，钱成的母亲大哭大嚎，她恶毒地诅咒着那些得了钱财的村民，她大声地诅咒，我们钱家的钱都缠着血呀！用了会得报应的呀！你们就等着瞧吧！菩萨一定会处罚你们的！
　　 单老二成了亲，钱成没来得及喝他的喜酒，就在村口单老大被砍头的地方，两人进行了短暂的辞别。这一年夏天的夜晚特别的长，单老二的喜宴进行的时间也特别的久，就在单老二和着新娘子进入洞房之时，钱成穿上了笔挺的军装，跟着蜿蜒的队伍爬行在群山之间，就在这一年，侵华战争已经打响，本就纷乱的中原又多了血雨和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