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的热风拂过江面，满江的碧玉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仿佛缀满夜空的星星，又如满江涌动的珍珠。玉波中，一个光洁的面庞若隐若现，那波纹涌起时，鱼儿立即摇着漂亮的羽鳍聚笼而来，有的迅速把头仰出水面，像在吮吸岸边的芬芳；有的惊慌地摇头摆尾……波纹散开时，鱼儿又惊慌失措地潜入水底不见了。于是，又一圈圈波纹扩散开来。
　　 整个上午，范蠡没有钓到一条鱼。他放下鱼杆，拿起脚边的水壶喝了两口，侧身偷瞧不远处那个粉色的身影，百灵在她头顶的树枝上唱歌，栀子在她脚边的草丛里怒放，莲花在她面前的苇丛中含苞……微风拂动她的衣裙，把一股一股奇异的清香送向江面，送向草丛、花丛，送向她身后的苎萝山上。他分不清是她的体香还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花这么香，他装着吮吸壶边的水滴，深深地深呼吸，把那奇异的香气吸入肺腑。这是不是他要钓的鱼？他为自己顷刻间冒出的念头暗自窃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范蠡收起鱼杆，掀开斗笠，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向江畔浣纱的那个少女走去。可惜的是，他刚刚抬步，就听见对面山林里传来一声轻唤：西儿——回家！于是，他只得悻悻地怅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碎步如莲般轻盈，腰身如柳般婀娜，秀发随风飘扬，一股股异香正从那发间散发出来。他一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树丛中后才转回头来。这时，鱼儿重新回到了水面，不再惊慌失措。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整整一个上午他之所以钓不到一条鱼与她有关啊。那些鱼儿见了她才会这么流连忘返，这么不知所措。这正是他要找的对象！
　　 三年前，越王勾践不听范蠡劝告，与吴国交战，败而沦为吴的臣民。范蠡和他的主子勾践不得不对吴王夫差俯首帖耳，好在夫差好大喜功，却并不残忍，给了他们一条活路。然而，忍辱含垢地活着对于一个有着奇伟大志的男人而言，比死神还折磨人。反攻，目前吴国势力强大，且有伍子胥佐政，越国根本不是对手。作为与勾践一起谋图霸业的范蠡，熟读孙子兵法，他知道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只有利用反间计挑拨离间，让吴国祸起萧墙，君臣相残，才能乘势攻入。实施反间计，要挑选一个各方面素质良好的间谍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作为人质入住吴宫时，范蠡对吴王夫差可谓了如指掌：夫差好色成瘾，并无称霸诸候的大志。于是，范蠡自领君命，深入山乡寻找这个可以辅佐他们的旷世美女。摇其心，瓦其志，反间记与美人记并用，不信他有铜墙铁壁！这是越王勾践的决心，这也是谋臣范蠡的事业。吴国是大国，美人如云，没有特别的本领怎么能迷惑夫差的心！而范蠡此次翻山越岭，餐风露宿，正是为了寻找那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第二天一早，范蠡照例早早来到江边，这一次，他不仅拿了鱼杆，还带了箫和笙。他奏箫，连鸟儿也会止步谛听；他吹笙，连月亮也会穿云破雾。范蠡把鱼杆垂在江面上做出钓鱼的样子，便抬眼观望。她还没有来。是不是她已经发现了他这个心怀叵测的人，躲了起来？想到这儿，范蠡再也不能安心垂钓，他索性放下鱼杆，拿过箫奏了起来，清幽婉啭，如云出岫，似莲开放，引得山上的鸟儿纷纷飞到江边的树上，一时间空中莺歌燕舞。一曲吹罢，范蠡抬头时，不由得惊呆了，一个宛如画中人的女子正亭亭立于他的面前。眉如黛月，目似含烟，唇不点朱而红，面不施粉而净。白衣绿裙衬得她如含苞待放的白荷。是她，换了一身旧衣服仍然光艳照人。那一瞬间，范蠡这个政客的心微微怔了一下，继而如裂帛般痛了起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刀光剑影中穿梭，他没见过什么样的女人！为何这个女子清纯的目光让他如此心痛。他就这样怔怔地望着她，忘了吹箫。
　　 “先生，能听您再吹一曲吗？我从没听过这么动听的声音。”那女子终于开口了，范蠡方才从梦中惊醒。于是，他又拿起笙，如急流，似瀑布。此曲奏完，他抬头时她的手正捂在心口上，脸上挂着泪痕。她说：“我不知道您吹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心痛。”
　　 范蠡与西施相遇的那个早晨，五月刚刚过了一半。那时，西施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女。一家人住在山间的茅舍里，父亲上山打柴，母亲在家纺纱，浣纱的任务就交给了他们的长女西子。那条泛着碧玉的江边常常有浣纱的女子倩丽的身影。范蠡正是听了这种说法后来到若耶溪畔，佯装成一个渔夫寻找他的目标。然而，见到她的那个瞬间，他那颗铁石心肠为什么这么痛？他不忍啊！她不仅仅是他要寻找的一个猎物，她更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先是她的奇香，后是她的背影，接着是她整个人，一点一点地打动他，击穿他的心灵防线。
　　 两人相遇后，范蠡决定先在山间隐居一段日子。他仍然每天清晨就到江边钓鱼，而她总能在他的期待中走入他的视线。有人的时候，他就呆呆地望着江面装出垂钓的样子，她也躬身浣纱；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会拿起箫或笙，一点点地拔动她的心弦。偶尔，她还会在他的琴音中起舞，惹得空间鸟儿惊飞，水里鱼儿潜跃。就这样多好，不要复仇，不要江山，不要功名，与这个色艺绝代的女子在山间过完这一生！
　　 六月底，江畔莲花盛开，他们的爱情也像盛开的莲花一样如火如荼。一天雨后，西子急急赶到江边，寻找这个拔动了她心弦的男人，江上静悄悄的，除了不远处一只渔船靠在岸边，没有人影。难道他走了？她轻移莲步，翘首张望。突然，一双有力的大手托起了她，她先是惊讶得张大了嘴，继而看清了斗笠下那张坚毅的脸上那双深情的眼睛。他抱起她快步走下乌篷船中。雨滴敲打船篷、荷叶、也敲打着两颗沸腾的心。西子耳朵贴在范蠡胸前，像一只乖巧的鸟。那是一个男人的心跳吗？那分明是万马奔腾的声音，铿锵有力，由远而近。西子觉得她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车声辘辘，马蹄咚咚，伴之而来的还有一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当他那刚毅的嘴唇吸住她柔嫩的玉唇时，她先是浑身颤栗，继而变成一只轻盈的小鸟，她看到了莲花盛开，她听到了百鸟朝凤，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轻盈的羽毛……
　　 此时的西子还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干净、美丽，但那种自然美很容易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枯萎。范蠡要把她栽培成一棵长青树。范蠡的灵魂告诉他。，她是他生命的另一半。然而，他能说他是一个胸有谋略的大男人，肩负着帮勾践复国的历史使命吗？六月的爱情像盛开的莲花，总是在风雨中飘摇。在西子的眼里，这个让她心神迷醉的男人一会儿柔情似水，一会儿愁眉不展，他每一次吹箫，开始的时候似乎月朗星稀，吹到最后总给人愁云惨淡，大雨欲坠的感觉。
　　 有一次他们在月下相会时，西子忍不住问他：“先生有什么苦衷能告诉我吗？也许我可以帮先生分忧。”听西施这样说，范蠡苦笑一下，拉起她的手，把她抱到膝盖上，抚弄着她的头发，长叹一口气，说：“不忍啊，我真的不忍把你送给别人！”“什么？你要把我送给别人？”西子惊叫着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不是，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怎么忍心呢。”范蠡上前拉住西子的手，再次拥她入怀。
　　 转眼到了八月下旬，湖中的莲花开始凋零，水面上堆积着残枝败叶。这两个月中，范蠡如浴在火上的鱼，肝肠欲断。他一直试图忘记自己的身份，抚琴，垂钓，看西子浣纱、跳舞。然而，就在范蠡准备携着西子的手退隐山林时，他接到了勾践的信。勾践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为了复国，他正卧薪尝胆；他相信他的谋臣范蠡能够和他一起重振旗鼓，夺回江山……勾践的一番话说得范蠡热血沸腾，他怎么能陷在儿女情长中忘记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收到信的第二天早上，他早早来到江畔等待西子，无论如何，得把他的宏伟目标告诉西子！
　　 当沉浸于爱情中的西子迈着款款莲步急奔到范蠡身边时，她并不知道，那个口口声声爱他的政客正在计划着一个貌似伟大的阴谋。他说，她是世间无双的奇女子，也是唯一打动他心灵震颤他灵魂的女子。但是，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需要他们暂时牺牲自己的爱情……等吴国灭亡了，他将带着她泛舟江湖，携手山林，过神仙一般的日子。现在，他要把她带出山村，让她学习歌舞，成为天下无双的美人，享受荣华富贵……“江湖在哪儿？”西子先是睁大眼睛听范蠡滔滔不绝地演讲，接着冷冷地打断了他。
　　 是啊，江湖在哪儿？范蠡望着西施略略沉吟的脸说：“江湖很大也很小，当我们分离的时候，江湖就在我们心间，我在你的心间，你在我的心间。当我们相聚的时候，江湖就在我们脚下……”
　　 “去山外看看一直是我的梦想，”西子说，“但我不要荣华富贵，我只要与你过一种宁静幸福的生活。”被政治激情鼓躁起来的范蠡哪里肯听西子的话，他说，贫穷的幸福感与富贵的幸福感是不一样的。为了证实他说的不是虚妄之言，他说他还要带上西子的好朋友郑旦一起去，即使身处异乡，她也不会孤单。听到这里，单纯的姑娘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幸福的邀请！
　　 二
　　 范蠡不愧为调琴的高手，西子和郑旦这两个情窦初开且悟性很高的女孩在他的调理下，很快就成了精通韵律，擅长歌舞，通晓宫廷礼仪的奇女子。西子跳“响屐舞”更是无人企及，仿佛清泉急流，又如碎玉落盘，把听者带到一种山泉叮当，风急雨湍的情境之中。就这样，三年后，那个清纯质朴的女子被打造成了一位气质高贵，仪态万方，顾盼生辉的贵族女子。她的同伴郑旦虽然气质略差，但也是绝色美人。每日给西子和郑旦伴奏，范蠡与西子两人近在咫尺，却很少有功夫单独说话。这让范蠡心如刀绞，但他还得装着若无其事，因为勾践的那双鹰眼会时时盯在他的脸上。
　　 公元前490年，也就是距今二千五百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桃花刚刚化着红泥，杜鹃正在枝头含苞待放，春雨把江南的山坡滋润得油绿发亮。这样的时节极易诱发美好的情愫，然而，自从三年前被范蠡带进宫中，西子的眼里就再也没有纯得发亮的笑容，不管是范蠡还是勾践抑或是其他人向她走来，她都会扬起眉梢，似颦似笑，似嗔似怨，除了范蠡，没有人理解她的心里有多么苦。没有爱情的时候，她是孤独的；有了爱情的时候，她寂寞而困惑。江湖有多大？江湖是深不可测的井。
　　 宫女们窃窃私语：花园里的杜鹃开出第一朵花儿的时候，西子和郑旦就要离开越国到吴国去了。每天空闲时节，西子就在心里默默地诅咒，杜鹃不要开花，郑旦更是偷偷跑进花园，专摘那些即将开放的花蕾。然而，一天早晨，杜鹃还是如期而放，嫣红的杜鹃仿佛嫣红的血，让刚刚走进园子的西子心似刀割。她还没来得及诅咒，就听见有人在后面轻唤。回首时，正是范蠡，几天不见，他形容憔悴，面如黑土。他的身后跟着一列长长的队伍，有的捧着羽纱，有的捧着绸缎，有的提着鞋子……走在最后的是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看着这一切，西子什么都明白了。她轻轻地转身，转身，把打转的泪水咽下肚里。然后昂首迈出莲步。她和范蠡擦肩而过时，不由得轻吟“泛舟江湖”，而范蠡也同时吟出“携手山林”。站在花园边上等待他们的勾践嘴边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西子原本不是赴汤蹈火的，战争是残酷的，但那是男人之间的事，对于美丽的女子，生活应该绽放灿烂的笑脸。马车穿过山林，进入吴国地界时，远远地就听见丝竹管簧奏乐的声音，柔美缠绵，郑旦首先被这优美的音乐陶醉了，她拉着西子的手，欣喜地说：“姐姐，你听——”西子嘴角扬了扬，仍然是似颦非颦的样子。
　　 吴王夫差听说越国送来绝色的女子，早就做了准备，这音乐就是迎接她们的序曲。西子和郑旦刚一下车，夫差就带着一帮人迎了过来，他衣冠楚楚，好像不是迎接两个供他淫乐的女子，而是迎接有功于国的大臣。当他被西子身上的异香吸引得加快步子时，嘴里不由得念叨：当初不杀勾践真是明智之举。吴地出美女，然而这像西子这样异香扑鼻，情态可人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离开越地的时候，范蠡给西子准备了一双木屐，她的裙摆上缀满了小铃铛。现在，她每走一步，那铃铛就随着乐音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夫差从没听过如此动听的乐曲，不由得加快步子向西子扑过来。就在他将要扑到西子跟前时，她突然挥舞长袖，跳起了响屐舞，一时间泉流风鸣，沙飞鸟啼。夫差惊呆了！他怔怔地望着旋转中的西子，如醉如痴。直到西子收起衣袖，款步走到他跟前做揖问好，他才回过神来。
　　 越国臣服，四方安定，香车宝马，美人投怀。正当壮年的夫差感觉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他要好好享用生活赐给他的一切。从此以后的吴宫，笙歌不断，笑语盈天。“云鬃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窗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如遇急事，夫差总是匆匆处理后，就急奔后花园，听郑旦唱歌，看西施跳舞。西施的舞姿常常能惊起池中的游鱼，引来天上的飞雁，最神奇的是随着她的舞步，一股股奇香会四散开来，引得夫差心旌摇荡，不等西子舞罢，他就想拥她入怀，吮吸她身上的异香。此时，这个男人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女人。这一切，被大臣们看在眼里，伍子胥多次进谏，吴王的行为将致国家走向灭亡。沉浸在情爱淫乐中的夫差那里听得进忠言。吴国大夫太宰嚭对夫差的行为却喜在心头，乘机向夫差进言，伍子胥有叛国行为。自古忠言逆耳，忠臣多难。可怜伍子胥，背井离乡，来到吴国，帮夫差定了霸业，报了越王勾践的杀父之仇，却被夫差赐死，连尸体也被抛进了湍急的江水中。伍子胥一死，吴国犹失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