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护士长，9床的儿子又来了。”护士跑过去，慌里慌张地向护士长汇报。
　　 “昨天不是才来过嘛。”护士长心里犯嘀咕，这家人经常是一周或更长时间不来看他们的爸爸，这两天不想他们来可他们倒像约好了似的来捣乱。
　　 护士长想着就心烦：9床病人应该可以诊断为血管性痴呆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症。半年前，老人的儿女把老人送到医院，一住就是半年多。刚开始，老人的儿女还经常来看望，有时会留下来陪床，后来，渐渐地，都来得少了，即使来了，也多是像征性地站一小会儿，问一些诸如“爸爸，你感觉怎样”之类的废话就走人。科里也一直埋怨着呢。科室病床那么紧张，想住院的人都排起了长队，床位却一直被老人压着，对于老人的病，治疗上又没有什么新的进展和效果，跟家属谈了几次，家属都含糊其词，说是他们照看不了，放在医院他们放心，反正说来说去就是个不接出院，事情也就这么撂着，可现在倒好，前天，老人突然不见了，找遍了医院各个角落也没见人。
　　 汇报给院长，院长大发脾气：“你们怎么搞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丢？”
　　 “活人不假，但是个痴呆的不识方向的活人。”护士长也气气地，暗想，科室病人那么多，我们总不可能都一个一个地守着吧。
　　 “别讲那么多客观。病人是从你们科跑的，你们要给我负责！”院长不听解释，武断地压了电话。
　　 “要不然我们报警？”护士长小心建议。
　　 “不行，绝对不行！那样的话，年底我们单位的综合治理工作就会被考评为不达标，会直接影响到医院的精神文明单位称号。到时候真出了事我拿你们试问。”院长一口否决，“你们再多派人去找，找遍每个角落，我就不相信那么个大活人还能蒸发了不成。”院长从来不相信有什么办不了的事。为一个痴呆病人而砸了医院省精神文明单位的牌子，哪头轻哪头重这些人怎么就掂不清楚，院长生着闷气，话自然硬梗梗的。
　　 护士长只好自己亲自出马，兵分几路，寻找老人。车站、街道，问了无数人，找了无数地方，结果还是没有结果。
　　 “该怎么办啊？”老人走失那天的值班护士急得直掉眼泪。
　　 “哭，现在知道哭了。”护士长窝了一肚子火，“跟你讲，真的找不到人，病人家属来闹，那时才有你好看的。”
　　 乱，乱成一团糟，本来就够乱，偏偏病人家属也跟着捣乱，很少来的家属这两天怎么就跟着魔了似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来看望他们的爸爸？护士长边往病房走边心烦意乱地想。
　　 “来了？”护士长以最灿烂的职业微笑招呼老人儿子。
　　 “嗯，今天单位放假，我过来看看我父亲。”老人儿子手向病床指了指，回应着护士长。“我父亲呢？”他接着问。
　　 “咦，不在吗？，刚才还在呢。”护士长煞有介事地环视了一下病房，反问。
　　 “他经常出去吗？”老人儿子奇怪，在他印象里，他父亲这两年话变得很少，也极少活动，就习惯眼睛盯定一个地方呆呆地坐着，一坐就是半天，你问他在想什么，他会突然惊醒似地告诉说“什么都没想，只是坐着玩儿”。
　　 “偶尔出去。平时我们要求老人多出门与人接触，这样对他的病情有好处，所以，有时，他会出去和病友散散步。”护士长顺着老人儿子的话音回答。“那，要不你先忙你的。等你父亲回来，我向他转达你的问候。”护士长陪着笑脸提议。
　　 “那也好。等会儿我父亲回来，你就跟他说我来过了。”老人儿子不是第一次这样要求护士长转达他的问候了，当然，大部分时候还是在电话里。
　　 “好的，好的，我一定会把你的问候转达给你的父亲。”护士长赶忙笑意盈盈地答应着，又亲自把老人儿子送上电梯，看着电梯门关上，启动，护士长才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二
　　 “怎么办呢？”院长办公室，护士长愁眉不展地又向院长请示，“明天就是周末了，病人家属极有可能再来看望老人。”这些天为了老人的事，护士长感觉自己的皱纹都凭生了几多。
　　 “还是没有结果？”院长正在草拟什么文件，听护士长这么说，收了铅笔，问。
　　 “五天了，我们几乎找遍了能想得到的所有地方。”护士长一脸丧气。
　　 “病人的家属怎么说？”院长最关心的是家属反应。
　　 “还没敢告诉病人家属呢。这几天，老人的儿子女儿都来过，我们只能跟家属说，老人可能出去玩儿了，就快快把他们打发走了。”护士长忧心忡忡，“幸亏家属不是很重视老人，还没有跟我们较真。”想着这些天陪给老人家属不自然的笑脸，护士长头皮都发麻。
　　 “但人没了，家属不会不重视的。”院长用铅笔轻轻地敲敲桌子，提醒护士长。
　　 “是啊，我也这么想。这些人平时不怎么来医院陪他们的父亲，但一旦知道老人在我们这儿丢了，还不知要怎么闹呢。”想着病人家属知道事情真相后的反应，护士长愁都快愁死了。“要致富闹医院”，这些年越来越频繁发生民间的做法让他们在平时的行事中小心了又小心，可千小心万小心，结果还是要出事，唉，人多事杂，真是防不胜防。
　　 “明天万一9床病人家属来，我们该怎么说？”这不还没到明天，就有护士愁眉苦脸地请教护士长，他们心里也着慌呢。这些年，医生护士们实在是被病人家属闹怕了。就说前不久，急诊科死亡的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明明是他妈妈糊里糊涂地把亚硝酸盐当作食盐误喂给孩子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一家人还是把气撒在了医生护士头上，又是砸又是闹的，还扬言医院如果不赔偿就天天闹让医院开不了门。急诊科的医生护士更是结了队地到院里要求换科，说是不想费了劲还挨打挨骂担风险。
　　 “不是还没来呢嘛，怕什么怕。”护士长见护士被吓成那样，没好气地说，“来了再说。”可是，还没等护士长“再说”，第二天一大早护士的电话就又追了进来。护士长原本想这个周末就不像平常那样先去科里看一下才放心休息，想呆在家里避一下事情，如果家属来了医院见不着询问的人可能也会像往常一样自己离开，可事情偏偏不照顾护士长的心思。“护士长，你快来吧，9床病人的儿子硬要见他爸爸，说是家里都准备好了，今天是老人80岁生日，要为老人祝寿呢。”护士在电话里焦急万分。
　　 “你们先给我稳住家属，我这就给院长打电话。”来不及多想，护士长第一时间拔通了院长电话。
　　 “那你干脆就告诉家属，他们的父亲几天前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科里人还以为他回家了。”院长想了几秒，给护士长出了个先发制人的招儿。
　　 “那可能不行吧，前两天他们还来过了呢。”护士长觉得这个主意不好，前后矛盾，自做陷阱。
　　 “你先就这样说。一口咬定我们以为病人回家去了，再看家属的反应，然后再说。”院长的话强硬得像是命令，“必须在局面上先赢得主动，否则被家属闹起来，就不好办了。”院长差点拧断眉头，唉，又没得清静日子了，他摇了摇头，放下电话又马上拿起电话，“马上去医院把病人的病历看一下，要保证一旦闹起纠纷打起官司我们在文书书写上没有问题。”院长交待医务科主任马上行动起来。
　　 “你看，你父亲确实出去几天了。起初我们还以为他回家了呢，就没有太在意。反正老人的病是慢性病，需要回家慢慢休养，这个话我以前也是给你们讲过吧。”护士长好言好语，避开老人儿子“我父亲呢”的追问而言他。
　　 “你的意思……意思是我父亲消失好几天了？”老人儿子突然醒悟似地盯着护士长，一脸的狐疑。
　　 “应该是吧。”护士长含糊其词。
　　 “什么叫‘是吧’？你们其实早已知道我爸爸没了还骗我们。”老人女儿也反应了过来，声音明显提高。
　　 “现在还不是你们所说的‘消失’或者什么‘没了’。老人可能是在医院住烦了，想出去散散心而已。”护士长看两人突变的神情，心里开始乱起来，但语气上，她尽可能放缓。
　　 “你们把我爸爸弄丢了，到现在还这样说！”老人女儿的声音又高了八度。
　　 “我跟你们说了，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说不定老人只是到他的朋友家玩儿去了。”护士长只能耐着性子引导家属。
　　 “不可能。我爸爸连我们都快不认识了，怎么可能有朋友？”老人儿子直接否定护士长的说法。
　　 “这样吧，我们也先不要争，你们先回去打电话联系一下老人可能会去的地方，我们这边呢，也尽量再找找。”护士长想先把问题放一放，再争取点时间。
　　
　　 三
　　 桌子上，一个大大的色彩绚丽的蛋糕静静地摆放着，八支彩色蜡烛围在喜气洋洋、笑咪咪的寿星边上。
　　 “你说，爸爸会到哪里去呢？”从医院回来，老人女儿就是这个姿势，呆呆地看着蛋糕，念叨。家人见状，不敢招她，早已有意无意地避开到别的房间去了。
　　 “我都打了一圈电话了，根本就没有爸爸的音讯。”老人儿子也恹恹地说。
　　 “会不会爸爸……死了。”说话间，老人女儿面露惊恐之色。
　　 “不会，医院不敢那么做。”老人儿子想了一下，说。
　　 “唉，都是你。本来爸爸在家住得好好的，你非要把他弄到医院去，这下好了吧。”老人女儿心生怨气。
　　 “好？好什么？我们工作这么忙，他疯疯傻傻的，我们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时间照顾他？再说，他那个样子，邻里看了，也笑话。”老人儿子觉得郁闷。也真是的，父亲年轻时那么精神一个人到老了就变了。他是单位要忙，家里要忙，还要照顾父亲，如果父亲神志清楚也好，偏偏父亲是越老越糊涂，老到后来经常把屎拉在裤子里，臭味搞得邻居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遇到这样的事，媳妇是绝不沾手的，只有他自己去弄，往往是这么刚弄好，那边又给拉上了，更气人的是，有一次，父亲居然把客厅错当卫生间，硬是把屎拉在了客厅。这样的情况，不把他送到医院还有什么好办法？唉，只是想不到医院会出这样的事，老人儿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也茫然不知所措。
　　 “被人笑话？是你自己面子太重。爸爸就是被你给气成这样的，要不然也不会越来越不爱说话，变得痴呆。”老人女儿越想越伤心，泪跟了下来。
　　 “你说得那么好听，那你为什么不天天守着他？”老人儿子反唇相讥。
　　 “你是儿子。爸爸一直偏袒你，他就非要投奔你、依靠你，你难道不知道？”老人女儿说起往事就伤感。从她记事起，她就清楚，爸爸喜欢儿子，什么时候都愿意跟着儿子，尤其是妈妈过世后，他变了一个人似的话一天说不了几句，更是一步都离不开儿子，还说什么“宁跟讨口的儿，不跟当官的女”。无论她怎么对爸爸好，他都只认儿子，就是不在她家住。
　　 “什么叫偏袒？给我钱的时候，也没见得少给了你。”老人儿子却不承认父亲“偏袒”自己的说法。
　　 “钱，钱，爸爸的钱总有一天被你耗完。就说你买这房子吧，爸爸一次性地就给了你五万，凭什么？他一辈子就存了那么一点钱。”不说钱则已，说起钱老人女儿更生气。平时老人省吃俭用，到儿子用钱就什么都不顾地全贴出来。
　　 “那是他愿意，我又没有逼他。”说到钱，老人儿子说话的声音小了下来。他当然知道为了他买房，父亲拿出了他所有的家底。
　　 “愿意？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养他？”老人女儿直着脖子问。
　　 “你有没有搞错，我有工作，还有家要照顾，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时间看他？”老人儿子觉得姐姐真是蛮横不讲理，对他要求太高。现在在单位，工作压力多大，天天喊精减机构，动不动就裁人，他不小心应付怎么办，可姐姐就是不理解，就知道怨他不照顾老爷子。
　　 “你少找那么多借口，爸爸就是被你们给逼傻的。”老人女儿根本听不进去弟弟的“客观”，“你说爸爸呆呆的，到了外面，可怎么活？”想着爸爸在外面可能遭遇的悲惨状况，她眼泪又落下来，
　　 “我逼他什么了，我！”老人儿子听姐姐这么数落自己，跳起来要跟她理论，可看到姐姐满面的泪，只好先闭嘴，心烦意乱地走到一边，点上一只烟，浓浓地喷了一口。“咦，不对啊，我们在家里这么乱吵一通，怎么反倒没有医院什么事了，毕竟，爸爸是在医院丢的嘛。”老人儿子突然反应过来，“嗯，我的一个朋友正好是律师，我得找找他，好好咨询咨询。”老人儿子说办就办，拿了外套推门就走了。
　　
　　 四
　　 “你看，前几天我们走失一个病人。昨天病人家属找来，说是依照法律，我们医院因监护不力造成病人走失，要求给予合理解释并对由此事给家属造成的精神损失予以赔偿。”院长如此这般地把事件的大概情况介绍给医院聘请的常年法律顾问。“你帮着分析分析，他们家属的要求合理吗？”院长又在第一时间把律师请过来，证询意见和建议。
　　 “这个嘛，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律师想了一会儿，开口说话。“医院毕竟对住院病人负有临时监护的责任。因监护不力引发的问题，家属是可以起诉的。”律师斟字酌句。
　　 “那么，这样的事，家属一般会要求到什么程度？”院长把到嘴边的“病人家属会要求赔多少钱”换了种问法，但他自己明白，这次，医院赔偿是跑不脱了，他只是想在病人家属提出条件前，有个心理准备，到时候也好讨价还价。
　　 “一个字，钱。”律师笑了一下，轻轻地但清楚地说，“在所有的民事案件中，赔偿，永远都是纠纷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钱，毕竟代表广大人民群众最根本的利益嘛。”律师用流行的政治术语跟院长开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