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小鸡，自打从蛋壳里出来，就没见过爹娘；没享受过一天父母给予孩儿的爱，也没感受到父母的温暖和保护。
　　 我们一从蛋壳里出来，就被人的大手抓起来，又把我们头朝下地翻过去，看了看就被扔了出去；小兄弟们被啪啪地扔到了一个大筐里，我们‘小姐妹’们则被扔进另一个大筐里。
　　 之后，我们这些‘小姐妹’们很快地就被人们抢购一空。剩下我们一百多个也被一个家庭养鸡专业户以每只三元钱的价格买了去，她把我们带回了家。
　　 还好，她大概也知道我们还太小，一旦着了凉，就会生病，会死掉。她把我们放在了一个小火炕上，在火炕上面放一张细铁丝的网架，在网架的下面，还放了一张大塑料布，为的是打扫粪便方便。我们每天就在火炕上边的铁网架上活动、吃食、睡觉。
　　 平时，屋里漆黑一片，谁也看不见谁。只能听到小伙伴们啾啾的叫声——听着叫声，大家就往一块儿靠拢。
　　 快开饭时，随着门的一闪亮儿，进来一个人的黑影，她来到我们的小火炕前，东推一把，西推一把，藤出个地儿，马上塞进几个铁食槽子。然后，她才把灯打开。
　　 这时，屋里立刻有了亮儿，小伙伴们哗然了，有的跳起来，有的展开幼小的翅膀从别的小鸡头上飞了过去，落到了另外的小鸡身上。他们再展翅，再跳跃，终于飞到了食槽子边儿。他们拚命地挤，有的站在了食槽子里边，拼命地抢，狼吞虎咽地吃。——只听屋里唰唰一阵过后，变成了咚咚一片啄食声。只见有的小鸡噎得直伸脖子，有的小鸡还在不停地啄那个空食槽子，想从食槽子的边儿和底儿的旮旯里再能啄到一点儿能充饥的食物。
　　 主人过来收食槽子了。每次吃完食，她等我们喝一会儿水，就闭了灯。可这次，也许是因为有客人，她没有马上闭灯。
　　 这位客人是个中年妇女，山东口音。她关切地说：“它们还没吃饱，你再给他们弄些来吧！我看还有没抢上槽的！”主人说：“不管，谁叫它没能耐啦！我是按每只鸡每次二钱的量投的料。适者生存，优胜劣汰！再说，谁有功夫总陪它们吃食！规定的时间内，吃不完我也撤！我宁可把剩下的食倒掉，也不能让它们没完没了的吃！”
　　 唉！——我们这些小鸡，真是个没娘的孩儿啊！没抢上槽儿的，没吃饱的，甚至连口水都抢不上喝一口的，都得饿着、渴着了！因为主人不是我们的‘娘’，她不会心疼我们的。
　　 人间流传一句俗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何况我们还正处“婴儿”期，我们需要妈妈的细心照料和爱护才能不生病地长大。可是我们在这儿不但得不到“妈妈”地细心照料，就是所需的食物和水也得不到充足的供给。我们整天被饥渴折磨着：有的终于病倒了，有的却不是因为有病，而只是因为没吃饱而没有力气倒下了！它们努力睁着眼，希望能得到“妈妈”的帮助。有病的，却已无力睁眼，只是张着尖尖的小嘴儿，费力地喘着气。
　　 那位山东客人又给我们说情了：“你单独喂喂这些有病的小鸡儿雏儿！喂它们点儿牛奶、糖水什么的……”
　　 那主人更狂了，一边推开小窗户，一边拎起几个‘小姐妹’的小细腿儿，顺窗口撇出去，嘴里却说：“有牛奶我自己还喝呢，给它喝！……”
　　 说时迟，那时快，那山东客人惊讶得还来不及拦阻，她已经残忍地将那些小生命置于了死地！
　　 那山东客人愤怒地说她：“你这是干什么？！它们还没死，你就把它们扔出去！外边是冰天雪地啊，不摔死也得冻死了！……”
　　 这屋没有通向后院的门，只在靠火炕的墙上边有个小窗户。那山东客人焦急地侧耳倾听，只听一个小生命用沙哑的嗓音，痛苦短促地只叫了两声，——不叫了！——再也不叫了！……
　　 那山东客人气愤地指责她：“我刚才还跟你说，你没工夫伺候这几个有病的可以给我，我会把它们伺候好，好了再还给你。可你却把它们活活给扔了！你的心有多狠！它们也是小生命啊！”
　　 主人说：“即便是养活了，也不是些健康的鸡，将来产蛋也不会多。还不如现在就淘汰了，免得白费饲料！”
　　
　　 就这样，我们这些小鸡，几乎每天都有被扔掉的。为了生存，我们必须狼吞虎咽地抢着吃，——不觉我们已长成半大的小鸡了，已不能再呆在火炕上了。
　　 我们被挪到另一个屋，主人给我们分了窝，几个小鸡一窝，没有活动的余地。脚底下是用木板条钉的，一不小心，就会踩空，真是活受罪啊！
　　 我们终于长大开始下蛋了，她又一次地给我们分了位置，把我们每个小鸡单独隔开，只能是脸朝前的站着，或趴着，没有回旋的余地。更不要说放我们到外面跑跑啦！我们每天吃着下蛋的饲料，催的我们每天必须下个蛋，一点青菜也吃不着，都是干食，旁边放一盒儿水。
　　 我们整日见不到太阳，主人把窗户挡的漆黑，只有喂食时，才打开一个不太亮的灯，等吃到一定的时间，她马上就闭灯。
　　 山东客人问她为什么把屋挡的漆黑？她说：“有亮，鸡就起哄，鵮架！也怕它们没完没了的吃、喝、拉！”
　　 就这样，我们这些鸡们在这样的“地狱”里，给她下了二年多的好蛋，也把我们累得精疲力竭了。现在已没有能力象以前那样一天一个的给她下蛋了，她就开始算计我们了。
　　 新的小鸡又重复了我们的过去，当然也同样要有一批不幸者被活活地撇出去。剩下的健壮者，也同样要重复这“地狱”的生活——不见天日的下蛋！
　　 新的小鸡终于长大了，也能下蛋了，它们就顶替了我们的位置，我们就要被淘汰。虽然我们还能下蛋，但已不再能连续下蛋了。她就把我们赶出了窝，放在一间黑棚子里。每天把我们用绳子绑上双腿儿，倒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和后座的两边上，她把我们送到了饭店，送到了市场去屠宰，……我就是在市场的一个。
　　 我们每天站在冰冷的雪地上，站在风霜雨雪里瑟瑟发抖，站在酷热的太阳底下，忍受着饥渴的折磨，等候着人们的“挑选”！……
　　 冰冷的秋雨把我们淋得浑身湿透，有的低着头，那头上的大肉冠，挡住了它们病痛的眼睛。我们的双脚给绑得紧紧的，血脉都不通了，两脚又麻又凉。
　　 她要价太高，卖不出去。她只好又把我们倒挂在车把上和后座的两边上往家带。我们的头朝下，好难受啊！我不断地勾着头，使劲儿的往上抬，可是不大一会儿，就累得头昏眼花了，因为一天没吃没喝了。还有的“小姐妹”的嘴已经空出了血！脸煞白，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天啊，它已经死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把我们带到了市场。她的大手抓起我们其中的一个，大声地叫卖……没人要，又扔下，一会儿又抓起来，向来往逛市场的人介绍我们的“优点”——为什么我们这么不好卖？！因为我们已经被她剥削得没个鸡样儿了！——光秃秃的脖子，光溜溜的大屁股。
　　 因为整天站在固定的地方吃食，下蛋！……从来没享受过天上太阳的温暖，也从没放我们到大自然中去跑跑。所以我们的个头儿都不大，像个没长高的成年人。
　　 现在我们“退役”了，站在这儿等候着人们的挑选，也总算见到了天日！我看着我们的“小姐妹”们被人们选中后瑟缩着！惊叫着、挣扎着。主人从买主的手中接过来，把它们脖子上的毛，活生生的往下挦！
　　 可怜我那些朝夕相伴的“小姐妹”啊，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挣扎着！——用沙哑的嗓音惨叫着！……她熟练地把它们的脖子一拧，用那已经用钝了的刀，在它们的脖子上锯来锯去！我见它们只有蹬腿儿，却已发不出声音了！
　　 杀完后，还没等它们完全死，就已经被她按进了开水锅里！立可又捞出来，拔毛，开膛……一切都干得那么麻利！
　　 我麻木地看着这一切！起初，我整天吓得浑身发抖，胆颤心惊，生怕有人相中我！可现在我想，怕也没用，早晚都是死！死，是一时的遭罪，而活着却要天天遭罪。我正想着时，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啊！——正是我们小时候在小火炕上时，见到的那位山东客人在和我们的主人说话呢！
　　 我高兴地看着她，可她却不认识我。主人说：“你也抓一只回去杀了吃吧！”那山东客人说：“我从来不吃肉，尤其是鸡肉。它给人们下了那么多蛋，人们却要那样对待它！还要绑着它们的腿儿，它们有什么罪？！”主人哈哈的笑着说：“你可别犯傻了！它们都是阳间的一道菜！它不能下蛋了，还能白养活它们！”
　　 后来又说：“你不吃也行，买两只回去下蛋吧！我跟你说啊：这鸡可能下蛋了！要不是为了给小鸡腾地方，我才舍不得卖呢！”
　　 山东客人听信了她的话，把我和我的伙伴买下了。她把我俩装在了她的大兜子里，头朝外，我俩紧挨着，一路上看着人世间的风光！……
　　 这回，这位山东客人就是我们今后的主人了。——到家了！原来，主人家还养了五只鸡：三只白色的半大小公鸡，是主人在冬季，路过垃圾箱时，听见里边啾啾的叫声，她好不容易才把它们够出来，就只养活了这三只。主人把它们叫‘孩儿’！这三只小白鸡，有一只的腿儿已麻痹，可能是小时候在垃圾箱里冻坏的，它们三个住在一个窝儿。
　　 家里还有两只下蛋鸡：一只是本地鸡，一只是饲料鸡。先买的那只本地鸡，主人养了它一年多也不下一个蛋，后来下蛋了也不多，因为它已经老了，主人叫它“小老鸡”。
　　 另一个是饲料鸡，它很能吃，也很能下蛋。也是秃脖子，但比我可强多了。主人拿它跟我比，把我叫“大秃脖儿了”，它就改叫二秃脖了。我和我的伙伴被安置在一个窝里。
　　 主人在凉台上给我们搭了个二层“楼儿”，和对面的三个小公鸡相望。每个窝都铺上锯末子，我们一走动，就把粪便盖上了。
　　 主人每天都把我门一个个儿地抱下去晒太阳、吃石子、抓虫子，让我们用沙土洗浴；热天主人还挨个儿给我们洗水澡。唉！——长这大，头一回感到活着真好！
　　 我们想报答主人，真想多给她产些蛋！一开始，我连产了五个蛋，歇了一天，又连产四个蛋，主人高兴得逢人就夸我。可我，就只产了那九个蛋，再也不行了！我那同伴儿比我都强，它隔三差五地下几个，共下了十三个蛋后，它也不行了！
　　 就这样，主人干养了我们一秋一冬，每天给我们打扫粪便，喂我们吃食、青菜、水和骨头等。
　　 开春了，别的鸡都产蛋了，可我俩还是不行！
　　 主人又买了一只本地鸡，这只鸡真争气，一连产了九个蛋才歇一天。接着再产……真是个少有的好鸡！——可就是不认人儿，主人每次来拾蛋，它就用嘴使劲儿地拧主人的手，可厉害啦！喂它食，它也鹐，也拧！好象不知道好赖！主人也给它起了个名，叫‘小厉害’！
　　 我俩不但不能产蛋了，我那‘小姐妹儿’还生了病，不吃东西。主人把它抱出来喂药、喂水、喂食，它却什么都不吃。
　　 主人在把我们抱出去晒太阳时，那三个小公鸡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它们总在一起，那两个健康的小公鸡也总迁就它们瘫腿的小伙伴，而不远跑，上哪儿都在一起。
　　 另外那三只鸡，也都单独行动，从来不在一起，因为它们都是单个买进来的。
　　 我和我的病伙伴儿也总在一起，从来不打仗，也不远走，我在它的身边刨土、找吃的，“洗浴”。
　　 我的病伙伴已无力站起，只是趴在地上闭着眼。这时，那‘小厉害儿’看它不顺眼了，就跑过来鹐它！我正在‘洗浴’，就赶紧起来撵跑了它。这回我也不再‘洗浴’了，只在它身边守候着。为此我们的主人都很感动。
　　 这时主人的邻居过来说：“那鸡病了你还养着它干啥？不如给它一刀放了血还能吃。不然死了不是白扔！”
　　 主人说：“不能杀！我要等它自己死，死了我就把它埋起来。”
　　 没几天，我那‘小姐妹儿’就真的死了！——说来也惭愧，主人花了不少的钱把我们买来，可我俩一年多了，总共才产出二十二个蛋。
　　 我本想代替我的病伙伴为主人多产些蛋，可我却力不从心了，我怎么也产不出了！我不安地又在这儿过了一冬。
　　 春天又到了，我终于又断断续续产了几个大蛋。——主人又高兴地对别人夸赞我！可命不作美，我也得了病，不吃也不喝，整天站着不动。我自觉得自己的病是好不了啦，也不忍心再累主人了。
　　 一天夜里，我托梦给主人，跟她说话，主人很惊讶！鸡怎么会说人的话？！我说：“这不是梦，这是真事儿。主人！您找人把我杀了吧！只有那样，我才能摆脱鸡的命运，另去投生。就算我求您帮帮我了！”
　　 主人一觉儿醒来，觉得好奇怪，这时天已经亮了。主人到鸡窝前看看我，把我抱出来，喂喂我，可我只能喝点水，什么都吃不下，身体却已站不住了。
　　 主人摸着我的背说：“这是真的吗？我也真不忍心看你遭罪了。——也好，反正一切生物早晚都有一死，死后也就不再受罪了。”
　　 下午，她又喂我点水，抱着我，放在筐里，又在我身上盖上了她的大兜子，其实也并不是冷天。
　　 然后放在自行车的车筐里，她骑上车，慢悠悠地蹬着，不时地看着我的脸，对我说着话……
　　 我看主人在掉泪，我的心也难受，就闭上了眼。不多时，就到了她的妯娌家。她妯娌有说有笑的，她却没心思说笑，一再地介绍我的丈义品格，说我是个通人性的好鸡。叫她妯娌千万不要叫我零遭罪。
　　 她要在这看着我“走”，可她妯娌怕她难受，说啥也不让她在这儿看。主人临走，又到厨房来看看我！
　　 我因为拉稀，怕把地给弄脏，就自己歪歪斜斜地走到了炉台底下的地漏旁，趴在那里。主人过来见到我，心疼地把我从冰冷的下水道旁抱出来说：“那儿又湿又潮，快出来吧，享受享受最后的阳光吧！”
　　 主人又弄来点水喂我。她妯娌还喂我大米，可我只能喝点水。她妯娌推着她，叫她快走，并说：“你放心，我决不能叫她遭罪！”
　　 我的主人走了！！……
　　 过些时，她妯娌带她的邻居来了，把我拿起，脖子一拧，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多时，我的灵魂升腾起来，我见到了躺在地上的——我的尸体！
　　 我——‘飞走了’！但我还想再回去看看我的主人！——我就从一百多栋又飞回到八百多栋，——我曾住过的‘家’！
　　 我从窗外，看见我的主人正拿着我下的大鸡蛋贴在脸旁掉着泪。
　　 我的突然到来，不料被我的那些同伴看见了，它们一块儿像炸了窝似的。咯咯达！——咯咯达！——地惊叫起来……
　　 主人慌忙地制止它们，让它们不要叫。主人说：“要让委主任听见了，你们可一个儿都留不下了！”可它们听不懂主人的话，仍是一个劲儿地惊叫着、乱飞、乱跳着……
　　 我看着主人着急的样子，只好留恋地离开了她！我又最后在窗外盘旋地飞了两圈，默默地望着主人那悲伤的面容，含泪——永远地离别了她！飞向那遥远的——天边！
　　 李文荟写于1991年6月20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