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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黄金馒头


作者:迷音 秀才,2170.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340发表时间:2008-11-19 12:01:40


  
   煤炉上架着圆底宽边铁锅,炉火正旺,橘黄色的火舌从煤炉和铁锅之间的夹缝中抻了出来,贪婪地舔着铁锅的外缘。铁锅中的水一阵咝咝乱响之后就翻江倒海地滚了起来。凌晨三点,外面还是看不透的黑暗,一扇方形楠木雕花窗棂框住了一屋子昏黄色的白炽灯光,灯光中,馒头已置身于一团升腾的苍白的水蒸气之中。
   馒头四十多岁,姓什么叫什么,街坊邻居都想不起来了,因为他经营馒头生意,又为人朴实,所以大家都亲近而干脆的喊他“馒头”。二十多年来,馒头一直拒绝在屋里装上省电洁白的节能灯,他觉得钨丝灯泡散发出的色调,有皇族气息,和他蒸出来的“黄金馒头”相互匹配。
   这一天馒头像往常一样起来,生火添柴,恭恭敬敬地将面盆端放在案板上,有如迎请祖先牌位。这个面盆铜胎镏金,是从馒头的曾曾祖父手头流传下来的,到馒头手里,已逾五世。
   当年他的曾曾祖父靠倒卖小米赚了5000块大洋,购置了一座四合院和这个面盆。他在院子正门门楣上悬上一块匾额,上面用镏金小篆书上“黄金馒头”四个大字,面盆底部也用镏金小篆书烙上“黄金馒头”四个小字,于是他算是成了“黄金馒头”的开山鼻祖了。
   和这个面盆一样,这座四合院、四合院门楣上的匾额也都已逾五世。如今面盆和匾额上的镏金已变成了乌金色。它们当初肯定是黄灿灿的夺人双目的,馒头端详了案板上的面盆一会,心想。今天它躺在案板上,仿佛要沉下去似的,形同一块乌铁,重重地压在馒头的心头上。
   前些天以前,胡同口来了一辆黑光闪亮的大奔,车门推开,下来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手里握着一罐喷漆。他像摇骰子一样将手臂和喷漆晃动了一会,然后按住喷头,一阵咝咝作响以后,杀虫剂似的喷漆在他的手里,俨然变成了一把搓刀,在胡同口正前方的一截残断的古城墙上先是搓出一个圆底宽边铁锅一般大的圆圈,再在圆圈内横敲竖掘,直到最后一根短棍似的点斜架上去的时候,条金胡同的所有住户终于看清楚那是一个巨大的“拆”字。这个“拆”字歪歪扭扭的,相当难看。
   “拆”字正对着胡同口,胡同里的人从各自的院子出来,一拐弯便会看到。喷漆是血红色的,尽管这个字已经在城墙上显露了一段时间了,但是胡同里的特别是中年以上的人每逢瞧见,还是会感到触目惊心。
   馒头像淘米似的将两只手反反复复地洗了六遍,摊在眼前,颠翻着端详了良久,确信它们已经足够洁净了,就左手用力扶住盆沿,右手埋入已经掺和了面粉、酵母粉、玉米粉和适量的水的面盆里,掏捣搅拌了起来。他习惯用右手和面,左手扶盆,二十多年下来,他的右手明显比左手嫩白光滑,难怪住在胡同里侧的铁杆戏迷“霸王”说他的右手是杨贵妃的,左手是李逵的。
   霸王六十多岁,住在胡同深处的一间老屋子里,那屋子据说是清末时一伙逃兵藏匿兵器脏银之所,“霸王”的爷爷凭着一把新式洋枪霸占了这里,腾卖了所有的刀枪棍棒,散尽了脏银,将屋子重新翻修了一遍,从此就定居了下来,到霸王这一代也将近两百年了。
   自从条金胡同成为拆迁户之后,霸王的老伴就用补发的拆迁补偿费加上他们老两口往年所有的积蓄在城南购置了一套二手房,没几天就搬了出去。老伴和几个儿女连续劝了霸王三天,但他还是执意要等到最后一天再走。
   “霸王”跟馒头一样,也是绰号,因为他姓王,又最爱听《霸王别姬》,所以就他“霸王”。霸王瘦瘦干干的,一点也不像项羽。和馒头不一样的地方是,“霸王”是老少皆宜的称呼,就连穿开裆裤的小孩也敢这样叫他,“霸王”也不管这样称呼他的是长辈还是晚辈,都滴水不漏的一一回应,而且往往带上京剧的腔调,特别欢腾的时候他还会开口哼唱一段,有时是虞姬的唱段,有时是霸王的唱段,从不管别人耐不耐烦听。不过大家跟他相处久了也见怪不怪了,只是有些初谙人事的小孩儿不明就理,往往会被他突然拔尖或突然低沉的声音吓得哇哇哭了起来。
   “霸王又在吓小孩儿了!”
   “这个老顽童!”
   众街坊嬉笑怒骂了一回,胡同里的气氛顿时活泛了起来。这些天来城墙上那个血红血红的“拆”字就像悬在大家心口上方的一把刀,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大家神色忧郁,胡同内外笼罩着一团无形的阴影。
  
   二
  
   馒头戴上了已经多年没戴的黄色高筒帽,穿上了多年没穿的米黄色左衽宽袖长袍,套上了压在箱底多年的橘黄色围裙。这身行头是他父亲临终前传给他的。父亲死前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了指这身行头,又使力将馒头的手心握了三下。但是馒头明白,父亲要跟他说:祖宗的基业不能毁在你的手中。
   昨天天刚蒙蒙亮,那辆黑光闪亮的大奔又出现在城墙底下,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推开车门,手中握着一叠纸,他从其中顺了一张出来,又将它分成两张,随手像丢垃圾一样丢了一张,将手中的那一张随意往城墙上一搭。城墙上紧挨着“拆”字又多出了一张白纸,在“拆”字血红色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
   中年男人虽来得早,举止又尽量细微,但早就惊动了两个人。
   一个是正在城墙上打太极的赵老四,他每天日出之前都要顺着跑马道登上城墙,完整的练一套张氏太极拳,吸取日月之精华,迎接辉煌的日出。这是他坚持了十多年的习惯,无论寒冬酷暑。
   时值盛夏,和前些天一样,今天他还是光着膀子,在晨曦渐明的城墙上拨动清风。半途中,一阵轻盈的车轮滚过路面的拨剌声在墙根下戛然而止,然后是车门豁然关闭的声音,这些声响分散了他的精神,手腕登时在半空中凝住。他索性双掌收腹,将头从城垛之间探了出来,看到了刚才的一幕。
   一个是“黄金馒头”作坊的老板馒头。他的四合院靠近城墙。这时七笼馒头刚好出笼,蒸腾的热气烘烤着他,汗水透湿了他的白色背心,他不时将搭在肩上的搭布抻过来抹一把脸。
   前几天他刚刚完成了“大历史”系列的最后一章“通宝一端”,今天又从第一章重新开始。第一章唤作“币制一统”。借用的是秦始皇歼灭六国、统一币制的典故。在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前,六国都有各自通行的钱币,六个国家对应六只蒸笼,一只蒸笼放置一国钱币,比如魏国的蒸笼里是刀币,燕国的蒸笼里是桥形币,齐国的蒸笼里是贝币等等。馒头将发好的面捏成刀币、桥形币和贝币等的形状,上笼蒸熟以后,就变成了一笼一笼的刀币馒头、桥形币馒头和贝币馒头等等。六国馒头的蒸笼堆叠在一起,将它们“踩”在脚下的是第七笼。第七笼是秦朝馒头,秦代统一币制以后全国一致通行圆形方孔币,所以第七笼馒头就是圆形方孔模样。馒头和面的时候加入了充分的玉米面,醒好的面呈肉黄色,蒸熟以后,色泽更加突出,由肉黄色变成了金黄色。
   金黄色是黄金的色泽,馒头是各式的钱币,钱币也有高低贵贱之分,黄金是钱币中最高贵的种族,馒头想到如果他是曾曾祖父的话,也会将亲自蒸出来的馒头命名为“黄金馒头”。
   那个中年男人还没吃早餐,看到馒头院子门楣上的金字匾额,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面香,忍不住寻香而来,迎面碰上走出院门的馒头,此时馒头正将一块红木镶边的红底金字楷体书有“币制一统”的裱框支在门口。中年男人瞅到屋内煤炉上的七个蒸笼,觉得异常稀奇,等到馒头将七笼馒头尽数展现在他的面前时,他更是咋舌不已,心想天底下真的有黄金馒头!
   中年男人一笼挑了一个,总共买了七个黄金馒头,然后转身离去,回头他只撂下一句话头:“上头下达了最后通牒,明天是你们条金胡同搬迁的最后期限。”
   “师傅,这馒头还真不赖!”
  
   三
  
   馒头神情专注,将全身气力导引在双手上,左手扶住面盆的盆沿,右手在盆里缓缓地搅动了起来,像小磨石一样将面粉、玉米面、酵母粉和水充分磨合胶着在一起,让它们之间如同充满爱恋,柔和处如春风裹挟,生动处如流水慰贴。确定了手中的面团已足够均匀,他的手掌突然由缓而急,将面团反复倒腾了起来,一会力运手腕挤压,一会像过家家似的揉捏起来,一会将面团整个操起来再用力掷回去,一会将面团滚动起来,去噌面盆的内侧,“咣铛咣铛”的乱响。此时面团俨然成为了他手中的玩物,就像溜狗或遛鸟一样。确定盆壁上已不再有残面留存,恢复了往日的光洁,面块已经柔软光滑,呈肉黄色,他才将双手撤离面盆,反复搓动,粘在他手上的残面就像麦片一样碎落下来。
   天光微露,从城墙垛口之间浮现出来,深灰色的锯齿状剪影渐次呈现,城垛下的墙体仍然埋藏在黑暗之中。城墙上站立着一个人,一身白色的束身功夫装在深灰色的背光下异常的惹眼鲜明。
   他深沉地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全部的气神散发游走于四肢百骸。此时他的全身仿佛一只瞬间浓缩的瞳孔,奔涌的时间脚步在周围猛然顿住。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一下子沉淀下来,顺着他的身体坠在他的脚底,如松根盘石,他的双手跟随着猛然凝重的时间脚步去拨动清风。清风里如同灌注了汹涌的潮水,他的双手如一对游蛇在潮水里穿行,沉着而又灵动。
   这一天赵老四特意穿起了功夫装,就连最上端的领扣也仔细扣紧,顺着跑马道一步一步跨到城墙上。这是他走了十几年的跑马道,今天是最后一次,这是千年的跑马道,明天它将跟着母体一起变成一堆碎砖。
   馒头将一张豆黄色的溜布铺在古铜色的案板上,再将醒了两个小时的面倒扣在溜布上,双手揉捏了起来。他将面团揉成长条状,左手把住面团,从左头开始,并起四个指头,顺着食指右缘齐齐地剁下面块。他今天准备做四笼的“盛世华章”,对应四个历史上最繁华的时期:汉、唐、明、清。汉代撷取的是汉武帝时期,全国通行五株半两钱币,因此汉代的馒头就叫做“五株半两”,有的馒头刚好足重五株,有的馒头刚好半两重;唐明清是通宝时期,区别的只是通宝上的镌字。馒头定制了各个朝代各个时期的通宝模子,唐代的馒头烙上的是“开元通宝”或“贞观通宝”,明代的馒头印上的是“洪武通宝”或“永乐通宝”,清代的馒头印上的是“康熙通宝”或“乾隆通宝”,无论五株还是通宝,都是圆形方孔形状。
   馒头在沸腾翻滚的水中投入支架形状的筚子,将四朝的面团摆入各自的蒸笼里,再在每个蒸笼里盖上一张溜布,然后按时间顺序叠放起来,端放到筚子上,高温蒸汽在筚子和蒸笼之间的空隙中游荡,从四周去发胀笼屉里的面团,让它们变成盛世的馒头。
   就在馒头端笼上锅的时候,蒙蒙亮的胡同深处传来了一阵锣鼓、檀板和京胡的交响声,锣鼓桄榔桄榔,檀板啪嗒啪嗒,京胡咿呀咿呀,分明是京剧角儿出腔前的前奏。馒头知道:霸王出门遛弯了。
   霸王从暮霭一样的晨曦中走出来,脚上依旧是那副装束:白色背心,深蓝色的大水裤,拦腰系一条褐色的皮带,裤头上别着一台小型录音机。今天他的脚下居然是一双皮鞋,往常都是拖鞋的。他双眼仿佛是闭着的,晃头晃脑的往前走,走时抬脚富于节奏。录音机里放着京剧卡带,虞姬妩媚动人的腔调和皮鞋敲击出来的节奏鲜明的侉—侉—侉声一起倾泻在条金胡同光润的青石板上。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侉——侉——侉——”
  
   四
  
   城墙以外的夜色像墨锭化解在水中慢慢地稀释,乌铁一般的墙体渐渐地突显出来,上面零星分散的弹坑和在墙面上蔓延的蔓藤依稀可见。城墙上的赵老四目光如炬,随着他挥舞的手臂缓缓位移。他的右掌提到脸部位置的时候,掌心朝脸,随着掌心侧翻,他的左掌悄悄地提了起来,重复刚才右掌的动作,与此同时,他的双脚仿佛是在不动声色当中紧挨着徐徐向右跨步。从墙角下往上看,赵老四背对胡同口,面朝东方,只能看到他从城垛以上露出来的身体,所以耍“云手”的时候,他仿佛是在城墙上往右漂移的。
   馒头熄灭了昏黄色的灯光,四层蒸笼上下四围不住地往外冒腾着白气。霸王和他的《霸王别姬》经过馒头的院子,驻足了一会,双眼朝馒头的店面斜睨一下,似闭非闭的样子,对着屋里的馒头擎起了三根手指。
   馒头仿佛接到了再明白不过的暗语,搓着双手朝门外嚷道:“三个黄金馒头,您尽管遛弯去,绝不少了您的!”
   霸王又开动脚步,面朝前方,前方就是残断的城墙,墙面上血红色的“拆”字和苍白的铜版纸开始渐渐传递出它们的触目惊心。霸王脸上不动声色,晃头晃脑的哼唱了起来。
   “十载恩情爱相亲相倚,眼见得孤与你就要分离。”
   “侉——侉——侉——”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宽心饮酒主帐坐……”
   “侉——侉——侉——”
   声音朝城墙的方向渐渐远走,离城墙却越来越近,虞姬最后自刎之前尖利凄凉而不失华丽的独白蹭上了城墙。此时赵老四一个优雅而徐缓的转身,右掌五指并拢,握成拳头,凌空一道刚柔并济的弧线,拳头像一颗陨落的明星,坠落在双脚之前,他的目光也跟随着拳头堕在两脚之前。这个“搬拦锤”的完成,使赵老四垂肩低头的背影看起来宛若一个沉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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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种文化的传承却在现实面前遗失殆尽,这究竟是谁的悲哀?文中颇具讽刺意味的"戴眼睛的中年男人"作为现实的代表,反映出人们在世俗里麻痹了自己,结尾部分更是发人深省! —— 顾之痕(编辑推荐)【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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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空灵如镜        2008-11-19 19:32:06
  记得曾经看到过一个影片,里面讲得是保护古时金佛的故事.如今看到这黄金馒头,倒是身有同感,离开了特定的文化氛围,诸如古建筑,老招牌,古老的牌匾,黄金馒头不过只是普通的馒头.其实太多的文化,被一帮子自称文明人的家伙给破坏殆尽.西方的建筑不管是民居还是名建筑,只要够了百年就是必然保护的,而中国,毁了无数啊!破坏永远比建设容易.
以后不来了哈
2 楼        文友:姜褪吓        2015-09-12 18:27:08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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