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时节忆童年:饥饿的童年 ————摘自章回体回忆录《犟牛本色》
饱餐珍馐人,
可解腹内饥。
回首想当年,
仍旧泪衫湿。
不少人的身上,会留有某种伤记。这些伤记,有的人引以为荣,有的人却引以为耻。例如,某残废军人,他可以指着身上的某一块伤疤,为你讲一段惊心动魄的战斗故事。然而,有些人身上的伤疤,他可是深藏不露。因为那代表着他的一段耻辱,难以启齿告人。是偷东西被抓住打伤的,还是被什么女人咬残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你的。
细细端详,你会发现,在我左额头有一块不太大的疤痕。它不象征什么光荣,也谈不到奇耻大辱,却也谱写过一段凄惨的故事。那是一九四二年秋,鬼子大扫荡时,给我留下的一块“纪念”。
一九四二年,是抗日战争最为残酷的一年。日寇为了摆脱持久战的危机,竟冒险孤注一掷,疯狂扫荡,蚕食根据地,妄图尽快一统中华,实现“共荣”。这个时期,不少地方,八路军的军政机关遭到严重破坏;也有的地方,根据地不得不暂时放弃。其间,损失最大的,自然是广大的民众。
当时,我们的住地柴山乡的形势也很严峻。我们居住的下肖家沟村,与日伪军常去扫荡的店子村隔河相望。另外,这个村还曾多次回击过日伪军。因此,日伪军急于寻机报复肖家沟人。为了减少损失,区、乡政府决定疏散肖家沟群众,让敌人望空长叹,怒气无处发泄。肖家沟人,有亲投亲,有友靠友,很快就撤离了家园,只留下一个空村子。由于形势紧张,父亲随区、乡机关听命,随时准备传送情报,家中只有母亲与我们姐弟四个人。
其时,大哥春生在沂中县委工作。我们家中,正寄存着一大宗备用军费北海币。那宗北海币,全藏在我家那床破得不能再破的破被中。那被子上,故意抹上许多浓血、孩子屎,即使扔在荒野里,怕也无人拣拾。为了掩护这宗军费,母亲不愿随村干部转移,想找到父亲,让他做妥善处置。于是,母亲领着我们姐弟三个,去寻找区乡干部们的隐蔽地。此时的区乡干部,实际上并无固定住所,难说到哪里寻找,只是扑着那些有可能落脚的驻村找去。
父亲的行踪,一天一变,我们就紧紧跟在后面寻找。母亲领着我们姐弟,饥来讨食,渴来要水,实际上过着乞讨生活。一连数日紧追,我们像一群无头苍蝇,不知怎么来到了卞山下的庞家河村。
卞山,是周围最高的一座山。它的主峰,险峻高耸,直插云天。日寇侵占山东后,这儿曾一度是共产党沂中县委的驻地,也是八路军与国民党势力的分界线。而今,这个地区,八路军的基础也较薄弱。因此,这个地方,基本上是个三不管地带。
到达庞家河时,已经日沉西山,正是村民们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想找地方住宿,找了好多家,人家都不肯收留。最后找到一家,是个锢漏子(专门从事锯锅盆的手艺人),姓什么,记不清了。这锢漏子,挑着担儿游走四乡,在周围一带熟悉的人较多。他曾到过肖家沟,似乎认识母亲,就将我们母子四人留下来,让我们住在他家的西屋柴房里。
这锢漏子是个热心人,他的女人却冷得要命。那个女人,三十来岁,衣着倒还齐整,面相却让人无法恭维。她蓬头垢面,嘟噜着俩腮,耷拉着肉眼皮。门牙微龇,黄中带黑,牙屎欲坠。她看起人来,翻着眼皮,恶狠狠的,一脸凶相,吓得我与弟弟,看也不敢看。弟弟水生年龄小,自然胆子也小,一头钻进母亲怀里,低低地说:“娘,我怕。”
母亲拍拍水生,悄悄地说:“莫怕,莫怕,她是婶婶,是好人。”
收留下我们,看来那女人并不情愿。她不想过于违逆丈夫,只好甩个脸子给我们瞧。她当时甩的那个丑脸,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世间丑人知多少,
梦中恶鬼即如此。
他们家的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一张小地桌上,杂乱地放置着碗筷。地上放一个瓦盆,里面盛着大半盆地瓜粥,还放着一把铁勺子。那粥,稠稠的,里面有红得透亮的地瓜块,地瓜快间裹着黄黄的米粒。这盆地瓜粥,飘散着一股诱人的香味,馋得我与弟弟直咽唾沫。
这锢漏子有两个孩子,小的是男孩,与我差不多大;大的是女孩,比我略大几岁。女主人盛饭,她那握铁勺子的手,比那把黑铁勺子白不了多少,手腕上的老灰,几乎要掉下几块来。
饭盛好了,满满的四大碗,冒着腾腾热气。香味传来,更加馋人。
那女人盛好饭,用勺子头点着她的儿女,粗声大气地说:“撮吧,别咽煞!”
说完,将铁勺子向盆里一丢,溅得粥滴四射,几乎把瓦盆也砸破。很明显,因为丈夫留下我们,她在耍性子给我们看。当然,也是在报复她的丈夫。
那男主人,视若无见,顺手取过一个空碗,摸起勺子,像要给我们盛饭。那个丑女人,一把夺过勺子,“啪”,将勺子甩回盆中,竟将瓦盆砸去一块盆沿。她气势汹汹地说:“还当神供着,谁知是哪里来的汉奸婆!”
那个男人,难为情地辩白说:“你看,她还带着孩子……”
那个丑女人,越来越泼,越说越下坡:“孩子?孩子怎么着?是你的?”
“你,你,你……”女人的话很咽人,她的男人再也“你”不出话来了。……
在这家人吃饭时,我们母子四人,就坐在西屋里的草堆上。西屋没有门,院子里发生的事,我们看得明,听得清。母亲听了那女人的话,既气又恼。她本想抢白那女人几句,转念一想,那锢漏子好心相留,才惹得那女人发泼,若再激化他们的矛盾,心里倒有点不忍。于是,她硬咽不下这口到了喉嗓眼的气,拍着怀里的弟弟,悠悠地说:“大兄弟,俺娘们不饿。”
我们已经一天未吃上饭了,肚子里正饥肠滚滚。小孩子不会说谎,年仅三岁的弟弟水生,首先开了口。他仰起脸,翻着白眼,望着母亲,说:“娘,我饿。”
我虽然比弟弟大两岁,却不比弟弟乖。这时,我正坐在母亲的大腿上,眼巴巴瞅着那地桌上的地瓜粥,连馋涎都快流出来了。听了弟弟的话,我在母亲的大腿上用力墩了两腚,用手撕巴着母亲的衣服,扯开嗓门喊:“我也饿!我也饿!”
姐姐莲生,那年十岁。岁数大点,明白事理。她将我拉到怀里,急忙掩饰说:“好弟弟,咱们不饿。”
“饿,饿,饿,就是饿嘛!”我的牛劲上来了,撕把着,用小手打姐姐。
那家的小子,很捣蛋。端起碗来,故意喝得“出溜,出溜”响。他还回过头来,做着鬼脸,伸出六指,卜弄卜弄地气我。我这个脾气,哪里能容他戏耍?跳起来,窜到粥盆前,摸起勺子,挖起一勺子粥,就向嘴里送。我的口里,还恨恨地说:“就是喝!就是喝!”
母亲一看,急了。她放下弟弟,抢过来,一把夺过那把铁勺子,连粥一起,“叭”的一声,扣在我的前额上。她还不解恨地嚷着,说:“叫你馋,叫你馋!这饭,有什么喝头呀!”
母亲对那女人,早就不满。后面那句话,自然是说给那女人听。这打孩子,实际也是打给那女人看的。母亲好糊涂哇,这种出气法,受害的只有自己。人家呀,是幸灾乐祸,恨不得她打得更狠些呢。
果不其然,呐丑女人开腔了:“狠打!狠打!我不疼!”
母亲的一铁勺子,扣在我的前额以后,我的前额立时裂了个血洞,鲜血汩汩地流下来,顺着脸向下淌。我用手捂着伤口,“哇哇”地哭起来。我一边哭,一边疼得跺脚,又一边大声地嚎叫:“疼啊,疼啊,疼啊……”
母亲余气未息,像老鹰叨小鸡似的,将我扯向西屋。
这时,鲜血早已沾满了我的小脸,连眼睛也糊得看不清东西了。此时的母亲,一边给我擦血,一边向肚子里咽泪。然后,她用手捂着我的伤口,竟抽咽着哭出声来。
母亲一哭,我哭得更加伤心。姐姐哭了,弟弟也哭了。我们一家四口,拥抱在一起,悲痛地放声大哭起来。
我们的哭声,划破沉静夜空,直传到卞山腰。那高耸入云的卞山,将我们的哭声“嗡嗡”地传回来,使那晚的夜色,显得那么空旷、那么悲凄、那么惨淡……
当时,我想:
母子岂无情?
饥饿岂有罪?
问天天不语,
空流血和泪。
作者:瘦叟刘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