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名为“卧龙”，位于关中平原腹地，两千多年前的“暗渡陈仓”之役即于此地展开。卧龙镇风水颇佳，临河靠山，山河皆大有名。山，追根溯源可算是秦岭分支；河，则是货真价实的渭河。千百年来，此地英才辈出，豪杰蜂起，诚可谓“地灵人杰”。
　　 陈斯文对“卧龙”二字情有独钟，他觉得自己就是栖居此地的龙，假以时日，定能潜龙出渊，一飞冲天。
　　 前些年，陈斯文所在部队走出去一位军旅作家，作家的文集珍藏在连队图书室里，被历任连领导如数家珍般拿出来激励下属。在一个周末的午后，陈斯文独自躲在图书室，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作家的文集。那个下午阳光明媚，窗外梧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摇曳，使得安静的图书室里波光流转。作家的文字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激情与惆怅，阴郁和阳刚，热血沸腾而又苍凉感伤，这些看似矛盾的元素，被他很完美地统一到了一起。高大威猛强壮坚强果敢如陈斯文者，都感受到了惆怅，由此可见作家文字的感染力。作家在一篇散文里写道：卧龙镇，埋葬青春和激情的地方。对这句话，陈斯文很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作家的文采固然出众，思想境界却不怎么高。
　　 比如他陈斯文，就一点也感觉不到卧龙镇是埋葬青春和激情的地方。他的青春和激情，将会永远延续下去。
　　 只要他还活着，每时每刻都是他的巅峰时刻。
　　
　　 陈斯文刚从管井里探出头来，一辆吉普车疾驰而至，泥渣甩了他一脸。他正要发火，只见王大山艰难地从车里挤出来，肥胖的身躯快速扭动到他跟前。
　　 “连长。”陈斯文不方便敬礼，只打了一个招呼。
　　 王大山“嗯”了一声，凑近望管井里瞅了一眼，“积水很多啊，不太方便操作吧？”
　　 陈斯文敏捷地蹦了出来，拍着手上的灰尘说：“关键是没地方站，后来我找来几块砖垫在下面，现在总算搞定了。”
　　 王大山满意地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四周，附近的一些民房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地面上也有了一些鞭炮的残骸，“要赶赶进度，你看地方人都已经在准备过年了。”
　　 陈斯文说：是。
　　 王大山转身离去，一边回过头说“跟我上车，这里交给杨方组织。”
　　 杨方是陈斯文带出来的兵，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陈斯文用对讲机向他交代工作后，上了吉普车，只见司机周国正悠然自得地抽烟，一边熟练地转着方向盘。周国是新近调来的司机，陈斯文对他印象不深，但觉得这人獐头鼠目的，形象有些猥琐，不太讨人喜欢。陈斯文问：去哪？
　　 王大山：团部，开一个训练动员大会。
　　 陈斯文吓了一跳，“连长，我先回去换个衣服吧？”
　　 王大山：不用了。
　　 陈斯文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感概地想：人是得经常出来走走，长期呆在一个院子里，心胸都变狭窄了。
　　 这几年，卧龙镇的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就拿脚下这片土地来说吧，以前还是一片荒芜，现在成了朝气蓬勃的开发区。原先巡检通信线路，要跋山涉水的，穿过无数的玉米地和麦地，现在这里有了一条“高新大道”。外面的世界在变，部队生活却还是原来那样，每天照样是打扫打扫卫生、抄抄笔记、种种菜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青春和激情就在这平凡的守望中逐渐消退。身边的战友走了一茬又一茬，又来了一拨又一拨，只有他，在这个地方一呆就是五年。
　　 吉普车一个急刹，打断了他的沉思。
　　 三人走向团机关大楼，操场上有十几支队伍在练队列，显得热闹非凡。王大山感叹道，“团部就是正规，你看这些队列指挥员，素质多高。”
　　 陈斯文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在他看来，这些队列指挥员只是虚有其表，没一个指挥动作和程序是合格的，他随随便便就能挑出许多谬误。
　　 三人进了机关楼，直奔洗手间。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些个人事务必须在开会前处理完毕。陈斯文等王大山就位后，远远地挑了一个便池，周国却和王大山挨在了一起。
　　 陈斯文暗自发笑，他有一个新观点：有时候和领导靠得太近不一定是好事。果然，三人出来后，周国一脸的难受，抹着嘴对陈斯文悄声说：“连长撒尿后喜欢甩，甩得我满脸都是。”
　　 陈斯文同情道：是啊，真倒霉。
　　 三人进了会场，却空无一人，王大山感概道：“每次开会我们都是第一个到，会上领导也不知道表扬一下。”三人寻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不一会，进来一群女兵，清一色的全是没有带军衔的新兵。她们进来后分工协作，有的往桌子上摆东西，有的拖地擦桌子。陈斯文欣喜地说：“现在开会档次越来越高，矿泉水、笔记本和笔都准备得好好的——等会带回去。”
　　 那些女兵笑了起来，其中两个用方言窃窃私语，“这个大个子班长真好玩，你看他的衣服……”
　　 陈斯文突然问：你们是湖南的吧？
　　 两人一惊，其中一个高瘦的女兵问：班长你家是哪里的？
　　 陈斯文哈哈一笑，也亮出了家乡话，“我们是一个市的。”湖南方言种类庞多，几乎每个市县都有区别，像这种能听懂的话，一般是不会出市的。
　　 女兵欣喜地说：“呀！想不到这里还有老乡，班长你当兵好长时间了吧？”她的表情让陈斯文想到了自己的妹妹，两人差不多都是这种身材和脸型，加上熟悉的乡音，陈斯文一下就对她产生了亲切感。
　　 陈斯文说：也没多久，差不多我当兵的时候你在上小学吧！
　　 另一个女兵凑近了桌子，看着牌子念道：陈斯文。
　　 陈斯文：就是本人。
　　 话题还没有展开，王大山在一旁黑着脸咳嗽了一下，陈斯文赶忙摆摆手说：“你们先去忙吧，马上开会了，有机会再聊。”
　　 一般开这种会，团长是不参加的，由副团长组织。但是今年有一个例外，新上任的政委居然也莅临会场，并作了一段演讲。
　　 他说：“这个训练，有天赋，但是更多的是要靠勤奋，你们知道“江郎才尽”这个典故里面、‘江郎’的原型是谁吗？”
　　 下面坐了几百人，却全都鸦雀无声，王大山捅了捅陈斯文——他知道陈斯文爱看书，知识还算渊博。
　　 陈斯文“腾”地站起来，回答道：“江郎，原名江淹，南北朝时著名文学家，代表作有《恨赋》、《别赋》等。关于他，有一个传说，相传有一天，他在一个小山上歇宿。睡梦中，有一个神人给他一支五彩神笔，从此他文章越写越好，成了一代文豪，这个典故被称为‘梦笔生花’；江淹到了晚年，才思减退。有一天晚上梦见一个人，这个人对他说：“我有一支神笔，留在你这里很多年，现在还给我吧！”江淹就从怀里掏出那支笔，还给了那人。后来他写的文章就越来越不行了。于是就有‘江郎才尽’一说。”
　　 陈斯文说完以后，颇有些得意的感觉，心想一不小心又露脸了。
　　 政委却没有表扬他，相反还有些对他的回答不屑一顾的味道，“‘江郎’名叫仲永，从小就特别聪明，在五岁的时候就能写诗，他爸不认字，请来老师一看，真的是诗，还是好诗啊！于是这孩子一下就出名了，别人都花钱找他写诗，还经常请他做客。他老爸觉得这样能赚钱，也不让他上学，带着他到处做客。十几年一过，这小子再也写不出来什么好诗了，和普通人一样，没什么区别。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管是学习还是训练，后天的勤奋能弥补先天的不足。如果䍤??工夫，哪怕是天才都会被埋没。”
　　 政委话音刚落，下面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政委的解说明显比陈斯文生动，声音抑扬顿挫的，加上带了一点家乡口音，效果更佳。而陈斯文的解说就像是平时在回答条令，干淡乏味。
　　 政委对着陈斯文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
　　 开完会后，陈斯文正在收拾东西，王大山急切地问：“带手纸了没有？”
　　 两人都说没有。王大山急得团团转，“妈的，肚子突然不舒服。”这时，坐在前面的一个中尉正在离开，这人个子不高，有些哈肩，圆脸上嵌着一对不太协调的三角眼。王大山见了这人，就如同见了救星一样，“陆正方，赶快给我弄点手纸，我先去了。”说完一溜烟的跑了。
　　 陈斯文和周国在会场等了一会，这当儿，有一个女士官邀请陈斯文去指导她们的新兵训练。此人名叫杨兰，几年前也是一个新兵，那时候陈斯文刚好担任新训骨干，两人也算是旧时相识了。
　　 陈斯文说要等连长出来打个招呼。于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开了。杨兰说：“班长，几年没见，你是越来越龌龊了，好不容易来一回机关，就穿成这样。”
　　 周国在一旁插嘴，“他刚从下水道里钻出来……”
　　 陈斯文有些挂不住面子了，老脸一红，“什么下水道，那是管道电缆！你见过没有？”
　　 杨兰“格格”地笑开了，说：“班长你刚才解释的什么玩意嘛！你打报告的时候我们还对你充满期望呢！”这时候，王大山从洗手间走出来，一边大笑，“那个陆正方真听话，跑到厕所去给我送纸。”陈斯文和周国都陪着笑了起来。在笑声中，陈斯文注意到他忘了拉裤子拉链，又不方便提醒，只是盯着他的下身看了看。王大山猛然省误，很大方地一把拉上拉链，“操，在男兵连队呆久了，不太注意这些细节。”
　　 周国说：“陆正方那人不错。”
　　 王大山降低了声音，“他可能来我们连当连长。”
　　 陈斯文急切地问：“那连长你呢？”
　　 王大山意味深长地一笑，不置可否。
　　 这时，杨兰很有礼貌地给王大山敬了一个礼，申请借陈斯文一个下午，指导她们训练。王大山一挥手，“小事一桩嘛！去就行了。”
　　 新兵的投弹训练在渭河的河滩上展开，这里地势比较杨兰和其他几个女兵班长把新兵们集合到一起，简要地向她们介绍了一下陈斯文。陈斯文在队列中搜寻到了那两个老乡，她们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兴奋，和一旁的战友们窃窃私语。杨兰吼了一声，“雍倩，出列！”那个瘦高瘦高的女兵腼腆地走了出来。
　　 杨兰：说什么呢？给我站一边去原地踏步，什么时候叫你停你就停！
　　 雍倩走到一旁去踏步，陈斯文凑近杨兰悄声道：“这个女兵是我老乡，照顾一下。”
　　 杨兰轻蔑地看着雍倩，“老乡怎么了，收拾的就是你老乡。”说完“扑哧”一笑，“滚回去吧，再看见你不老实，今晚就不要睡觉了！”
　　 雍倩答了一声“是”，回到了队列，她似乎有些情绪，入列时没用齐步。杨兰哼了一声：“欠收拾。”
　　 陈斯文划了一条竖线，量好距离，然后掂起一枚手榴弹，给大家讲解动作要领，“投弹的要点在于发力，通过挥臂的爆发力把手榴弹扔出去，所以挥臂要猛，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发力的顺序是由脚到腰，由腰到肩，由肩到手腕，这几个发力点要成一条直线，要连贯流畅快速，这样能保证力量最大限度地发挥，看，就是这样……”说完大臂一挥。大家充满期望地盯着陈斯文的胳膊，结果手榴弹并没有扔出去，还在他的手里。原来陈斯文在挥臂时碰到了帽檐，结果帽子一下掉在了地上，这个变故让他硬生生地控制住了发力。
　　 陈斯文尴尬道：“忘了忘了，投弹一般是不戴帽子的。”说完摘下帽子，递给身边的杨兰，然后再次发力，把手榴弹扔了出去。
　　 手榴弹在空中急剧地旋转着，还没着地就引来一片惊呼。陈斯文看见手榴弹飞出去很远，跨越了整个河滩，掉进了河里。杨兰骂道：“班长你要死啊，扔这么远干嘛？这些手榴弹都有数的，少了一个领导非得训死我！”
　　 陈斯文歉意地一笑。然后大家开始训练，女兵的及格成绩是20米，但是没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包括那些女兵班长——这也是她们请陈斯文过来指导的原因。陈斯文心知肚明投弹这个东西，动作要领是一方面，关键还是要有力气。他留意了一下雍倩，发现她的动作过于文雅，成绩是区区的8米。这个成绩让他不好意思过去指教，怕别人自己承受不了。
　　 冬天的晴天都是有水分的，到下午四五点就开始冷了，陈斯文看着众人训练得如火如荼，感觉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于是向杨兰告辞。
　　 陈斯文一个人在路上走了很远，期间有很多军车在他身边经过，他都没有搭便车的欲望。他觉得自己该这样走一走，好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感觉了。这样的独行，能让他思考一些东西。
　　 不知不觉，卧龙镇已经遥遥在望。冬天的夜来得早，刚过五点就有黑的迹象了。陈斯文上了渭河桥，看着周围日新月异的建筑物，和桥下亘古不变的流水，有一种难言的惆怅。暮色愈浓，他加快了步速，走过大桥，又穿过一个集市，再拐进一个村庄，绕过几条小巷，通信连灯火通明的营房就出现在面前。
　　 他直奔饭堂，和见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突然，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映入眼帘。正好那人转过身来，两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地一笑。
　　 这人名叫肖楠，相识于六年前，而在四年前的一次集训中，两人就成了死党。饭后，两人聊了一会，肖楠最近过得不太顺利，刚因为休假时超假不归被处分，“下放”到了通信连。
　　 陈斯文忽然大笑起来。肖楠恶狠狠地捶了他一拳，骂道：“老子倒霉了你他妈就这么高兴？”
　　 陈斯文解释道：是因为和你又在一起了才高兴。
　　 肖楠余怒未息地说：“这还像人话。”
　　 陈斯文直接把肖楠领到了宿舍，叫班里人给他铺好床。然后去找王大山，把肖楠要到了自己班里。
　　 王大山说：“好啊！不过我有言在先，这家伙一看就不太好管理，你要把他控制好。还有你自己，等陆正方来了以后，不要和他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