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爱花推着一车水泥往吊车前走的时候，看见工头的女人正从对面走来，紫葡萄一样的卷发披在肩上，涂得粉白的大脸上架着一幅深紫色的太阳镜，一件墨绿相间的印花体恤下是两条微微发胖的腿。齐膝的白色短裤很好地掩饰了她的X腿。
　　 “过来，过来。她姨。”那女人朝徐爱花招手。工头的女人徐爱花以前在远处见过，说话还是第一次。她和她的男人都在工头手里领工资。徐爱花立即放下推车，碎步走到这个和她男人一样有点霸气的女人身边。
　　 “你是刚来的？我以前咋没见过呢？”工头的女人把徐爱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接着说，“就这样好。”她边说边走到徐爱花跟前，拍拍她的肩。“他叔也真是，怎么舍得让你干这么累的活？”女人取下眼镜，拭了一把额上的汗，继续说，“三十多岁的女人，干家政正是抢手货，月工资都在千元以上，遇上大方的人家，多加五六百是常有的事。你这年龄这身体有啥拿不起的？”工头的女人边说边拉着徐爱花的手向工地旁边零时搭建的简易房走去。她要说服自己的男人和徐爱花的男人，让徐爱花跟她去做家政。她说她已经做了八年家政，她从村里带出来的姐妹能整一个连了。现在，她用不着去做洗洗刷刷的粗活了，家政公司那面一直跟她要人，她呢，就是寻找像徐爱花这样手脚麻利的小媳妇儿。
　　 徐爱花三十四岁，生了两个孩子，腰身却没变粗，一条廉价牛仔裤被水洗过多次后，裤边发毛，屁股和膝盖全白了，和时尚店里买的差不多。当然，除了身段，她的脸膛完全是农村人的模样，脸上两个深红的高原印记让那月牙儿似的眼睛显得又健康又妩媚，脑勺后面扎着个马尾巴，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地，引得那些成天闻不到女人味的建筑民工的眼球也跟着一晃一晃的，郗定军就是在看她时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
　　 徐爱花在家政公司培训了三天，就被一个姓周的女人领走了。周太太娇小的身体裹在镶花的粉白丝质旗袍里，两根细细的玉腿从旗袍缝隙里露出来，一双细跟真牛皮鞋清脆地敲着大理石地面。她从门里进来的时候，徐爱花远远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这位是周太太！这位是徐姐徐爱花。”家政公司的陈大姐五十多岁，胖脸阔腰，让徐爱花这个农村女人看着很亲切，而周太太浑身逼人的富贵气把徐爱花比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周太太挑着一双丹凤眼把徐爱花从头打量到脚，然后，操着一口带点吴越软语的普通话不愠不火地说：“徐姐，请跟我走吧。”
　　 周太太是开着一辆流线型的小汽车来接家佣的，司机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看不出实际年龄，是不是周先生，徐爱花不敢多问。做家政一要手勤，屋子的四角尤其要注意打扫干净；二要把自己的嘴管紧，谁家没个是是非非？不该问的事不问，不该说的话不说！在跟周太太去周家的路上，徐爱花一直默念着家政公司的陈大姐叮嘱的那几句话。
　　 车在家福乐超市旁停了下来，周太太提着旗袍下了车，侧身弹弹鞋子，回头对司机说：“玉树，在这里等我们吧。”徐爱花跟周太太进了超市，推了一辆装货小车跟在后面。
　　 “买菜要赶在早晨十点钟前，这时候新鲜菜刚刚上市；小宇很挑食的，早饭不能只热牛奶，炖鸡蛋，隔两天还要吃烤饼夹果酱，果酱也要经常换，别让她吃腻了。今天中午做了肉丝，明天就要炖鱼丸，晚饭要少而精……小雪只吃瘦牛肉，而且要新鲜的，所以要烦劳你天天来一趟超市！他们每天都是要洗澡的，当然，你可以晚上给小宇洗，早上给小雪洗……”小宇、小雪大概是周太太的两个孩子吧？没想到周太太这么年轻也生了两个孩子，看来周先生的派头真的不小哩。徐爱花一边遵照周太太的嘱咐拿货物，一边牢记着周太太的叮咛。不知是因为人多还是因为紧张，汗水不断地从她的发际流下来。
　　 周太太家住十五楼。徐爱花拎着两大塑料袋东西跟周太太进了电梯，悄悄站在靠里的角落里。周太太也出汗了？鼻翼上渗出密密的汗珠，不知是汗味冲淡了香水味，还是徐爱花已经闻惯了那种浓郁的味道，总之，这会儿站在周太太的旁边徐爱花不再感到眩晕了。
　　 周太太打开门的那个瞬间，一只雪白的小狗扑过来，呜呜叫着扑进周太太的怀里，红红的小嘴在周太太的乳沟里左哄哄右闻闻，仿佛要吃奶的孩子，两只水汪汪的黑眼睛滴溜溜在周太太脸上转了一圈。“想我了！”周太太抱着小狗换拖鞋，头一低，徐爱花的脸映入了小狗的眼帘，它立即一个箭步跳到地上，冲这个陌生人“汪汪汪”叫个不停，刚刚还摇来摆去的小尾巴现在倒竖起来，像一根准备砸下来的棍子。“别叫了，小雪，这是徐姐，家里请的保姆，以后要照顾你的。”周太太弯腰抚着小狗雪白的细毛，那狗果然安静下来，回转身摇起尾巴，两只前爪搭在周太太的一条玉腿上，眼睛里满是讨好的媚态。徐爱花以为这只叫小雪的小狗听懂了主人的话，于是也低头换自己的人造革鞋子。“啊，你的鞋子这么臭？”周太太惊叫一声，掩着鼻子快步走向卧室，那只小狗却立即转身，冲徐爱花齿牙咧嘴。徐爱花低头去拿自己的鞋子，小狗一下子扑到徐爱花脚上，两只锋利的犬齿穿透尼龙袜刺进她的脚里。“啊呀——”徐爱花的惊叫声让周太太回过神来，她从卧室里伸出头来，说：“赶紧把你那鞋子拿出去扔了，小雪闻不得臭味！”
　　 小宇是周太太的女儿，上小学一年级，因为上的是私立学校，早晚都有校车接送，这倒省了徐爱花天天送她去学校，只是这小丫头片子比她妈还难伺候，不是嫌徐爱花炒的菜不好吃，就是说徐爱花给她调的洗澡水不是太烫就是太凉……
　　 周太太自打把徐爱花领回家，就很少能见到她的踪影。白天基本上是徐爱花和那只叫小雪的小狗守家，晚上是小宇和她一块儿吃饭。晚饭后，小宇抱着小雪守着54寸的液晶电视，徐爱花打扫卫生。徐阿姨，给我把摇控器递一下；徐阿姨，我的睡美人咋缺了一条胳膊？徐阿姨，到我房间把蹦蹦熊拿来……徐爱花为小宇跑出跑进的时候，她的两个孩子正在村边的地畔放牛吧？大明也许在村里的马路上疯跑哩！每每看到小宇，徐爱花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
　　 打扫完卫生，徐爱花就得帮小宇洗澡。每晚九点前，周太太会打电话给小宇，催促她快点休息。徐爱花刚到周家时，只要小宇进了卧室，小雪就会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打量她，那目光全然没有看周太太时的妩媚和温柔。和周太太不同，徐爱花的头发是清汤挂面式的，胸部丰满，不像周太太那么含蓄，最关键的是她的脸膛无论用什么香皂都无法消除那片红印记。徐爱花曾试着接近小雪，可是只要她一弯腰，小雪就会蹦起来跑进自己的卧室——小雪的卧室在阳台的一角，是个精致的小房子，铺着软软的棉垫子。真是狗眼看人低！徐爱花也不和这小狗计较，该放牛肉的时候绝不放猪肉，该洗澡的时候会追过去逮住它。这样的日子大约持续了一个月，当小雪确信徐爱花身上再也没有浓浓的汗味时，才会围着她摇摇尾巴，舔舔她的脚背。
　　 “小雪是爸爸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纯种的博美狗！一千多块钱哩。”那是小宇发现小雪的背上沾了一点饭汁时说的。从那以后，徐爱花对待小雪再也不敢怠慢了，不仅仅天天给狗洗澡，也有意讨好小雪。小雪比周家一月付给她的工资还值钱呢，也就是说，她辛辛苦苦干上一个月也买不起这么一个绒钱团大的小狗。
　　 早晨，徐爱花要上超市买菜，要给小雪洗澡，要为小宇小雪准备午饭。下午，要打扫房间卫生。第一次做家政，她一点都不敢怠慢，生怕有一天周太太回来，小宇和小雪告她的状，她丢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比起在工地上运砖头水泥，在周太太这样的人家做家政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徐爱花自己洗澡就改在了下午小宇去学校后。当卫生间的水流哗哗哗响起来时，徐爱花不由得浑身痒痒的，农村人没条件天天洗澡，丈夫把跟她做爱比作洗澡。的确，两个人互相搓着，绞着，揉着，揉搓到最后，个个大汗淋漓。当丈夫从她肚皮上滚下来倒在一旁后，她就会默默地爬起来拿过毛巾拭擦他们的身体。现在，离开了丈夫，工作又不是那么繁重，可以说是养尊处优。一半个月得不到男人的揉搓，这浑身还真是怪难受的。所以，每当洗澡的时候，只要小雪不在门边低声咆哮，她就会慢慢地搓，慢慢地揉，让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舒坦了，才披着浴巾到卧室穿衣。
　　 徐爱花在周家做家政快两个月的时候，周太太带着一个男人回来了。男人红光满面，啤酒肚，鹰勾鼻，只是头发已经谢顶，红红的头顶像个电灯泡。男人跌进沙发里坐下，徐爱花就在周太太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徐姐，拿一条干净的湿毛巾过来，”“徐姐，下午饭做莲子炖鱼粥，记着，刺要拔了，不能放大蒜……”“徐姐，小宇的家庭作业做的咋样？”“徐姐，天都这么热了，你咋不给小雪换毯子啊……”饭终于端到了桌上，周太太招呼男人坐在她旁边，说是等小宇一起吃。看样子是小宇的爸了。周太太这么年轻，怎么能找个半老头呢？徐爱花心里突然有些替周太太鸣不平。小宇回来后，对男人的热情表现并不亲热，他几次想抚摸小宇的头发，都被她一扭头摔掉了。“看见了吧，以后要常来看看小宇，要不，将来她不认你这个爹可不要怪我。”“好好好——”男人讪笑着，一个劲的替小宇夹菜，小宇对他夹的那些菜并不怎么爱吃，撅着嘴拨在一旁。饭后，周先生和周太太坐在客厅看电视，小雪卧在周太太的臂弯里，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小嘴仰得老高，似乎等待周太太吻它，那周太太果真就在小狗的小嘴上吻了吻。“你对它比对我还温柔，赶明儿我买个藏獒回来，看你还敢不敢爱它。”周先生说。
　　 “好啊，只要你买得起，我就敢养，也敢吻！”周太太声音娇滴滴的。那藏獒是个什么东西，值多少钱，徐爱花不知道。听周先生的口气，它可能是个凶猛的家伙。徐爱花想。晚上八点钟一到，徐爱花照例拉着小宇去冲澡。
　　 “这回请的保姆不错吧，小宇没再提意见吧？”隔着卫生间的门，徐爱花听见周先生和周太太时断时续的议论声。“还可以，小宇说，刚来时浑身一股汗味，这些天闻不见了。农村人嘛，总还有个适应过程。”周太太说。“农村人咋啦？别动不动瞧不起农村人。别忘了你以前也是农村人。”周先生说话的声音大了点。接下来，突然听不见声音了。
　　 深夜，小宇睡着了，周先生和周太太关了自己的门，大概是巫山云雨去了。小雪也钻进自己的小房子睡觉去了，徐爱花却没有睡意。她来周家已经领了两个月的工资，两千加二百，周太太说那一个月加的一百是奖励工资。她全部存在农行卡上，她心里默念着，等攒足了一万元，就请个假回去看看大明和瑞瑞,那时要给瑞瑞买一身跟小宇的花裙子一样漂亮的裙子。大明是男孩子，他一直嚷嚷着要个自行车，回家了也一定要给他买。给婆婆也买件衣服吧，她那么大年纪了，一身子病，还要给自己经管孩子，不容易呀！给自己的男人呢？他是个粗人，不管穿着啥往砖头堆里一站就是砖头的颜色了，还是穿那身桔红色的工作服吧。两个多月没有和男人一块儿洗澡，她的浑身痒痒的，她想象着周先生抱着周太太洗澡的样子，不由得搓着自己的前胸，直到胸脯被搓得汗涔涔的，两只手发麻了才停下来。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徐爱花来周家已经五个多月了，她脸上的红色印记正渐渐消退，穿个无袖体恤走在大街上和市民没有什么两样了。
　　 一天中午，徐爱花送小宇下楼上了校车，立即回家洗澡。她的头发刚刚淋湿，门铃突然响了，周太太有钥匙的，是不是周先生回来了？周先生也应该有钥匙啊？会是谁呢？徐爱花一边穿衣一边想。哟，对了对了，她记得洗澡前把门从里面倒锁了，想到这，徐爱花立即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捋了一把头发上的水珠，系上拖鞋去开门。门开了，是周先生，一股酒气迎面扑来，今天他穿着黑色的西服，打着深红的领带，提着一个小小的抻包，看来是开了会路过家里。“对不起，对不起！”徐爱花忙接了周先生手里的小包倒退进来。
　　 听见响声，小雪从沙发上跳下来，冲到周先生面前，低声吠叫。“不认识我了？”周先生脱了西服，解了领带，低头看了一眼小狗，小雪立即不叫了，它夹起尾巴，跑回自己的屋里去了。徐爱花忙着给周先生沏茶，洗水果。
　　 “周婷这几天在家吗？”周先生边吃苹果边问。
　　 “周婷？”徐爱花怔了一下。“哟，您是说周太太吧？在，在——”徐爱花记得周太太跟她叮咛过，不管什么时候周先生问起她，徐爱花都要说她在家。
　　 “你刚洗了澡？”周先生喝了一口茶，抬头问她。徐爱花的脸一下子就热了起来，自己刚刚洗澡，脱了乳罩，只穿了个粉红的体恤出来开门，这时候，两只奶子在领口里挤兑着。“对不起，对不起，”徐爱花边说边跑回她睡的屋里。
　　 “我要洗澡，你赶紧把水温试一下。”周先生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徐爱花只得又跑出来进了卫生间。她低头调试水温，突然感觉她的两个乳房被两只肥厚的大手捂住了。她回头时，周先生那灯泡似的脑袋已经伸到了前面，显然是要噙住乳头的。同时，一股浓浓的酒气冲进了徐爱花的鼻孔里。而小雪正站在门口，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使不得，使不得！”徐爱花用劲挣脱，“周太太要是知道了，我还活不活人？”
　　 “别提她了！”周先生乘着徐爱花转身的瞬间把她抱了过来，“周婷——她只是我从歌厅里领回的一个女人，我念在她生了小宇的份上，给她买房子买车，给她钱花，她却，背着我找别的男人——”周先生边说边拿嘴拱徐爱花的乳房，徐爱花仍然用力推着这个肥胖的身体，她每推一把，周先生手上的劲就加大一些。
　　 周先生走的时候，拿出一叠钞票掷到徐爱花面前，说：“别哭，我不会亏待你的。我能养得起周婷就能养得起你。”
　　 当房间里又剩下徐爱花和小雪的时候，她听到了墙壁上钟摆的声音，“嚓——嚓——嚓”。她抬起头来，时针已经指向下午四点五十了。小雪绕着她走来走去，和往常不同，它的一双小圆眼睛带着怯怯的微寒的光，夹着尾巴，慢腾腾地走着。使不得啊——这事小雪看见了！徐爱花想。怎么办？就在她低头的瞬间，那叠钞票像一堆燃烧的火，映进了她的眼帘，她不由得拿起来去数。天啊——三千！是她工作三个月的工资。
　　 徐爱花捏着那叠钞票，向小雪晃了晃，说：“别给那女人说，小心我不给你肉吃！”小狗被她扬手的动作吓了一跳，跳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徐爱花赶紧站起来，走进卧室，把钱藏到自己包中的衣服里面，穿好衣服，去厨房准备晚饭。
　　 一连几天，小狗看徐爱花的眼神都是怯生生的。“你是不是打了小雪？”这眼神被小宇这个贼精的小女孩发现了。
　　 “我是你妈雇的保姆，怎么敢打她的狗！”徐爱花也不示弱。
　　 周太太——那个叫周婷的女人回来的那天，徐爱花正在厨房里做饭。等她做好饭出来时，小雪正从她的房间叼着那件粉红的体恤衫溜了出来，徐爱花立即一个箭步冲上去——
　　 周家不能再呆了！徐爱花想，周婷给他生了女儿他都嫌不好，你徐爱花有什么，不就一个挣钱养家的农村女人吗？对，你不是想男人吗？饭后就回工地看自己的男人，跟他洗澡，他的搓那才叫搓，不像周先生捏了半天真上了战场，只一枪就完了，还一个一个地包养女人！这么一想，徐爱花立即解了围裙，进屋收拾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