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梧桐文学 >> 未知栏目 >> 未知栏目 >> ┃指舞·傻正专栏┃凤凰单车的时间简谱

精品 ┃指舞·傻正专栏┃凤凰单车的时间简谱


作者:傻正 秀才,1870.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462发表时间:2008-11-20 16:59:56


   1
  
   那股猪的气味,一直摇曳在我的记忆里。无论猪肉涨价或降价,我绝对不允许饭桌上出现猪的味道。卡儿问我是不是信佛,我说是佛信我。卡儿笑着说这唯我独尊的境界挺好的,现在做一头猪比做人还值钱。
   我讨厌猪,即使我出了狱,穿着无袖的黑外套和故意烧破两个洞的牛仔裤重新出现在十二指街,我依然痛恨猪,依然习惯对卖猪肉的胖子怒目而视。卖猪肉的胖子叫彭五,我小时候很怕他,他眼睛圆鼓鼓的像要突出来,砍猪排的刀又快又准,我一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但当我十五岁的时候,他在破爷家遇到我,此后他就懂得尊重我,老远就和我打招呼;后来我的左手臂纹了一只鹰,他就主动发烟给我抽;我的右臂开始能纹上蛇剑,我就叫胖子彭猪肉,他并不敢反对;我不断地建功立业,手臂上的蛇剑已经纹了三把,胖子彭就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我讨厌猪,也就讨厌胖子彭,这种印象直到后来我看到他一个人蹲在墙角哭,才开始改变。那是晚上,路边的玉兰花发出清幽的香气,我第一次从他的哭声中感受到一个胖子的忧郁和凄凉,这勾起了对铁窗岁月无边的回忆。在劳改所的第一天晚上,我也是这样哭的。他们向我围过来,问我,要五还是要八?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更希望永远也不要再有见识的机会。他们都围过来,我并不认识他们,所以我说,什么是五,什么是八?
   五是五百,八是八百。一个人回答。
   我预感到可能会挨揍,但还必须问清楚,就问,五百怎么说,八百又怎么说。他们也很有耐心地回答。一个人摸了摸自己的拳头回答了我的问题:五百是硬的,八百是软的。
   我对硬的开始有了认识,心里掂量五百个拳头估计挨不过来,我说我选软的。那是寒冬腊月,号子里像个冰窖,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口里喷出来的热气。
   他们都哈哈地笑。一个人说,每天十桶,你有三个月,给你打个八折。水池边的水绝对是冰的,他们是从我的头部开始,慢慢淋湿我的衣服。他们没有一次性让我湿透,他们开始计时,在我消化完一桶水的寒冷以后,他们会给我带来第二次新的感受。在折磨我这件事上,他们显得经验丰富手法老到而又创意百出。他们能够控制水的流向——从脖子进去,或者从后脑到后背,从外套到内衣或者从内衣到外套。他们说耐心的灌溉能让我茁壮成长不再生病,结果我还是病倒了,发烧。他们说你应该降降温,再加一桶。三百桶没到,我就得打点滴。
   我第一次知道,我所熟悉的水,那些晶莹的液体,原来可以如此让人战栗。那个晚上我昏迷不醒,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在十二指街,我们一家人挤在家里唯一的一张大床上,那头猪,就睡在我们的床下面。我们必须养猪,它是我们姐弟俩一个学期的学费——也由于这个缘由,这头猪在家里得到我的混蛋父亲的充分尊重,我们必须跟它生活在一起,在它拉屎的地方吃饭,让它在大床低下啃着床脚。每个晚上,猪的鼾声和我的父亲,那个醉汉的鼾声总是连成一片。我的姐姐也从她的懦弱天性中慢慢走出来,变得肆无忌惮。她已经可以当着我的面蹲在地上小便,她不懂得脸红。我依稀还记得我母亲去世那阵子,我的姐姐,凌彩霞,她会低着头弱弱地问我,弟弟,你苹果能不能切一点给我;而后来,她会霸占所有的苹果,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把一只脚搁在门槛上开始歪着头大口大口地咬着苹果。她非常有自己的哲理地吃光所有的苹果,她说,率真才是真正的生活。但她的率真并不能让她把苹果再从她肚子里重新吐出来,找不到苹果吃,我还是会打她的,我醉酒的父亲也是会打她的。她只有跑。有一阵子,她经常不回家。在外面睡舒服多了,她说。
  
   2
  
   胖子彭在街角哭了半个小时,就站起来拍拍屁股回家去了。我分明记得他是蹲着的,不知他为什么要拍屁股。
   那时木棉还没开花,玉兰的香气沁人心脾。
   第二天遇到胖子彭,我并没有表现出我内心的友好,依然用半嘲讽半愤怒的眼光看着他。然而令我奇怪的是,他似乎变得无所畏惧。他不再讨好地笑着,也不再递烟给我抽,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切他的猪肉,很平静。猪肉的气味令我作呕,于是我赶紧离开。
   胖子彭猪肉生意的顶峰时期,他几乎垄断了十二指街整条街的猪肉生意。没有人敢和他抢,他只要露出左臂蓝色的鹰,就没有人敢和他抢。蓝鹰是破爷给他的。按破爷的规矩,有一只鹰,你就可以指挥没有鹰的人。那时胖子彭赤裸着上身,挥动着猪刀,汗如雨下。一天能卖二十头猪,他说。十二指街的人,一天可以吃光二十头猪。在他洋洋得意的语气里,我感到一真恶心,这也是我讨厌胖子彭的重要原因。
   每天早上,猪肉卖完的时候,胖子彭会买一碗热腾腾的豆浆。他似乎特别珍惜这一个时刻,他站着,一脚踏在椅子上,一手扶在猪板子上,另一只手则慢悠悠地,像领袖一样地夹着烟往嘴别送。吸一口烟的时候,他会若有所思地半眯着他的大眼睛。烟抽完,豆浆温度适宜,他头一仰,咕咚咕咚,一碗温暖的豆浆就被送进胃里,同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咳哎——
   但胖子彭是怕我的。用破爷的话说,我干的才是正事,所以他才给我一只鹰还有三把剑。三把剑,你想砍谁就砍谁,破爷今儿个说的可不是酒话。破爷说这话的时候,用他干瘦的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以示斩钉截铁。
   我干的当然是正事,在我的培训下,手臂上纹着蛇的各路兄弟活动频繁,十二指街几乎成了全市脏车的聚集地。人们提到脏车,就不得不和十二指街联系在一起。到这里买车的人络绎不绝,我曾经怀疑这才是胖子彭一天能卖二十头猪的真正原因。
   然而,那一年木棉花燃烧起来的时候,胖子彭还是死掉了。我依然记得那个玉兰飘香的晚上,我这位得了绝症的胖子朋友蹲在墙角抱头痛哭的情景。我也终于明白了胖子彭对我的无所畏惧是由于他碰到了更大的恐惧,那就是死亡。
   十二指街的人说,是癌细胞把胖子彭的心肺都给吃光了。死的时候,胖子彭的肚子涨起来,像个孕妇,但他存放心肺的胸部却干瘪下去。胖子彭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喉咙直致断气。根据这样描述,我的理解是,胖子彭大概尝了人世间终极的痛苦,宁愿把自己掐死。从这一点上,我愿意称他为胖子朋友。
  
   3
  
   十三岁那年,我醉酒的父亲开始殴打我的姐姐,凌彩霞,这个因为对食物过度眷恋而显得有一点胖的女孩。我的父亲凌天财是一个失业的铁匠,只有在醉酒时才能找回他的铁匠本色。我每个晚上都听着姐姐的哭闹声入睡,床很大,我也很困,在半梦半醒之间,总听得见姐姐的啜泣。我父亲不敢打我,因为每次打我,我就把怒气迁移到床底下那头猪身上。“凌天财”,我直接叫他的名字,“我会把猪打死的!”我抽打猪的时候,比我父亲抽打我要厉害十倍,我必须用我的怒气把父亲给镇住。果然,为了猪还能在家里活下去,我父亲不敢打我。
   但我姐姐渐渐不哭了,她开始用沉默来对待羞辱和疼痛。而由于她的这一变化,我的父亲也渐渐丧失了打她的欲望。“打了也不哼一声,跟踢一面墙有什么区别!”我父亲说。
   我姐姐开始宣布不念书了,想工作。父亲对她的这一壮举大为赞赏:好!出来赚钱好,人迟早都要独立的!只有我知道姐姐不念书的原因——她暗恋了两年的一个男老师突然宣布结婚了。该老师姓徐,她不止一次地在日记里(我偷看的)描述徐老师能写一手好字,会唱刘德华的歌,会弹吉他,还能朗诵古诗。总之,在当时的凌彩霞眼里,他身上具有男人的一切优点。
   我那时只觉得姐姐这场无聊的单相思离我很远,却不知道正是这一个男老师,会成为我的班主任,并赐予我闯荡天下的无穷力量——他本来可以交给我天堂,可惜没有,他交给我一个地狱。
   十三岁那年,父亲终于把家里的猪卖了,按照惯例,父亲买回一只鸭子,在二十平方米的家里大摆宴席,宴请我们姐弟俩。但这一年,由于姐姐不念书了,父亲用上帝一样的口吻说:你姐的学费,就给你买一辆新自行车,你每天上学要骑那么远的路,那辆车天天坏天天修,还不如买一辆新的。
   我那时觉得这个铁匠就是一个神!
   我得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凤凰牌,骑上它就像真的骑着一只凤凰,我觉得自己都能飞起来。十三岁,我穿着白衬衣,衬衫的下摆飘垂着,阳光照过来,照在我身上。我姐姐远远地看着我,看我骑着新车欢呼雀跃,她面若桃花,笑容无比灿烂。此后的岁月中,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这么美的笑容。我姐姐一直在美容院和足浴城之间辛苦地劳作,反正不是帮人洗脚,就是帮人洗脸,对她而言,她手中的脚和脸差别不大,与应该擦洗的碗盘也并无二致。
   第二天星期一,我骑着我的新车上学去,我想象着男同学们羡慕的眼光,期待着女同学红着脸对我说:你能送我回家吗?
   这是新车啊!我喝了两大碗水,早饭也不吃就出发了。路还远着,路上尿急,我在一个公厕门口停了下来,这一停,却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从公厕里出来,我的凤凰已经飞走了。我把它锁好了,但它还是不见了。无法用语言形容那一刻我看到路边空荡荡不见我的车时的感受,我多么希望附近埋伏着我的所有的好朋友,他们马上就会从草丛里蹦出来,告诉我车还在,一切只是一个玩笑。
   但确实不是玩笑。我在路边蹲了很久,最后抹干眼泪,我总得上学呀。走在路上,走在旷野中,朝阳就升了起来,我看见自己单薄的影子,晨风吹动我的衬衫,我显得那么瘦。这么瘦的一个孩子,还是被人偷了车,想到这个,我就哭了。路上空无一人,四野空旷,巨大的空间把我的所有哭声都吞没了。
   到学校时,已经是第二节课,我喊了报到,抬头一看,班主任徐老师在上课。但他似乎看不见我,我想是我的声音太小,他听不到,于是我说:徐老师,报到!
   可不料他扬起黑板擦,啪地正掷在我脸上。我还在喘气,被粉笔灰一呛直咳嗽。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经一把将我拎到教室后面。他说:为什么迟到?别跟我说自行车坏了!你的自行车怎么就天天坏!
   不是坏了,是丢了!
   你那辆破车,还有人要你的?他冷笑了两声。我感到全班同学都朝后面望过来,有人已经开始附和着老师,咯咯地笑起来。
   我不得不辩解道:是新车。
   你也有新车?他又冷笑一声:你不是要跟我说,你家里床底下的母猪生了一辆新自行车吧?全班哄堂大笑。完了,现在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们家床底下有一只母猪,但徐老师那次去家访,还夸我们家的母猪长得好。
   徐老师接着又说:你要说旧车丢了明天又骑来那还不行,凭空杜撰出一辆新车,说丢了,明天依旧骑着破车来上学,这借口天衣无缝,你看你真无药可救了!
   我看着他,眼泪就滚下来了,我想着我的新车,它现在在哪里,它骑起来就像飞一样的,现在它又驮着谁呢?
   我亲爱的徐老师继续说:我盯你很久了,学习也不行,纪律也不行,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迟到,那我这个班不是要全校倒数第一!
   我的车真的被偷了!
   偷了?那你就去偷回来啊——你去把你的新车偷回来啊!人家能偷你的,你就能偷人家的!说有什么用,我倒想看看,你的新车长的是什么样的!
   我想辩解,但居然说不出话来,我的心里就像一千支针刺着一般痛。却有一句话在我的心里刻录了下来:人家能偷你的,你就能偷人家的!
   最后我写了一份5000字的检讨书,交了上去,徐老师说格式不规范,重新写。我只得熬夜重新写了交上去。本以为这件事过去我的生活就可以恢复原状。然而接下来的日子,每个人见到我,都问:凌国庆,你的新车呢?凌国庆,你姐姐去当小姐了,她有没有给你买新车呢?凌国庆,你的破车又坏了?
  
   4
  
   破爷说,该是天堂,该是地狱,都是自己给自己的。
   当我每天都换一辆新车时,没有同学再敢嘲笑我了。他们都怕我,其实,他们是怕我手臂上纹着的那头蓝鹰。
   蓝鹰是破爷给的。破爷叫人帮我带到一个破窑里,用黑纱布蒙了我的眼睛,在我面前摆了十把车锁,问我,要什么工具?我说,一条铁丝,一包口香糖。我吃口香糖,五片一口嚼。破爷说,我给你三分钟时间,开不了锁,我就废了你,你连我的车都敢偷!
   我冷笑了一声。我用嚼烂的口香糖和铁丝把十把锁都开了时,计时的人说,一分十三秒。
   破爷拉起我的手,仔细端详说:你这手是什么做的呀!手巧,心巧,匪夷所思!我给你一头鹰,你带他们去帮我偷车吧,我还会给你钱。破爷又对他们说,别看他看起来是个孩子,你们都听他的,他会成为你们的财神。时代交给我们一个天才,我破爷一定好好爱护。
   我又冷笑了一声。如果他们知道我从十三岁开始,拆过多少把锁,在每把锁身上花了多少时间,他们就知道什么叫“匪夷所思”什么叫“天才”。就这样,我创造了十二指街辉煌的赃车时代,开始是自行车,后来是摩托车,到了胖子彭死的时候,我已经把注意力转向汽车。
   我一直怀念我的中学时代,我多么想回到过去,如果在过去,我能拥有这么多车,我就不会再遭受嘲笑。然而过去的时光不能改写,我屈辱的一页无法抹去。
  

共 13170 字 3 页 首页123
转到
【编者按】小说围绕着破爷那句“该是天堂,该是地狱,都是自己给自己的”展开叙述,着重塑造了一个由坏到好的人物形象,同时也揭示了他心理过程的变化,无论是情节、语言还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都显示了作者对文字有较强的驾驭能力,感谢您的来稿,问好作者——沙湾【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沙湾        2008-11-20 17:02:34
  读完小说,仿佛想起了《风景》,真的挺不错的,问好作者!
岁月的沧桑里,总会有一个时刻让我们停下脚步凝视,很多时候,我们真该需要安静,需要历尽沧桑之后返璞归真。
2 楼        文友:半城烟火        2008-11-20 21:53:21
  题目有些让人费解。刻画的最出彩的我感觉不是胖子彭不是凌彩霞不是其他任何人物,而是徐(老师)。心理刻画很逼真。问好傻正。
3 楼        文友:范失晃        2015-09-12 18:29:32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共 3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