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栖霞山麓有采薇
　　 赵大听得仲云此言，面有愠色道：“问那么多作甚么？名字又没什么大碍，能当酒喝么？”仲云听他时刻不忘言酒，心中暗觉好笑，道：“大哥教训的是。”赵大满脸得意道：“这就对了，来来来，你先记一遍此内功心法。”未等仲云回话，赵大已摇头晃脑将“混阳孑行功”心法从头到尾背了出来。又道：“此内功心法其理颇奥，抑且文字古涩，须要细心钻研才好。”言毕，眉头皱紧，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仲云瞧得真切，暗道：“想这内功心法多半不是大哥创的，否则他为何要将此心法写的极难理解，不是自己为难自己么？”当下也不便揭穿，道：“大哥如何说，小弟就如何做，一切都随着大哥。”
　　 赵大点点头道：“你刚才听明白了么？”仲云道：“听明白了一些。”赵大道：“究竟能懂得多少？”仲云笑了笑道：“十之七八罢。”仲云自小饱读诗书，对武学倒并不怎么感兴趣，是以此心法虽文辞古奥，但对仲云而言也绝非难以明了。赵大听得一愣，道：“吹牛吹牛，这一段文无论内容还是遣词都格外讲究，想当初我也是研究半晌才弄懂，你如何能理解的这么快……”此言一闭，仲云险些笑了出来，赵大这一番话，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承认这“混阳孑行功”非自己所创的了。
　　 赵大说完，未觉不妥，兀自道：“有本事你将我方才所述的心法再背出来，我便无话可说。”仲云淡淡一笑道：“甚是容易，我背一遍，且听好了。”于是便从头到尾的背了一遍，洋洋一千余字，背诵下来竟毫不费力，只有个别几处出错。赵大一时大惊，道：“兄弟，你果真了得，哈哈，看来大哥没看错人，想当初我背诵此文……错啦错啦，是写此文……写此文花了近三天功夫。”又嘿嘿笑道：“兄弟，你何不去作一书生？凭你的本事，若是参加科举，必然能过，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仲云摇摇头道：“小弟素来不喜为官，只愿无拘无束，五湖弄舸，这般最好。”赵大拊掌笑道：“当真是上天赐给我个兄弟，连心里想的都和俺一模一样。只是，你小小年纪，却有这番想法，未免太过消极了些。”仲云嗯了声，并未说话。赵大道：“扯远啦，贤弟既然有如此记诵功夫，想必学这门功夫也不甚难，我现在便一句一句解释给你听，你就专心修炼。”仲云道：“如此甚好。”赵大便一句一句解释起来，时间匆匆滑过，转瞬就到了天明。
　　 到了第二日晌午，赵大已将所有一千余字解释完毕，仲云苦练许久，仍未有丝毫动静，内力兀自提不起来。赵大只叫他不要着急，自己去寻吃的东西。
　　 又练半晌，只觉丹田中内力充盈，却一直被抑住，下腹鼓胀的难受。仲云叹了声，不敢再练，只怕引火上身，当即徐徐收了功，正见赵大喜气洋洋的踱了回来。
　　 仲云笑道：“大哥定是寻到什么好东西罢，这般高兴。”赵大咧着嘴道：“自然是好东西，你猜猜是什么？”仲云道：“大哥所喜之物，断然和酒脱离不了干系……”没待仲云说完，赵大就哈哈大笑道：“知我者，莫若贤弟也。不错，我正是讨来了些好酒。”说罢，从身后掏出酒瓶，在仲云眼前晃了晃。顿时一阵香味扑鼻，仲云许久没吃过好酒，此间闻到酒香味儿，不由垂涎欲滴。
　　 仲云心下忽的犯疑，道：“这山中有人家么？大哥从哪里讨来的酒？”赵大道：“笨蛋，自是不能在山里讨酒了，这酒是打金陵城里来的。”仲云惊道：“金陵城？”赵大嘻嘻笑道：“正是。”仲云心想：“夜里从金陵城闯出，必定惊动许多侍卫，只怕现在金陵城只能进不能出了，大哥果真胆大，不但取了酒，还平安回来，若换成我自是万万不能了。”
　　 赵大仿佛猜透了仲云心思，道：“哈哈，我们现在成通缉犯啦，全城都贴满了你我的画像，至于那个画像嘛，画像的那个人忒不是东西，把我画得胖了些，把兄弟画的格外丑，有趣之极。”接着道：“那群士兵倒一个比一个白痴，我趁着他们搜查之机冲了进去，竟没一人发觉。”
　　 仲云一惊，忖道：“没想到夜里这一闹，竟弄得满城风雨。是了，武林派跟官府勾当，定以为我二人便是凶手，只怕以后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了。”心中正自感慨，却听赵大又道：“街道上尽是武林派人众，手里绰着刀，样子均是谨慎小心。离城门不远，路边有个酒馆，那里吃酒人甚多，我寻思那定是个好酒馆，便偷偷进去，溜到后院处。那里果真藏有好酒，若是给那些狗官吃，岂不糟蹋？我就寻了几个壶，随便装了些，就带回来了。”他言语之中，兴奋异常，仿佛自己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仲云心中怦怦乱跳，不得不佩服赵大胆识过人，偌大一个金陵城，来来去去恍入无人之境，功夫之高，亦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还有这个小玩意儿。”赵大随手摸出几只飞鸟，递给仲云。仲云接过飞鸟，但见那几只飞鸟腿伸得直直的，显然已经死去。再细查飞鸟伤口，那些飞鸟皆是被硬物一击命中，断然没有存活之理。
　　 赵大淡淡道：“这些鸟在我头上转来转去，我瞧得颇为心烦，便用石子将其一一弹落，正好可以填饱肚子。”
　　 当下二人将鸟毛褪去，在水坑处洗个干净，点起火，穿在木棍上，烤了起来。良久过去，鸟才烤的微熟，赵大急不可耐，也不顾烫手，一把将鸟从木棍上拔了下来，张嘴就吃，仲云还未吃上一口，赵大已然吃得干干净净，高兴道：“味道不错，就是好似没有熟……”仲云笑了笑，亦是吃了一口，眼中蓦地落下泪来。
　　 赵大瞧得真切，奇道：“贤弟，吃东西就吃东西，哭他做什么？”却不知仲云刚将鸟肉放到嘴边，就想起之前在幻潭中的情形。那时是韩雪依烤鱼给大家吃，这一转眼已过去半个月左右，韩雪依再无音讯。如今持刀了烤鸟，倏然勾起了心事，往日场景真如隔世一般，杳杳不可寻。
　　 赵大自不明其理，但隐隐约约也猜了个八九分，但闻仲云道：“没什么，方才被烟熏了。”赵大猛然间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道：“还有酒呢，差点把这事情给忘了。”说着，从地上捡起一个酒壶，递给仲云。率先喝了一口，咂咂嘴道：“滋味甚佳，真是好酒，兄弟，你也喝点罢。”仲云依了赵大，轻轻啜了一口，却怎么也不是滋味。
　　 韶华一去，时光如梭。转眼间就夏去秋来，悠悠过了三个多月。山林已被枫叶所染，满目之下，一片红色。旅雁结成伉俪，鸣叫着飞去，泥土中带来的清香，在秋风中，一点点被融化尽了。三个多月来，仲云依旧是勤加练功，赵大出去寻吃的东西，每日几乎都能从金陵城中带回酒来。仲云初时甚是佩服，到了后来逐渐习以为常，司空见惯。
　　 这日仲云正自修炼，屡屡提起，却屡屡被压回，三个月来，虽丹田中所蓄内力愈来愈充盈，但却丝毫没有冲破禁制的迹象，心下好不烦恼。练着练着，不免胡思乱想起来，这正是修炼“混阳孑行功”的大忌。
　　 仲云自明其理，饶是如此，一想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忽然间，一个人影在他眼前闪过，那女子一袭素衣，生得美艳动人，面色恬静，真是一个尤物。仲云不由失声叫道：“依儿……你来了。”韩雪依点点头，忽然哭泣出声音来，浑身颤抖，显得楚楚可怜。仲云道：“怎么了，遇到什么事情了么？”韩雪依点点头道：“爹爹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仲云一惊，叫道：“韩叔叔，他……”韩雪依泣道：“他被贼人害了……”仲云捏紧拳头道：“那个贼人是谁？”韩雪依冷冷道：“那个贼人就是你，他是为你死的，哈哈……”声音愈发凄凉，直透人心。仲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就要晕倒，道：“不可能的，我好好的，他为什么要救我……”“就是你害的……就是你害的……”声音愈来愈飘渺，这时，只见韩雪依从袖里掏出一把匕首，慢慢走向仲云，她两眼通红，十分可怕，嘴里喃喃道：“我要给父亲报仇……”仲云惊疑万分，动也动弹不得，张口叫道：“依儿，你听我说，我怎么会害伯父……”话还没说完，韩雪依提起匕首捅来，仲云躲避不了，那一匕首正中仲云小腹之中。
　　 仲云只感觉小腹一凉，似有气流逆入，顿时就是阵钻心的疼痛，眼前的那个韩雪依也消匿不见，仲云猛然惊醒，暗道：“原来是幻觉。”正想着，那阵疼痛却丝毫不减，反倒愈演愈烈，仲云一跤坐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不由翻过身去，不停地在草地上打滚，额头上挤满了豆大的汗珠。
　　 仲云知是练功偏差，导致气流逆入，反噬丹田，就如千万只蚂蚁在同时啃噬自己一般，这番滋味自是难以想象，痛苦不堪。正在此时，仲云只觉自己“灵台”、“命门”两处一麻，跟着就是一阵雄浑内力拥入体内，霎时间只觉身体暖洋洋的，有说不出来的舒服。那股雄浑内力一经贯入，立时冲开了仲云丹田内紊乱真气，先前的痛苦亦是一点点的消去，片刻间就荡然无存。
　　 仲云身上束缚一减，立时便翻身而起，看见赵大站在他身前，一副奇怪神色。仲云自知又是赵大在极为关键之时救了自己，不胜感激，忽又想起方才的痛苦，一时心有余悸。
　　 赵大见仲云醒转过来，眉目略展，微微做怒道：“亏我早些回来，倘使再晚一些，你非但小命难保，只怕早就呜呼哀哉了。”仲云略感尴尬，抱拳道：“多谢大哥相救。”赵大摆了摆手，踱了几步道：“适才练功之时，你晓得为何会气流偏差么？”仲云道：“因为……”他本想说自己是因思念韩雪依所致，却怕赵大知道后，枉费了他一番苦心，终究没有出口。赵大哼了声道：“是不是想哪个女人了？”仲云脸一红，道：“是。”
　　 赵大叹了口气道：“此功本就难以修炼，再加上所习内力至纯至厚，最忌心猿意马，想是你方才虽心有所思，但辛亏入境不深，终究保住了一命。”仲云满脸愧色道：“是，小弟以后定当用功练习，再也不会多想。”
　　 赵大点点头道：“适才我向你体内灌输内力之时，觉得你丹田之中气血充盈，今非昔比，但你中此毒却甚是奇怪，此毒不但可化为内力，永久盘恒在你体内，而且只要你内力强一分，它就强一分，无论如何也将你内力压制住，外力可以进，自身内力却不能出，真是奇异之极。”说着，脸上亦露出复杂神色。
　　 仲云听得赵大一番言语，心中黯淡，道：“小弟本就没有想过能将此毒驱散，既已如此，别无他法。只是这些时日劳烦大哥，误了大哥许多时间，惭愧不已。”赵大叹道：“此毒虽未解，但你内功修为已然大进，兴许日后能驱散此毒，则前途无量……”仲云笑了笑道：“是以无论如何都要感谢大哥，请受小弟一拜。”说着，便跪了下来，正要磕头，赵大拦住道：“你有这番心意就好，大哥无能……”仲云道：“大哥已经尽心，总怨不得大哥的。”说完，心下凄然，忖道：“看来此毒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了，既然解不开，内力就算再深厚却使将不出，又有什么用呢？”想至此处，不由叹了口气。
　　 赵大一人背着手，面向东北山峰站立，倏然道：“还有个法子，不知可不可。”当即转过身，略现喜色道：“此地有山名曰：栖霞山，你可知晓？”仲云一愣道：“素来便知那里是佛门圣地，常叹无幸拜会，甚是遗憾。”赵大拊掌笑道：“不错不错，今个儿你可是有机会去了。栖霞山中峰西麓有一寺名为功德寺，寺庙宏大，极其壮观，是佛门三论宗的发祥之处。”赵大顿了顿又道：“我年轻之时，呸呸……十余年前，曾有幸拜会功德寺中的天运禅师，他精通佛法，最通医术武功，为人又宽宏恻隐，必会治好你身上之毒。”
　　 赵大看着仲云又道：“你去了报上我名字就成，他必然会接见你。”仲云怔了怔，心想：“没想到大哥识人甚广，连赫赫有名的功德寺禅师都和他有旧交。”赵大道：“我姓赵，名独鹤，你记清楚了罢。”仲云心中念道：“赵独鹤，好逸兴的名字。”口中道：“记住了。”赵独鹤点点头道：“此去十余里，向东北，中间有一峰名为凤翔峰，东北、西南一有两座山峰，你只需到中峰西麓，万不可走错，切记切记。”仲云见他语气格外沉稳，倒不似平素一贯风格，心道：“为何不能走错，难道其余两座山峰有什么古怪不成？”当下也不便细问，抱拳道：“小弟知道了，多谢大哥指点。”
　　 赵独鹤听得此话，拍拍仲云肩道：“只可惜大哥还有要事要办，暂不能陪兄弟去了，你路上一切小心。”仲云嗯了声，道：“放心吧，大哥。”赵独鹤笑道：“好兄弟，待得你恢复之时，可再到金陵城寻我，那时你武功自然很高，偷偷潜入没什么问题，我必当摆酒相祝。”
　　 仲云惊道：“大哥还要回金陵城？”赵独鹤哈哈笑道：“你大哥我游手好闲，只是在金陵城呆了许久，须臾舍不得离开，不过放心，谅他们有多大本事，也奈何不了我。”仲云自来相信赵独鹤武功，寻常习武之人根本不是对手，当下道：“好罢，倘使我被医好，定来寻大哥，若是医不好……也回来寻大哥的。”
　　 赵独鹤嘿嘿笑道：“好兄弟。”倏然眉目紧缩道：“不过有一事你需记住。”仲云见他说得郑重其事，不禁点点头道：“大哥只管说罢，兄弟自当遵从。”赵独鹤道：“你若见到天运禅师，万不可向他告知我的住处，也不可说我在金陵城内，记住了么？”仲云道：“此事容易，小弟记住了。”
　　 赵独鹤道：“既然如此，我们兄弟二人暂时分别，来日方长，后会有期。”拱了拱手，不待仲云还礼，一跃走了，他脚步甚急，眨眼就消失在丛林之中，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