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在医院见到梅的。
　　 她躺在病床上，平日里的朋友都围着病床坐着，陪她聊天。因为持续不断的高烧，她的嘴唇上长满了小水泡。她显得有些疲惫。
　　 我倚着门站着，不说话。很想问问她是不是会觉得很痛，或是有没有很累。但是话从心脏弥至嗓端，却又漫回了心底。
　　
　　 二
　　
　　 陈寒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是他接的我。站在医院大门边，远远的就看见了这个体型微胖的男子，站在大厅门口张望。我走过去，跟着他后面上楼梯。
　　 他似乎苍老了一些，下巴周围有胡渣泛起。头发凌乱，眼睛有血丝。灰白的外套里面穿了件绛红的针织背心。天其实有些热的。
　　 停下脚步看着这个男人稍微佝偻的身躯。心像是跌落谷底。溅起了些许的惆怅，充斥着整个胸腔。我觉得难过，这个我敬爱的男人，在慢慢的变老。即便我是多么的不甘愿，也留不住他渐渐老去的脚步。
　　
　　 吃过早餐了么？
　　
　　 嗯，吃过了！
　　
　　 坐的是几点的车？
　　
　　 七点。
　　
　　 其实，来之前，我只吃了一块小米饼。还是前一天同事给我的，我随手扔进了包里。
　　 我与这个男人的话，并不多。我不会对他讲心事，伤心的，亦或是快乐的。说的最多的，也还是那些平淡的不能再平淡的问候。
　　 在三楼停下来，陈寒指给我梅的房间。然后站在楼梯拐角点烟。许是抬头看见了墙壁上挂着的禁止吸烟的牌子。就又把烟捻熄，扔进垃圾桶里。
　　
　　 三
　　
　　 我还是倚着门站着，不说话。
　　 我开始担心梅的身体。她肯定是痛了。我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去医院住过。病的时候，她总是忍着。实在忍不了，就去小诊所挂盐水，或是去药房开一些药。
　　 我不是个会心疼人的女子。心里其实在乎的，可是始终不懂得如何开口。像梅说的，每次打电话来，都只是问她，你吃饭了吗？在做什么？或是还没睡觉么？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话。从来不会说，你身体还好么？最近累么？。几乎不曾用关心的口吻去询问她的生活。
　　 甚至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跟她联系。
　　 还是牵挂着她的。想见她，想知道她在做什么，想吃她烧的茄子，想在晚上的时候偎在她怀里睡觉。累了，倦了，伤心了。总想听听她的声音。
　　 知道梅住进医院的那一个晚上，我失眠了。是夜里三点的时候，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在凌晨五点醒来。然后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只是，这些情感，我不懂得用言语表达。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梅被带进手术室。
　　
　　 是一个小手术。划开那个令梅疼痛的囊肿，把寄居在囊肿内的毒脓，引流出来就好。
　　 但是，我还是很紧张。我从来没有见过身边的人走进手术室。我不知道那会是个怎样的过程。虽然我知道，她并不会如那些出现医疗事故的病人那样，进去了就出不来。可我仍旧担心会有什么意外。
　　 我越发的焦躁难安，像是被强行带离母亲身边的婴孩。只能在心底歇斯底里的哭喊。手术室的门被关上的那一刻，有种无能为力的恐慌，遍布全身。
　　 就像幼年时，被迫与梅分离那样。
　　 我无能为力，无论我多么用力的哭喊，都留不住梅离开的脚步。我想要跟在他们身后，一直走，却被阿姨打横抱起。我开始恐慌，在阿姨的怀抱里挣扎。终究还是挣脱不了。从朦胧的泪眼里，看着梅的身影，消失在路得尽头。我再也忍不住，往阿姨胸前狠狠的咬了一口。于是，我逃脱了，我以为梅会带着我走。可是，她没有。
　　 我站着路口，看着他们走远。那种从此被抛弃的恐惧，黑压压的笼罩着我。心脏像是被用钝刀割据，痛得像是就要死掉。但是，我却无能为力。一如我现在眼睁睁得看着梅被带进手术室，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与陈寒站在门口，想从门缝里，看到里面的一些什么。然而，我们能看到了的，只是门上的玻璃里折射出的景象。
　　 走廊对面的空床铺上，蹲着一个男人。手握着拳，手肘忖着膝盖，头埋在双臂间。一双沾满灰尘的皮鞋，有一些深浅不一的皱褶。一只头向里，一只头向外。就这样凌乱的放在床铺下面的地板上。
　　 时而抬头看向身旁的产房。
　　 有女子歇斯底里的叫唤。我心头一紧。赶紧把耳朵贴在手术室的门上。想听清里面的动静。却又安静了。转身看向身旁的陈寒。他亦是紧张的向里头张望。却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
　　
　　 我说，刚才是梅在叫么？
　　
　　 应该不是吧，有麻醉过的。
　　
　　 哦，那就好。
　　
　　 还是静不下心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四点零八分。才八分钟而已。我却感觉像是过了半个世纪那么长。
　　 有年长的老人，推着装着甜汤的推车在每个病房门口，低声询问那些待产的，或是已经生产的女子。要不要喝甜汤。
　　 突然就想起了，年少的那些日子。
　　 梅跟陈寒在我七岁的那年，把我从阿姨家接回去。我怯生生地住在那座房子里。很多次想与梅亲昵，却始终挪不动步子，走近她。她一直对我很好。我想要的，她总会竭尽全力的为我争取。
　　 她有一双巧手，会用很多种颜色的毛线，为我织图案新颖，花色鲜艳的衣裳。或是变着样子，帮我梳头。冬天的时候，我会厌食，畏寒。她总是变着方儿的为我做吃的。
　　 吃的最多的，还是小城的特色甜汤。用糯米与酒秘制，做成稀饭的样子。在里面放上小块的糍粑，几颗红枣。有时候还会放些蛋花。香醇细腻。吃多了，也是会醉的。
　　 我最爱的，还是糯糯的糍粑。
　　 糍粑是这座小城的特产，冬天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做几个大糍粑。把上好糯米蒸熟后，用力杵打，直到糯米饭全融，像棉团状，然后再取出糯浆做成圆团。待到冷却成形之后，再把它们切成片状。冬季多半干燥，人们会把糍粑全都放进装满清水的水缸里。以防糍粑龟裂。
　　 冬日的小城略为阴寒，为了作热取暖，一般人家都会燃起火炉。糍粑便是放在火盆木炭上烤炙的，用火钳作为支架。糍粑得放在微微明灭的炭火上慢慢烘烤，火气不能太大，要不然外皮烤焦，内里却是生硬的。要不停的翻边倒面，使它两面均匀受热。受热后的糍粑可不是好对付的，炽热的高温黏着你的手指烫，烫的人几乎断了想吃的念头。但一想入口绵软香甜，又不得不就范。糍粑在火气下催的渐渐鼓胀，表皮微微隆起，像一个大包子。此时将表皮弄破，会有一股热气升腾，可见内里雪白，拿在手里软乎乎的，心里升腾起一股征服的快感。
　　
　　 今年冬天，会做糍粑么？我想吃。——我对着陈寒说。
　　
　　 嗯，会做的。想吃多少都可以。
　　
　　 我想跟你们一起做。
　　
　　 好，等做糍粑的那天，我打电话给你。
　　
　　 四
　　
　　 四点三十六分的时候，梅从手术室出来。她是清醒着的。医生并没有给她全麻。我扶她躺回床上。陈寒去医院门口的小餐馆给梅端肉汤。梅微闭着双眼，我想她是累了。
　　 医院的床位紧凑，留了陈寒在医院陪床。我回梅的家里睡觉。
　　 夜里突然醒来。看见床头摆放的相册，便随手翻开来。是我寄给梅的。里边全是我在海边时，拍下的照片。
　　 那年，离开梅去到别的城市。那是我第一次远行，而且归期不定。
　　 汽车启动的时候，梅站在车窗下面。撑着雨伞，一直看着我。车开的时候，我看见她扭过头去，抹眼角的泪。我便不敢再看她的脸，只是蜷缩在铺位上，任泪水泛滥成灾！
　　 汽车开出了好远。回过头去，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有股悲伤在心底一圈圈的晕染开来。
　　 是流着泪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黑了。汽车停靠在高速边的江西小镇上。我随着人群走进服务区的食堂。这里的大锅菜，不合我的口味。就连平日里最爱吃的茄子，也被炒的索然无味。收到梅发来的短信，她说，路上要照顾好自己。便又开始掉眼泪，突然很想回去。回到有梅的地方。
　　 终究还是没能回去。
　　 在那座温暖的城市，夏天有台风，冬天没有雪花。那里有海。是梅最向往的。在梅的城市，看不到白色的细沙，蔚蓝的大海，贝壳以及礁石这类在沿海城市才能看到的风景。她对我说，多么希望能有人陪她去海边走走。踩在柔软的沙滩上，听潮起的声音。或是踏踏浪，说不定还会在沙堆里找到紫色的贝壳。
　　 我看的见，她脸上的憧憬。
　　 在那个城市的第一天，我在日记里写，期待与梅一起听海，感受海。
　　 我坐在沙滩边的礁石上打电话给梅。我把电话对着大海，梅在电话里欣喜的说，我听见了，听见了海风和海浪的声音。我说，我会拍很多照片寄给你。或许有一天，我会带你来海边。
　　 一个人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
　　 早晨不会再有人精心为我准备早餐。只能在路边摊，随便买个糯米饭棒，揣在怀里，步行去上班。趁着红绿灯的空档子，胡乱咬几口。中午的时候，在快餐店吃五块钱一份的快餐，两荤两素。却是不合口味的，吃不到两三口，便再也咽不下去。夜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睡眠。外面街道上，买馄饨的男人，总是敲着竹筒，踩着单车路过。那敲在竹筒上的一声声，宛若一位悲戚的女子，对着黑暗的苍穹，诉说着无尽的孤单与寂寞。
　　 梅会打电话来。叮嘱我好好照顾自己。
　　 冬天的时候，我开始适应这个城市。花六个小时的时间把工作做完。然后窝在房间里睡觉。在傍晚的时候裹着棉衣去楼下的超市买泡面。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没有开门。卷闸门紧闭，把街道两旁的建筑连成一片白花花的风景。超市里，聚集着小区的居民。汤圆，饺子。冷冻的猪肉，鸡肉，海鲜。购物车装的满满的。收银台变得拥挤。我抱了一堆牛肉泡面去排队。站在人群里，显得格外刺眼。
　　 在电话亭打电话给梅。
　　
　　 我说，新年快乐，我想回去。
　　
　　 春运。路费很贵。就别回来了。省些钱下来。
　　
　　 我还是想回去。
　　
　　 乖。你要听话。今天去给自己买点好吃的。
　　
　　 没看见有饭馆营业。我给自己买了泡面。
　　
　　 饭馆什么时候营业呢。
　　
　　 初七，我买的泡面刚好够吃。
　　
　　 听得见内心的溃不成军，野火燎原。我是这样把自己的心脏一点点的剥开，把里面的酸楚，赤裸裸的展露于梅面前。我的体内储藏着太多不安的情愫，我害怕孤独。于是，我把自己的伤痛一点点的展露于世。我渴望更多的疼爱与宠溺。我多么希望，她能说，亲爱的，回来吧。然而，她没有。在心底漂浮的所有希望瞬间被失望所腐蚀。我以为，我有足够的理由离开。
　　 可是，我爱她。即便是我只能捧着三块钱一盒的泡面度过我十七岁那年的除夕。我依然爱她。
　　 在相册的夹层里，找到一张黑白的照片。看不大清楚照片里的背景，屋里的摆设跟七八十年代的小照相馆相似。她蓄着漆黑浓密的卷发。侧身站着，手里拿着一本卷起来的杂志。羞涩的颔首。有清澈的笑靥。
　　 这是梅年少时留下的，我见到的唯一一张，属于梅的照片。她是个好看的女子，纵使她的眼角已经布满了细碎的鱼尾纹。
　　
　　 五
　　
　　 在梅出院的前一天，我搭车回城里。
　　 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大厦，写字楼，电梯，超市，汽车，以及人来人往的街道。我突然厌倦了这一切，纵使是坐在二十八层高的写字楼里。关上所有的窗子，拉上所有的窗帘。仍旧掩盖不住这个城市的喧闹。即便是一丝安宁，我也无法得到。心底的抑郁油然而生。
　　 仍旧选择按部就班的过着现有的生活。
　　 每天下班，都会在楼下的小店里买一瓶茉莉花茶。然后步行回家。快到家的时候，拧开瓶盖，把它摊在手心里，看瓶盖内的字。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以至于，不管是拧开什么饮料的瓶盖。不管它是不是设有奖项。我依然会摊开来，看看瓶盖内的字体。有些的是数字，有些的是字母。
　　 一直以来，谢谢惠顾这四个字，都在我拧开瓶盖之后，以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字体，或者同样的大小，出现在我眼前，一直不变。然而这次，我却意外的看着瓶盖内安安静静的躺着，再来一瓶的字样。白色的，凸出的字体。
　　 我把瓶盖收纳在灰色呢绒风衣的口袋里。这或许，意味着一种改变。只是，即将被改变的事物，我们无从知道。
　　 就像我从来都不知道梅为我做的那一切。
　　 在梅的房间里，帮她找医疗保险卡的时候。意外的得到那本小账本。然后再意外的看见我的名字出现在上面。名字后面记录着，每次汇款给梅的数目。从百到千。已经写下了满满的四页纸。每一页下面都用红色墨水笔标出小记。笔记本里的存折上，末尾的数字，显示结存的数额，与账本上最后的合计，相互符合。
　　 我甚至在木箱的最深处找到了幼年时送给梅的生日卡片。曾经因为花了两块钱买这张卡片，而遭到梅的怒骂。那个时候，我几乎要以为，梅是个心地恶毒的女人。而我只是她的累赘，她急于摆脱。
　　 然而，在多年以后我知道了所有关于梅狠心的真相。她只是在给予我，另外一种恩慈的爱。
　　
　　 六
　　
　　 我特地在早晨，拿瓶盖去小店换茉莉花茶。
　　
　　 阿姨，我要换一瓶茉莉花茶。
　　
　　 对不起，这个瓶盖已经过期了。有效期截止31号，从这个月开始不兑奖了。
　　
　　 喔。那谢谢你。
　　
　　 在很多时候，我们往往都会在不经意间，失去很多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每个人都心存侥幸。不管是对待人或事，或是对与错。总会觉得，没有关系，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只是我们往往都对即将改变的事情，一无所知。
　　 一个改变，只在一秒间就能完成。时间永远是最强大的魔法师。而我们，永远都没有办法与它抗衡。
　　 就像这个一夜间就过期作废的瓶盖一样。感情，亦如此。一个不经意间，就会有天翻地覆的改变。
　　 我望着瓶盖内作废的白色的凸出来的四个字，掏出手机，按下一长串熟悉的数字。
　　
　　 你好么？身体有没有好一些。
　　
　　 我很好，身体好多了。你呢？在做什么？
　　
　　 我准备上班，现在去坐电梯。
　　
　　 嗯，好好工作。好好照顾自己。
　　
　　 好！妈妈，我想陪你去看海。
　　
　　 嗯，等你赚够了钱，就带我去海边。
　　
　　 好！妈妈。我爱你。就像，你爱我那样的爱你。
　　
　　 ……
　　
　　 我爱你，就像你爱我那样的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