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天地红尘 >> 未知栏目 >> 未知栏目 >> 鸡鸣寺

编辑推荐 鸡鸣寺


作者:迷音 秀才,2170.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49发表时间:2008-11-21 11:21:52

我热爱黑暗,在黑暗中睡去,又从黑暗中醒来,最后在黑暗中死去。
  
   ——王者萧衍
  
   他从黑暗中醒来,又置身于黑暗中。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他以为是自己双目失明了,心里涌起一阵恐慌。等到他抬头看到前方高处有一眼月亮一般大小的窟窿,映耀着红黄色彩,窟窿里还不时有灰烟冒出,他才又感到一阵释然:原来他是在一所大房子里从睡梦中醒来,那个高处的窟窿就是这所房子的窗户。
   窗户的位置足有他三个人叠起来那么高,而且看起来这间房子只有一个窗户,但也只不过是窗户比较高、数量比较少罢了,一所房子有多高的窗户或者甚至不设窗户都是不足为奇的。只是映耀在这个窗户上的分明是火光,而不是朝霞,因为朝霞的色调是渐变的,而不是迅速变幻着的,朝霞也是纯净的,绝不会有灰烟散发。
   他确信此时外面的天还没有亮,但是不能确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外面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绝对没有错的,他心里忐忑不安,于是就习惯性地喊了起来:“来人,更衣!”
   声音传入黑暗中,碰到房子的四面墙壁上,然后回音从黑暗中传递过来,回音又形成新的回音,下一个回音的头叠住上一个回音的尾巴,纷至杳来,四处激荡,就像打散搅合在一起的蛋液喷洒在他的耳旁,让他的情绪有些混乱。
   当所有的声音渐渐沉入黑暗之中,他还是没有听到那种急促奔跑而来的脚步声,这种声音在皇宫里来自于太监,在鸡鸣寺里则由住持发出。无论是太监或者是住持,他们跑过来,都故意装着气喘吁吁的样子,然后双膝下跪,为他脱去睡袍,换上新衣,在皇宫里换上的是玄铁色的狐皮大衣,在鸡鸣寺换上的则是深灰色的百衲布衣。
   那些脚步声如同大雨一样密集,却完全是为他更衣而来,每当想到这一点,他总是强烈地感受到:“权力”,——惟有权力,才可自由!
   今天他等了许久,那个老和尚的声音还是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黑暗如同一块铁疙瘩一般将他塑在里面,让他顿生急噪,预感到某种不祥。
   他站起身,张开双臂,好象一只圆规一样旋转了一圈,而除了甩出一阵风声以外,他并没有碰到什么。于是他改为双臂平伸,径直往固定的一个方向摸索过去,好象被蒙住了双眼。
  
   用膳的时间一到,按照惯例,那个长面无须的老太监就用一条黑色绸布将他的双眼蒙住。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分立左右,一个手持饭碗汤勺,对准已经被蒙住双眼的梁武帝,一口一勺,仿佛母鸟喂雏一样;一个手托一块丝锻面巾,适时的去擦拭淌出嘴角的汁水。
   四十多年来,他都是这样用膳的,服侍他的太监和和尚已经换了一拨又一拨。
   四十多年前,他将台城变成一堆废墟和一座人间地狱,冲洗了凝固在废墟上的血迹,掩埋了倒在废墟上的尸体,不久新的台城又在废墟上耸立了起来。
   他第一次坐在属于自己的宝座上,大宴群臣,他的面前摆满了美酒佳肴。群臣争相举杯祝愿吾主丰功伟绩、四海升平、江山永固,他来者不拒,逐渐喝得有些醺醺然,这时昨天在齐国皇宫里发生的那一幕突然在他的头脑中闪现,酒杯从他的手中跌落下去。
   昨天,萧衍率领众将像一群屠夫呼叱乱喝地冲进了齐国的大殿。大殿里齐主萧宝卷拥着两个女子,依旧开怀畅饮,有一名女子啜了一口酒,啄起嘴来口对口地喂给了萧宝卷,萧宝卷捏了一把坐在怀里的另一名女子的脸颊。两名女子笑声孟浪。萧宝卷对着闯进大殿的人斜睨着眼,眼圈淤着红晕,露出了一脸的蔑笑,看来已醉得不轻,似乎并没有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将至。
   萧衍的部下张齐突然大喝一声,抽出钢刀,侵身过去,拧住宝卷的领口,将他搡倒在地,宝卷像虫豸一样在地上弓腰蠕动,张齐手起刀落,宝卷宛若使出了分身术,身子齐腰断成了两截。
   萧宝卷的上半身还在宫殿的瓷砖上向前匍匐了一会,将五脏六腑拖了满地,才终于毙命,看上去就像红毛狐狸拖着一条肥胖的尾巴。
   张齐登时愣住,双手颤抖,鲜血从刀口上滚下来,一如汗水从他的脸上滚下来。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刀锋居然这么锋利,不禁有些惊喜。
   想到这里,一股酸馊的气息涌上了他的喉口,他鼓颊“呕”的一声,吐出一堆黄色的秽物,近旁的太监来不及拿器皿去接,惶急间丢掉了拂尘,就双掌并拢将秽物盛了下来,从侧门跑出,好象久旱逢甘霖一样的兴奋。
   御善房的管事早就端上了醒酒的汤品,一盖碗碧绿的雨花茶,一碗豆腐脑。他猛地吸了一口雨花茶,将蓄积在咽喉的酸味逼了下去,随即感到腹中空虚。这时太监已经将豆腐脑递到跟前,豆腐色泽嫩白,表面洒着一撮枣红色的辣椒末,太监用汤勺将豆腐和辣椒末搅拌成豆腐脑。据说这种东西很是开胃。
   他从太监手里接过碗勺,舀起一勺,他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凝住不动。原来豆腐和辣椒油搅和在一起,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萧衍灭了齐国以后,齐主萧宝卷的宗弟巴陵王萧宝融还尚在人世,成为萧衍的心头大患。
   郑伯禽腰里揣着萧衍赐予宝融进吞的生金,赶赴姑苏。路上他一直在埋怨皇帝的挥霍无度:“杀人用一把刀即可,何必用金子呢?”这样打发了一路的时光。
   见到宝融,伯禽拿出生金,二话没说,就作势要将其填入宝融口中,此时宝融在他的眼里早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填鸭。
   宝融哈哈大笑,说:“我死不用金,醇醪亦足矣!”意思是他宁可醉死。宝融一向俭朴,平时一文一厘都舍不得花费,——吞金对一个守财奴来说简直是一种作孽。
   他从内室搬出三坛女儿红,拔下其中一坛的塞子,抱起来一口气灌了下去。伸长舌头舔净了淤在坛口的最后一滴酒,他将酒坛往地上一掷,像一块褡布一样瘫软下去。没办法空腹喝酒容易醉嘛。
   “真是俭约到家了,连个下酒菜也没有备。”伯禽暗自叹息:“妈的,将死之人还要糟蹋那么多好酒!”身随意转,双手就将宝融举过头顶,用力往下一掼,宝融摔下去的时候,头部先行着地,“咯啦”一声,头盖骨碎裂,脑浆涂地。伯禽本意是想让他平行落地的,谁知道一时把握不准,弄坏了他的头型,而皇帝要的正是头颅。
   临行前,萧衍对他说:“成与不成,都要提头来见!”意思是成的话提宝融的头,不成的话提自己的头。
   伯禽一向直肠子,不解地想:“不成的话,我自己的头自己怎么提?”
   如今这颗头颅好象是一颗砸烂了的西红柿。但有总比没有强,伯禽向来缺乏冷静,遇到急事便只想到破罐子破摔,——他将宝融脖颈以上的部位割了下来,盛在一只锦盒里,并找来扫帚和畚斗,将散落在地的头盖骨碎片和在地上粘住的脑浆仔细地扫了起来,尽量将头颅的所有零件凑齐。
   萧衍掀开锦盒,浓烈的血腥味拱抬着他的鼻翼,他看到宝融只剩下了一张脸,额头以上的部位已变成了一团糨糊,看上去有一种隆重得足以让人呕吐的荒诞美。
   又一股酸意从食道升华到他的口中,他不禁闭起双目,将手中那碗豆腐脑狠狠地甩在地上。
   从此以后,他每次坐在龙椅上,目光下视,总是会看到大殿里萧宝卷的身影憧憧,好象一条被截断身躯的泥鳅一样,拖着红狐狸似的肥胖尾巴,在大殿的瓷砖上蠕动,他的脸不时朝向他,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他每次一沾酒,就会不自觉地慌乱起来,仿佛随时会有一群人从大殿以外闯进来,然后将他搡倒在地,当作面团一样剁成两段。每逢用膳,他一看到任何食物就会联想到死亡和血液。比如他会从什锦菜包联想到宝融的头颅,从五香茶叶蛋联想到宝融睁圆的双眼,从牛肉锅贴联想到宝卷那红通通的上半身,就连最平常的青菜,他都会联想到堆叠在城墙上的发着翡翠光泽的尸体。(注:什锦菜包等都是南京城久负盛名的小吃)
   几次三番以后,他颁布了三道圣旨。第一道圣旨是他决定舍身鸡鸣寺,通俗的说法就是免费出售给鸡鸣寺,无偿的当一名和尚。第二道圣旨是三个月以后,朝廷务必将他赎回,意思是满朝文武必须凑钱将他从鸡鸣寺买回来,类似于窑子里的妓女赎身,但和妓女不同的是,——圣旨眉脚还加了一个“注”,标明所有用于赎身的铜钱悉数归梁武帝一人所有。第三道圣旨是即日起但凡用膳,务必蒙上他的双眼,绝对不能让他看到食物,也不能让他听到菜名,如果有谁让他看到或者听到,国法处置,当然除了自己以外。意思是即日起他将要成为一只被蒙住双眼的宠物。
   圣旨下,金口玉言,所有大臣伏地叩呼“皇上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心里却无不纳闷。对他们来说,所谓的“圣旨”,就是比成文的法律还法律的不成文法律,但对皇帝来说,就如同一种游戏。
   他第一次舍身鸡鸣寺是徒步过去的,但也只有他一人徒步,簇拥他的百官、仪仗队和乐队都骑着高头大马,这样一来,他仿佛领着一支皇家的骑兵,显得非常扎眼。那些马被迫只能跟随,不能赶超在他的前头,不得不放慢脚步,保持着女孩子逛街的速度,心里未免将他骂了好几遍。
   浩浩荡荡的人群逐渐散去,他真的在鸡鸣寺当起了和尚,穿着百衲布衣布鞋,每天念经礼佛,打扫禅堂。和寺里的和尚不一样的地方是每天早晨,住持都要跪在他面前为他更衣叠被,每天三顿斋饭,住持都要为他蒙上双眼,一名小和尚负责喂饭,一名小和尚负责擦拭他的嘴角。他的板床上垂挂着一张黑色的麻布帐子,他每天就在黑暗中睡去,又从黑暗中醒来,黑暗是穿不透的城墙,给予他空前的安全感。
  
   他在黑暗中往前瞎摸,双手碰到房子的一面墙,他将全身靠了过去。墙面冰冷,他弓起指节,在墙面上扣击了两下,发出“咣咣”的两声钝响。原来是一面铁墙!这就意味着他在一间铁房子里。
   在他的印象中,鸡鸣寺并没有铁房子,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错乱,还是这本来就是一场梦呢?
   他背贴墙面往前继续跨步,伸出去的右手不时在墙面上叩击,以便确定这间房子的门板的所在位置。房子里不断响起同样的“咣咣”声,表示他还是扣击在墙面上。他逐渐的就失去了耐性,脚下突然加速,同时加快了扣击的频率和力度,“咣咣咣”、“咣咣咣”、……“当”!这“当”的一声让他的眼前仿佛一亮,指引着正确的方向。他胸有成竹的确定:这就是门板所在的位置了。
   他往前推了推,甚至用上了全身,但是这个他认为是门的地方还是纹丝不动,难道是外面已经被锁紧了吗?刚才的惊喜顿时化成了不安,于是他屈掌成拳,开始擂击,黑暗中传来了打铁铛的声响。声响一止,他就将耳朵贴了上去。这样重复了好几次,他才听到从外面透进了两个游丝一般的声音。
   “萧老头在撞门呢!”
   “没有用的,侯景大将军已经将铁房子的所有缝隙用铁水焊死了,只留一个窟窿让他透口气!侯景大将军吩咐了,要将萧老头饿死在里头。”
   然后是一阵狂笑声。
   “萧老头”!从来没人敢这样叫他,因为敢这样叫他的人都被他砍掉了脑袋,不再是人了。不要说不能叫“萧老头”,甚至跟“萧”谐音的字眼都不能提。有一员大臣曾经在他面前阿谀奉承媚雅地说他喜欢“吹箫”,就被他叫卫士当场脱掉了裤子打屁股,雪白的屁股在他的眼里渐渐地变成了搅碎的西瓜瓢,让在场的大臣从此一看到西瓜就会胃肠翻滚。
   侯景!他是个什么东西!还不是北魏的一条丧家之犬,当年他还不是在我面前摇尾乞怜,我敢说当时如果给他一根骨头,相信他也会当着我的面咬碎它,来表示他的忠心。他敢造反,他有这能耐吗?他有这能耐建这么一大间铁房子然后将它焊死吗?!
   是的,他有这个能耐,因为自己已经被困在铁房子里了,这是无庸置疑的。他趁着自己还没有丧失理智,赶忙想。
  
   公元549年,八十五岁的梁武帝第四次舍身鸡鸣寺,舆论和民意显示此次舍身并非明智之举,因为前三次每次都是用一万万钱才将他从寺里赎出来的。为了凑足这一万万钱,大部分官员只好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有的官员不得已只好自立门户,公然买官鬻爵,有的官员则走官商勾结的道路,为走私保驾护航,伸手向商人要钱才能补贴家用;有的官员不懂钻营,专靠俸禄来交纳赎金,俸禄用尽只好置卖房产和古玩字画,以致于倾家荡产,侯景就是这类官员的其中一员。他本是北魏的降将,刚到南朝不久,不但没有领到俸禄,朝廷反而伸手向他要钱,而且是十倍于俸禄的数目。既然南朝没有给他半点恩惠,他与南朝的感情基础便不够牢靠,而且他初来乍到,未曾织结一张社会关系网,也就无法向外人借钱或者去钻法律的空挡,朝廷的人又三天两头过来催钱,好象是自己真的向朝廷借过钱似的。他被逼无奈,认为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于是只好又决定祭出杀手锏,那就是造反。据统计他在北朝连续造了三次反,成功率是三分之二,最后一次失败了,所以才投降了南朝。他投降南朝的时候,带着从前的旧部,所以说他具备了造反的实力,——他浑身上下也只剩下了这种实力了。
   侯景本来期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血战,但是南朝的军队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不堪一击。侯景率军兵临建康城下的时候,预备架设云梯,引弓建弩,却发现城门大开,方城上张灯结彩,城墙上布满了南朝的士兵,齐声高喊:“恭迎侯大将军入主建康城!”
  

共 6717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鸡鸣寺,一代罪恶淫主殒命于铁屋。黑暗之花,凋谢在黑暗之中。——无尘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落梅香        2008-11-21 16:46:54
  胭脂井该也是在鸡鸣寺吧
2 楼        文友:范失晃        2015-09-12 18:30:32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