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据说轻者上升，浊者沉降。太远古的事我看不到，我只看到如今却是沉降者居多，而且沉降逐渐为另一个名目所取代。叫做“稳定”。
　　 ——题记
　　
　　 这座森林和普通的森林一样，由众多的树木组成，和普通的森林不一样的地方，是这些树木来自五湖四海，有寒带的针叶林、温带的落叶阔叶林、亚热带的常绿阔叶林等等；不仅如此，它们还来自不同的时代，有恐龙时代的厥类植物、白垩纪的被子植物、当代的孢子植物等等。森林里生活着一群猴子，很多鸟雀也将这里作为自己的老巢，这些猴子和鸟雀同样来自五湖四海和不同的年代。——一句话，这座森林如同古龙笔下的武侠世界，不受时空的约束。
　　 有一天，森林里笼罩着愁云惨雾，有些承受能力较弱的树还忍不住的啜泣了起来。原来有一棵刚刚步入老年的法国梧桐早上被人砍倒了，它的树干、树枝和树叶或者说它一切可挪动之物都被或拖或拽或捆的搬走了，只剩下了一截光秃秃的树桩，像一只失去血色的惨白的断手一样，手掌深入大地，手肘露出地面。
　　 这一天所有的树都在悲伤，心情郁悒，为法国梧桐的死唏嘘不已。不久前它刚刚在大伙欢呼的簇拥下举行了隆重的老年礼，“长命百岁”、“安享晚年”等等美好的祝祷词飘荡在森林的上空，气氛欢快而又热烈，祝愿者无不满溢敬爱和尊重之情。
　　 法国梧桐之死让它活着的时候永远的变成了过去。过去它遒劲的树干将浓密的树冠撑得足够广大，那一片片树叶像一只只充满温情的父亲的手掌，遮护着尽可能多的兄弟姐妹。它的树冠在酷暑就像一把遮阳伞，在狂风中像一面挡风板，在暴雨下则又像一处避雨的走廊。所有认识它的树都认为，上帝理应眷顾这棵好树。但是寒光郢亮的斧头还是在这一天豁开了它的身体，一声粗重的喘息随着一道粗壮的黑影一起轰然坠地，灵魂深处最后一声的呐喊砸在地面上，撩动了地表上沉积多年的尘埃。
　　 这一幕让所有亲眼见到的树惊鄂莫名了许久。许久以后，它们悲痛欲绝，痛极生怒，它们不约而同的对对施暴者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喝。斧头此时正在为自己的锋利和无情洋洋得意，没想到自己会招来有如排山倒海般的非议，心里涌起一股破碎的失落感，它认为此地不宜久留，就灰溜溜的从森林中逃了出去。
　　 这一天所有的树都在悲伤，心情郁悒，除了那截遗留下来的老树桩。它在悲情笼罩下的森林中独自默默的在心里咯咯地大笑，这种笑声如果脱口而出，就如同我们登临绝顶时不禁发出的呼喊，近乎一种解脱。它何尝不想告诉全世界它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的舒畅，只是时机还未成熟，它必须沉得住气，暂时将笑声当药一样吞服在肚里。因为在这种哀鸿遍野的氛围下大笑，无疑对自己很不利。它不露声色，依旧一副白苍苍的模样出现在所有的树的面前，在它们的眼里，老树桩就如同一块祭奠法国梧桐和寄托哀思的墓碑。
　　 白亮的寒光一闪，那把充满信心的斧头斜剌里剖开了法国梧桐的树干，直捣入它的中腹。这时斧头的杀伐之气从老树桩的身上横掠过去，仿佛一束阳光照亮了它幽暗封闭的内心，它仿佛沉睡多年一朝惊醒。它醒来的时候，法国梧桐的树干就像立足不稳，正从它的头顶横摔出去，最后躺倒在它的身旁。那根与生俱来就压覆在它身上的树干终于拔离了它的头顶，它感到如释负重。那把技术精湛的斧头最后一次从它的头上横掠过去的时候，它甚至嗅到了自由的味道，有如薄荷一般的清凉。
　　 法国梧桐壮年的时候，时常身先士卒的去抗衡狂风暴雨，尽力护佑着森林里的一方安宁，它这种奋不顾身、保护家园的形象很快的深入人心，它的英勇事迹为周围的树众争相传颂，于是它的正直坚毅的名声便逐渐的传遍了整座森林。在法国梧桐即将步入老年的时候，它已经是森林中颠扑不破的、深孚众望的权威。如今它被命运之神所愚弄，遭到了不幸，甚至连它的躯干也没有留下，于是大家就把无限的同情和思念寄托在唯一仅存的老树桩身上。
　　 老树桩在斧头的协助下摆脱了法国梧桐的重压，又沾了法国梧桐的光获得了好名声。它想：来自外部环境的威胁已经基本消失了。因为在外人的眼中，它只是一截值得令人同情的停止了成长的老树桩，而这恰恰是它梦寐以求的处境，——他终于可以掩人耳目并且用尽可能吸收得到的养分来滋长自己的根系。多年的观察让它明白：往上生长只能获得虚幻的名声，而且经常置身于危险之中，向更深更广袤的地下蔓延才是恒久之计。而即使外界的威胁可能影响到自己，作为森林中的弱势群体，它也会受到其他树的尽可能多的保护的。
　　 一切仿佛都在老树桩的意料之中。暴雨袭来，森林上空腾起了漫天的水雾，倘若雨水毫无阻碍的倾泻而下，便足够将老树桩淹没好几次了。但每一次都是有惊无险，那是因为附近的树总是适时的将空中的枝桠以及藤条彼此缠绕在一起，在林子上方交织成一个类似于茅草房顶的平面，雨水大部分顺着平面排泄到了森林的边缘，只有少数落到了中间。过多的雨水一时无法为地表所吸收，就淤积在森林的边缘地带，浸泡着那里的树木的根茎，使得很多树木的根茎糜烂坏死。树根失去了呼吸，树根以上的部位便无法吸收水分和氧气，那些树一般在短时间内便纷纷枯萎死亡，变成了一具具竖立着的灰黄色的干尸。
　　 除了暴雨的侵袭，森林里最常光顾的还有狂风。老树桩周围的树生怕狂风会将它连根拔起，揿灭了法国梧桐尚存人间的一息余脉，就将所有的树叶杈桠伸展开来，将风尽可能的挡在老树桩的外围。所以经常外围以外狂风大作，而外围以内则凉风习习。狂风过后，被连根拔起的往往就是那些平时突飞猛进地窜高的大树，它们高踞森林之巅，狂风到来时往往第一个就扑向了它们。它们有效地减小了风速，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很多树尽管没有丢掉性命，但它们不是最重要的枝干被截断，就是几乎全部的树叶被扫落了下来，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裸树”。这些树的躯干无不高出于地面之上，不得不比矮墩墩的老树桩更容易接受狂风暴雨的洗礼，更何况老树桩是大家公认的弱者，弱者理应享受强者的照顾，这是不成文的法则。所以风雨过后，森林中所有的树都受到了影响，惟有老树桩依然高枕无忧，有一次它甚至向附近的一棵青年的南洋杉发牢骚说，那几天周围怎么比平时潮湿了好多，让它睡得很不安稳。
　　 除了这棵青年的南洋杉以外，跟它距离最近的还有三棵树：东面是一棵冷杉，形体单薄，神色忧郁，老树桩估计它是一棵稚气未脱的少年树；西面是一棵枫树，时常满脸通红，树叶时不时就会往下掉，老树桩以为它已步入脱发的年龄，是一棵中年树；北面是一棵榕树，枝干上挂满了灰褐色的须生根，形似野马的鬃毛，它的树冠遮盖广远，如同一副膨胀的大脑，老树桩由此判断它是一棵老榕树；南面就是那棵南洋杉，体态匀称，四季常青，这必定是一棵青年的南洋杉，老树桩想。
　　 老树桩平时和森林中所有的树接受着同样的雨露阳光，不同的是其余的树往上生长，从幼苗而幼树而成树最后长成参天巨木，而老树桩则往地下生长。但是没有人能看得到地表以下，于是它们还是以为它已经无可挽回的停止生长了。老树桩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面无表情的，活像一只凸出地面的白眼球，让所有的树猜不透它的心思，这更让其他的树确信它充其量不过是一块法国梧桐的墓碑而已。而与此同时，老树桩已经在不动声色中将自己的根系渗透到了地下的方方面面。
　　 老树桩将根茎兵分两路向地下伸展：一路横向拓展，一路垂直往下刨掘。
　　 它驱动地下较浅处的根茎平行地伸向周边地带，此处的根茎的又分为四个方向，分别向东南西北拓进。四路的根茎朝着各自的方向进发，像四处游荡的蚯蚓一样钻营着前方黑沉沉的土壤。往东的根茎到达冷杉的势力范围，就在老树桩的遥控指示下缠绕勾搭住冷杉的根茎。同样在老树桩的遥控指示下，向西的根茎缠住了羞涩的枫树，朝南的根茎捆绑了年轻气盛的南洋杉，向北的根茎攀上了老榕树。四方的根茎在侵入最近处的树的势力范围之后，与所在地的根茎竞争从地面上输送下来的养料，获得了暂时喘息的机会。当老树桩认为根茎们已经休息够了的时候，它们又各自在别人的领地上起程，如法炮制的去缠绕勾搭更远处的树的根茎。
　　 老树桩还驱动了较深处的根茎往纵深的地带钻营，这些根茎攒集绞紧在一块，彼此之间获得了深入地下的信心，层层地犁开越来越坚硬的土壤。有一天它们终于穿透了最后一层土壤，一股好象久旱以后的甘露一样的水流激射在它们的身上，洗掉了它们身上的泥垢，更重要的是拭亮了它们茫然困惑的内心。原来它们到达了老树桩所指意的目的地——地下水层，完成了艰巨的使命。老树桩遥感到地下的根茎的成功，顿生豪情万丈，兴奋异常地想：今后即使旱灾降临到森林，我也不会被渴死了。
　　 在一段对大部分树木来说再正常不过的时间里，老树桩已将所有可能利用的根茎呈放射状地侵入越来越多的领地，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扩展到整座森林。地面上依然如故，所有的树还在不停长高，狂风暴雨偶尔会来光顾，有些树在风雨的侵袭下死掉了，有些树在风雨的侵袭下仍然活了下来，老树桩除了在脸上新增了几道波纹形状的褶皱，看上去依然面无表情。殊不知它此时已如同一只章鱼，头部露在地面，所有的触角却伸遍了森林地表之下的每一角落。这时森林地表以下是一个如同龙蛇混杂的盘根错节的世界，老树桩无疑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从此以后，森林中很多树在不断的死去，很多树还在不断的生长着，又有很多树遭遇了法国梧桐同样的命运，于是看起来从不招摇市的树桩在森林中不断的涌现了出来。它们在老树桩的光环下纷纷将自己的根系交错地布满了这片土地。老树桩终于在所有的树桩面前树立了具有恒久意义的威望，远胜于法国梧桐。于是每当夜深人静、鸟雀安眠的时候，森林中总是会激荡着一阵放肆的大笑，笑声来自于地下，将地面哄抬起来像隆起的海面。所有的树桩看上去还是像一只只凸出地面的白眼球，所以森林中所有的树自始至终还不知道笑声的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