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夏天很快就到了。学校里放了一个多月的暑假。在这一个多月的光景里，金楠整天领着孩子们到地里去拔草。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衣服被汗水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难受极了，但孩子们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苦，他们和金楠一样，卖力的劳动着。这是自冬天动地以来，第一次归自己看管的土地。枣树上挂满了黄豆大小的青枣，金楠看在眼里，甜在心里，如果不出差错，今年又能卖个好价钱。
　　 然而，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生活不是一帆风顺的，就在杜良家蒸蒸日上的时候，杜良却出事了。
　　
　　 杜良在下班回来的路上，他所乘坐的三轮车翻了，车身砸在了他的左腿上。造成小腿粉碎性骨折。
　　 送到医院后，医生说，不碍事，但要休息一段日子。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看来杜良非得好好歇歇不可了。
　　 车主是和杜良他们一块在砖场干活的，本来医药费是由他出，可是杜良不愿意，他说，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愿意，再说谁家都不容易，所以医药费一家出一半。那人感激涕零，不知道说什么好，每隔几天，他就买些水果来家里看望杜良。
　　 腿伤了之后，杜良一直就在家里歇着，放学之后，子文和哥哥便扶着爹在院子里散步，活动活动筋骨，以利康复。
　　 晓兰暑假开学后，就生入了初中，再加上杜良的腿要花很多钱，原本渐渐宽裕的生活一下子紧张起来。这时候，金楠的工资又涨了一些，勉强可以度日。
　　 后来金楠在哥哥家借了两千块钱，才算是基本上度过了难关。
　　 秋天到的时候，杜良的腿也好的差不多了，医生说要静养，所以无论如何金楠都不准丈夫干活，看着金楠和孩子们一天比一天瘦，杜良干着急却没办法，一干重活腿就疼的要命。几天下来，他一下子上火了，嘴巴上长了一圈水疱，吃饭的时候龇牙咧嘴的，看的金楠就想笑。于是金楠和孩子们便安慰他，尽量给他做好吃的，渐渐地杜良嘴上的水疱不见了。
　　 子文听别人说，吃野兔子肉能补身体，于是星期天的时候，他和哥哥便去了山上抓野兔子。可每次连野兔子的影子都看不清楚，它就跑没了。但他们并不灰心，一有时间就往山上跑，皇天不负有心人，果然没过几个星期，就让他们抓到了一个。
　　 回到家里，金楠给杜良炖了一锅野兔子肉，看着孩子们因抓兔子而摔伤的胳膊，杜良硬咽的说不出话来。他叫孩子们一起吃，但孩子们都推脱说自己不喜欢吃兔子肉为由，把肉都留给他自己。杜良知道，孩子们是很喜欢吃兔子肉的，他们之所以说不喜欢，是想把肉留给自己，好让自己的腿早日康复，可孩子们才多大呀，竟有这样的心思，杜良感到阵阵地安慰。
　　 在金楠和孩子们的悉心照料下，在将近冬天的时候，杜良的腿完全好了。没有留下一点后遗症，就连医生都说神奇。
　　 秋天的庄稼和枣子是金楠的娘家人帮她收的，今年收成不错，比以往每年都强。
　　 天冷的时候，金楠就不让杜良去砖厂打工了。白天金楠和孩子们去学校，杜良就在家里捡枣子，把枣子分成几等份，等人来买。
　　 今年的枣子出奇的好卖，没等几天就全部卖光了，而且都卖了个好价钱。杜良还了大舅子两千块钱，把医药费结了之后，还剩下一些，然后，他把其余的钱还了债，这样以来，今年的钱全部用光了，相当于白白的辛苦了一年。不过最让杜良一家人欣慰的是，多年来的债终于还清了。
　　 杜良感到浑身的轻松，就像卸掉了身上的一座大山一样。这么些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睡那样安稳的觉。
　　 钱没有了，春节过的自然拮据，但杜良一家却感到无比的快乐。从小孩到大人，都像吃了蜜糖一样甜。
　　 过完春节，杜良又去了砖厂。金楠和孩子们依然按部就班的去学校，家里依然大门紧锁。
　　 当生活的乌云渐渐散去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杜良的大哥——杜破的爹——死了。死于癌症。
　　 消息传到杜良耳朵里，他并没有感到过分的伤心。因为他知道对于大哥来说，死并不是一件坏事，反而，是一种解脱——杜良的大哥受病魔的折磨已经好些年了。
　　 然而，话虽是这么说，但，人非草木，熟能无情。杜良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很复杂，伤心、难过、解恨……齐涌上了心头。在杜良心里，他一直不肯原谅大哥，他认为不孝是世界上最可耻的事情，是最最不能容忍的事情，然而，大哥竟是不孝之人。所以他不能从心底里原谅他。
　　
　　 在杜良的大哥下葬的时候，发生了分歧。以杜破为首的三兄弟不同意将父亲埋在爷爷的坟地旁边。他们想自立门户。在杜破的父亲弥留之际，他曾交代兄弟三人，在自己死后，一定要埋在祖坟，埋在爹的坟地旁边。他说，爹活着的时候自己不孝，死后要改过自新，好好的伺候他老人家。然而，在他尸骨未寒的时候，杜破三兄弟竟然违背爹的遗愿，想把他埋到别的地方。真是老子不是人，孩子们也不是东西，他们的行径令人发指，为人所唾弃。
　　 杜破找了一个风水先生，要他给父亲选一个墓穴，风水先生装神弄鬼了半天后，说，埋在村子西边，家里将出贵人，而且最有利于兄弟三人中最小的那个人。杜破听后非常高兴，他给了风水先生一些钱，嘱咐他不要对自己的两个哥哥说后面那句话，以免引起误会。一切办妥之后，他怂恿两个哥哥要父亲葬在西边，杜破的两个哥哥，没有上过学，见读过高中的弟弟都这么说，那里还会有错。于是满口答应了此事。
　　 然而，杜良和三哥自然不同意，坚决要求把大哥葬在爹的身边。于是，双方僵持不下，事情暂时搁了下来。
　　 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杜破也一筹莫展，毕竟自己是晚辈，做不了主，而这时候，两个哥哥也开始动摇。他把心一横，暗自嘀咕，我不信你们不妥协。从此以后，我不再提葬父亲的事情了，我看你们怎么办？
　　 果然这一招的确狠毒，杜良和三哥见杜破三兄弟没有了动静，也慌了神。自己把大哥埋了吧，杜破三兄弟不允许。这样放着大哥的尸体吧，又不忍心。杜良顿时也没了主意。
　　 在没有人性的人面前，谈一切道理都是徒劳。
　　 杜破竟撕破脸皮，比起不要脸来了。
　　 杜良找了杜破一次，把其中的道理详细的给他讲了一遍。然而，就是行不通。杜良也陷入了深深地困境之中。
　　 杜破在暗地里紧张地活动着，说到底，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所以他要取得两个哥哥的支持。眼见两个哥哥有了动摇，他急得嘴上长满了水疱。这时他想到了刘三混，可是这是自己家的事，外人插手不太合适吧。杜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需要一个忠实的出谋划策的人。
　　 吃过晚饭，趁着天黑，杜破溜进了刘三混家。刘三混正在吃晚饭，他见杜破进来，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早就听说这件事情了，他似乎早就料到杜破会来找自己，而他也正想借这个机会挽回颜面。
　　 “你是为你爹下葬的事儿来的吧。”刘三混一副料事如神的模样。
　　 “三混哥你真聪明，什么事都让你猜到了。”杜破忙递了一根烟，嬉皮笑脸的说。
　　 “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刘三混的表情简直就是小人得志。
　　 “三混哥，快人快语，我想让您帮我劝说劝说我那两位哥哥，您看……”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刘三混拍着胸脯说。
　　 “那我先谢谢您了，希望您尽快办妥此事，免的夜长梦多。我还有事，就不打搅您了。”杜破说着就往外走去。
　　 “哎，我说杜破兄弟，这，这好处……”刘三混追出来喊道。
　　 “放心吧，亏不了您。”杜破骂了一声“老狐狸”就向家中走去。
　　
　　 杜破走后，刘三混马不停蹄的到了杜吉家里。
　　 “怎么了？有啥事儿呀？”杜吉的老婆问道。
　　 “我找杜吉大哥有点事，嫂子，他在吗？”刘三混说。
　　 “在，你进屋再说吧。”
　　 杜吉见刘三混进来，吃了一惊，他心想自己可从来没有跟刘三混交往过呀。他怎么找我来了呢？一定没什么好事。得小心堤防着点。
　　 “是三混兄弟呀。”杜吉打着哈哈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事，但不大。”刘三混坐在炕沿边说。
　　 “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大哥，您听我一句劝，你爹……”
　　 “我爹怎么了？”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我说什么了？我是啥意思？”杜吉眯着眼睛看着刘三混。
　　 刘三混被杜吉盯的心里直发毛。他吞吞吐吐的说：“没，没什么，我是说搬坟地对一您一家人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杜吉疑惑的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好处可大了。您先别管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您先听我说，搬了坟地，您家必出一个大学生。”刘三混说的天花乱坠。
　　 “是吗？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呀。还有什么好处你都说出来听听。”
　　 “以后您家日子会越过越红火，听说您三弟选中的地方是个龙头，是要出达官贵人的。”
　　 “是吗？那谢谢你了，我家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你不用瞎操心了，你先回去吧，我们要睡觉了。”杜吉反感的说。
　　 “那……那，您的态度是？”刘三混厚着脸皮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回吧，不送了啊。”
　　 “好吧……”
　　 从杜吉家里出来，刘三混差点把肺气炸，他骂道：“这个不识好歹的杜吉，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来求我。”说着他在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痰，用脚使劲的搓了一下，稍微解了解气，便背着手，向杜肆家中走去，他要劝说杜肆，让他支持自己的三弟。
　　 杜肆似乎也没有给刘三混好话，从杜肆家里出来，刘三混的脸色非常难看。他骂骂咧咧的向家中走去，他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好心都让狗吃了。他想。
　　 三天以后，杜良和三哥——杜吾德最终还是妥协了。他们认为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最重要的是他们丢不起那种人。
　　 杜破无比的神气，自己竟然斗过了两个长辈，那份快乐让他飘飘欲仙，在他眼里，谁都不如自己，他想杜良还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呢，什么狗屁大学生，连自己这样的高中生都斗不过，还有什么脸说自己是大学生呢。他哈哈的大笑几声，对两个哥哥说，明天就把爹的尸体葬了，也有些时候了。
　　 杜良窝了一肚子气，他不是因为自己堂堂的名牌大学学生败在了高中生手里，他是为大哥有这样的儿子感到悲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出话来，事已至此，也无话可说了，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晚上杜良喝醉了，这是他自从和金楠吵架，金楠离家出走之后，醉的最厉害的一次，他完完全全的糊涂了，他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突然梦见了大哥，然后他又梦见了爹，大哥要杀他，他怎么跑也跑不脱，眼看大哥要追上他的时候，他大叫一声，醒了。原来是在做梦，他伸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定了定神，对金楠说，我梦见大哥了。
　　 金楠点了点头，安慰丈夫说，别想那么多了，让杜破他们三兄弟去看着办吧。
　　 杜良起身到了杯水，喝了一口，盯着外面漆黑的夜色不说话了，他想我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呢？
　　
　　 杜良的大哥下葬那天，杜良和三哥都去了。
　　 那天天阴着，低低地，有些压抑。
　　 人很多、很杂。杜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睛里慢慢地溢出了泪水。虽说，在心底里自己有些恨大哥不孝，可毕竟他是自己的亲大哥，是一起吃一锅饭长大的兄弟呀。
　　 “把你爹葬了，以后你们休想再搬回去。”杜吾德瞅着正下放的棺材对杜破三兄弟说。
　　 “就算死我也不会再把我爹的尸体搬回去。”杜破坚定的说。
　　 “好！你说话可要算数。”杜吾德恨不得把杜破按在地上揍一顿。
　　 “如有反悔，我不得好死。”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杜吾德狠狠地瞪了杜破一眼，转身往回走去。
　　 杜良见三哥走了，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对杜吉说：“你是大哥，这里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好，您慢走。”杜吉伤心的说。三兄弟当中属他还比较有点良心。
　　 杜破望着杜良的背影得意的笑了。
　　
　　 杜破抽空请刘三混喝了一顿，他还以为大哥、二哥之所以支持自己，当然少不了刘三混的功劳。而刘三混当然把自己吹捧的无比厉害，于是，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这件事情刚刚告一段落之后，杜家还没有完全脱离它的阴影的时候，另一件事情却突然来了。而且来得让人不知所措，甚至是伤心绝望，苦不堪言。
　　 杜良二哥的儿子出车祸死了。
　　
　　 噩耗是在晚上传到杜良耳朵里来的。听到消息之后，杜良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怎么会这样呢？
　　 杜良二哥的儿子叫杜翔。杜翔是家里的骄傲。他是杜家继杜良之后的第二个大学生。大学毕业之后，杜翔进了教育局工作，短短的几年里，就已经晋升为县委宣传部主任了。
　　 可谁也想不到，才刚刚娶妻生子，大展宏图的时候，杜翔却悄悄地去了。杜家上下，甚感惋惜，纷纷劝杜翔的爹娘节哀顺便。
　　 杜翔他爹说，叶落归根，既然杜翔是杜家的人，死后理所当然的要葬在老祖宗旁边，于是，他决定把杜翔的尸体运回来。
　　 杜翔的尸体是在两天以后的一个晚上运回来的。杜子文记得，那时候在爷爷的旧家里来了很多车。杜翔哥的尸体就躺在其中一辆车里。他一点都不害怕，在他的眼中杜翔哥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杜子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车，他好奇的绕着车走了几圈，对杜良说：“爹，你看，好气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