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两坦然
《泰坦尼克号》中杰克在最后时刻松开露丝的手,碧蓝透亮的大海拥着杰克,向大海深处沉没……这一场景,把全剧推向高潮——女士也心伤心碎、也幸福温暖地泪如泉涌;男士则拉了恋人的手,紧握着、抚触着,传达一份爱的怜惜和誓言:我也会这样爱你,我们也会如此相爱。感性的我,同样为杰克和露丝的爱情感动,更为杰克那旷世的“放手”而震撼——如果,危难时刻生命只能留给一个人,那么,就给相爱的人吧。放手,在生命高度,是大爱,是爱的彻悟。
“真实版”泰坦尼克号上那对夫妻爱的选择,我也感动却很难接纳。船在下沉,儿童和妇女正在被紧急疏散。夫妻即将分离。妻子一步几回头,泪如泉注,最后重新扑到丈夫怀里。生死绝别让妻子最后选择留下来,与丈夫一同,沉没。
“这样的爱情,感天动地。”述说过程中,一向理性“冷血”的胖子动情动容。但这次,一向感情用事、对爱偏执的我,却在感动之余,痛惜更甚。如果这对夫妻的选择仅仅是艺术表现效果的需要,我勉强认同,但如果是真人真事或舆论导向,我就万万不能接受。
永远在一起,爱相随,生死相依,当然是人生最完美的状态,但,人的生命不可能长短相同,所谓“只求同年同月死”更适合“台词”而极不适合变为现实。我从来坚持:无论如何,生的时候、爱的时候,要有感觉地相爱相依每一天。如果某日一方离去,另一方一定要从悲伤中尽快地走出来,继续活下去、爱下去。“活着”,是对生命的尊重和依从,更是对死亡、对死者,最大的敬畏和敬仰。
有一朋友,几年前因突发心肌梗死及时“支架介入”,身体状况恢复得很好。可能是倚仗着年轻吧,术后很快便把医嘱扔到脑后,抽烟喝酒玩牌,经常是生活没有规律、身体过度疲劳,结果不到两年,再次心肌梗死而再次“介入”三个支架。主治医生惊愕于他迅速发展的病情并予以严重警告:必须严格遵照医嘱,戒烟限酒,按时服药,规律生活,合理饮食,适度运动。但,时间不长,朋友又依旧故我,一年后的某日,猝死。
才仅仅四十多岁,上有父母、中有妻子、下有孩子!死亡现场的震惊与悲痛……无法用语言形容。我们是朋友,知道一些他的想法。他的意思是,既然已重病在身,随时有可能“终止”,为什么还要过分地限制自己,不如活一天快乐一天。是的,听起来道理没有错,但,我们的道理你也要听进去、做起来:“你这个病并非倒计时的绝症,通过疗养、通过良好的生活调理,完全可以保质保量地延续生命。你在,家就在,父母就安然,妻子就幸福,孩子就有依托,你不在,一切也就散了。家散了,亲情散了,那种痛苦,你,要为自己着想,更要为家人着想。”
但,不幸突然降临。逝者安息,生者苦不堪言。这样的死亡,从我的角度理解,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对家庭的不负责任、对亲人的不负责任,生无法坦然,死亦无法坦然。
人生在世,注定你的生命不只属于你一个人。如果你爱自己、爱家人,就要想方设法,好好地活着。
有一女儿,母亲被确诊为“恶性脑瘤多器官转移”,百般治疗,终无法遏制病情的进一步恶化。望着日渐衰弱的母亲被病痛折磨,女儿拉着母亲的手,做出决定:妈妈,我们回家,好吧。病中的母亲望着女儿,尽可能紧地回握女儿的手,用眼神告诉女儿:我们回家。
回家。在日后长达一年之久的家庭氛围中,女儿担起了母亲所有的生活护理和生命照应。饮食上,要么粥要么汤,想方设法地变着花样做适合母亲的吃食;小勺、吸管、滴管,三五个小时一次,尽可能保证把饭分时适时地喂给母亲,以补充营养;小便失禁,女儿坚持不用尿不湿,怕不透气的材质会引发或加重母亲的尿路感染而一天几次地清洗床垫;长期卧床,母亲的大便结成羊粪般的小球,女儿戴了手套,一粒粒向外掏……而在做所有这一切的同时,女儿的嘴是闲不住的:给母亲哼唱她平时喜欢的小曲;给母亲讲述有趣的见闻;最让她忍俊不住的是,有一次讲到她儿子的玩笑,已因语言障碍多日不语的母亲,居然笑笑地蹦出两个字“傻瓜”,把女儿乐的,“嗯,他就是傻,咱笑话他。”
母亲终是走了。女儿抱着母亲悲恸不已:“妈妈,你怨女儿吧,女儿为你选择了放弃治疗,是最大的不孝。”面对死亡,一直坦然、一直与母亲共守生命的女儿,所有的防线,决堤。
女儿是我私交很深的朋友。当时做出放弃治疗的决定,有我相当的份额影响。癌症晚期,所有治疗处置其实都是姑息甚至只是安慰。而用药,如果“过猛”,杀伤杀死癌细胞的同时,对人体正常组织细胞的杀伤力会更强;如果营养支持治疗,在正常细胞得到营养的同时,比正常细胞掠夺力更凶悍的癌细胞会更大比例地“受惠”。
在人工干预无力回天之时,回家,与亲人在一起,用亲情照亮和引导生命的最后一程,不是“不孝”而是懂得如何去爱,如何让爱超越生死的形式。
父亲的猝然过世,是我永远的伤。按照肺心病的诊断,无论如何,父亲的生命还应该有相当时日。但,后两年,父亲的健康每况愈下。缺氧使他嘴唇青紫、精神萎靡、神志混沌,经常是认不出人,辨不清方向。生命的最后一段,父亲经常的状态是,静坐在沙发上,独自忍受着来自身体深处的病痛折磨。“小妹,我还有多久?”偶尔,父亲会抬起头,用散了神的目光探问正在为他做治疗的我。“说什么呢,爸爸,就你这样的状态,且有相当时日呢。咱好好活,配合治疗,不要想那么多,好吧。”那个时候,我还真不是为了单纯安慰父亲才这样说。但,不适、难受,时刻伴随父亲是一定的,不到忍无可忍,我耐受力超强的、被我评为“模范病人”的父亲,是绝对不会感觉到“活着受罪”而想早点终结生命的。
应该说,父亲的过世,是个意外,是医生对突然的气道阻塞急救措施不当造成的。因为,同样的气道不畅,我们曾为父亲做过多次成功的解救。这次在身体其它综合情况还可以的状况下,父亲却……父亲过世我不在身边,又被医治措施不当夺去生命,当时我那份激动……伤恸……
至今什么时候想起,仍旧疼痛不已。“别这样,老爷子这样走,对他实际上是解脱。”胖子总是习惯地拉着我的手,安慰。我当然知道父亲所患疾病单向发展过程的必然和他所承受的痛苦,更为我们即使是专业人员也无奈无助而感觉到尴尬难堪,但,我为自己选择的是:理性上,接受父亲的离去;感情上,永远不可谅解自己的“不在身边”;痛定思痛,要求自己以及儿子,作为医生,要有扎实的基础理论、丰厚的实践经验以应对临床瞬息万变的病情救治需要。
死亡,是生物体,就不能回避。但,具有情感的高等级动物属的人类,对于死亡,却很难接受,更别提坦然处之。
死亡,是不好的事。相当不好。我们的传统丧葬习俗已为死亡打上了“坏事情”的烙印。即使这样,我们能不能试着从不同角度认知死亡并坦然面对。
——物种角度:永生的人,会发展成如何的生物体?
——生物学角度:有生就会有死。生物体的器官,都有一定的“使用”期限,与“机器”同理。
——宗教角度: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状态。生要从善、幸福,死才会善终、安然。
——物质守衡角度:死亡只是生物体去意识的另一种存在状态:有机物演变转化,无机物重新整合。
——主客观角度:死亡,是一种主观。生,接受、开心;死,排斥、颓然;死亡,是一种客观。生,欣喜;死,也要坦然。
如此,关于生命、关于死亡我不想再做过多的阐述,只是理性地提示(虽然,面对死亡,我也不能完全理性):生,是生命的一种姿态,死,是生命的另一种姿态。无论生与死,我们都要好好的。
固然“生死两坦然”,然而“坦然”二字,又能被谁轻易的达到此境?唯有一声叹息罢了。
问好司药姐姐,我会祝福着你,还有你的父亲,生死两坦然——谨作为含泪的安慰。
安。
我是个对自己的生死看得坦然的人,但把身边人的生死看得很重要,其实,我知道,我那么在乎他们实际上也是在乎自己。
都好好的。
向药姐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