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每到旧历十五的夜里，只要在姥姥家，我总喜欢站在柴门口东望，看那圆圆的月亮悄无声息地从村头那棵山包似的大槐树后冉冉升起，好像白天它就栖居于那棵高大蓬勃的树枝间。它恋恋不舍地爬上深灰色的夜空，黄澄澄的颜色像只熟透的麦黄杏。
　　 那一刻周遭似乎猛然一亮，天由墨蓝变作亮灰，地由漆黑变成浅蓝，银色的月光洒在大槐树那细细黑黑的叶上，有点点幽幽的亮光闪烁，仿佛许多小精灵被月色唤醒，纷纷睁开好奇的眼睛窥探这笼罩了淡淡薄雾的静谧的村落。那棵大槐树黑漆漆地巍然屹立在月光下默然无语，神密得像童话里古老的王宫。
　　 日头初升之时，万道霞光给浓绿如黛的大槐树镶上金边，望之俨然一座庞大威武的镶金翡翠。那镀了腊似的叶片上有密密的露珠闪闪发亮，恰似满天繁星齐集于树上小憩。
　　 大槐树粗有十搂，冠盖铺展如云，再晴朗的日子树下也是一片绿蒙蒙的荫凉。盛夏街上热如火炽，树下却凉风习习，阵阵凉气从枝叶间水也似地流下。村里的女人都爱拿了活计到树下边纳凉边做活，像群麻雀叽叽喳喳，不时还爆出一阵放肆的笑声，惊起树上的鸟儿朴啦啦绕树盘旋。
　　 那时，我每次去姥姥家都会远远看见姥姥站在树下，手搭凉棚向路口眺望，看见我的身影就扬起她深蓝色的头巾摇来摇去，老远就能感觉到她满脸的笑，皱纹舒展的像朵深秋的野菊花。每次离开，姥姥也会依依不舍地送我到树下，走出好远，回头望还会看见她站在那里。风掠起她灰白的头发，她就那样满眼含泪地一动不动，像座塑像。我能感觉到她苍老的脸上泪水纵横，又一滴滴洒落在她白土布的衣襟上。
　　 那棵老槐树和树下的姥姥仿佛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凝固了我儿时的记忆，数十年里时常浮现在我的梦中，把我的梦染成浓浓的墨绿。
　　 春末夏初，老槐树绽开满树绿幽幽的小花，一种青凛凛的香味随风飘散，醉了一村人。村里人此时会爬上树去采摘那未开的槐花，或用来煮水染布，或晒干了买给供销社。未开的槐花称做槐米，色泽淡绿，煮出的水却是鲜黄，将自家织就的细布浸于其中，捞出就是艳丽的米黄，且经久不退。村里的姑娘穿着自家染就的衣衫，带着一身淡淡的槐香，黄艳艳的，像开遍田野的苦菜花。
　　 秋天，大槐树结出成串的槐豆，一串串一束束，包裹着透明的金色皮荚，豆是青黑色的，又大又亮，用水泡泡，而后加盐煮熟，豆变得晶莹剔透，粘粘的，香香的，连汁都呈金黄色，且浓稠如粥，是人人皆爱的小菜。我在姥姥家很是吃过几次。听说村里人老辈儿也用此物做油布，好像是把槐豆煮化为胶涂于布上，干后即防水防潮且经久耐用。可惜具体如何制作我没见过，想来此法大概早已失传了吧？
　　 冬天当大槐树落光叶子，那黑苍苍的枝杆上就现出一个个黑色的老鸹窝，密集的似如今的住宅小区。每到黄昏，成群的老鸹吵吵嚷嚷由不同方向飞集于此，黑压压落满枝头，像一树乌黑发亮的大叶子。它们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全然不顾是否扰民，呱呱的叫声连成一片，吵得人头晕，直到月上枝头才能安静，天一亮便又吵吵嚷嚷地飞走了。树下落了一层黑白相间的鸟粪，村头几家人按约定俗成的地盘赶来清扫。据说用它们上地种出的西瓜又大又甜，能比施一般肥的瓜多卖好多钱。姥姥说老辈子村里人为争抢鸟粪还打架出过人命，后来全村抓阄，才成如今的样子并世世沿袭。据说一冬里落下的鸟粪足足能上十好几亩地，在当时可是笔不小的财富呢。
　　 姥姥说那大槐树还曾救过姥爷的命。那年日本鬼子秋季扫荡，身为县委书记兼县大队政委姥爷因掩护群众转移没能跑出包围圈，在村子里和十多个鬼子遭遇。姥爷边打边撤，退到村口发现前面田野里又涌上一队敌人，便急中生智爬上了大槐树。他把仅剩的一颗手榴弹的弦挂在手指上，准备一旦鬼子发现就和狗日的同归于尽。姥爷钻进那密如乌云的枝叶间，看见两路鬼子在树下会齐，叽哩咕噜说了一通，就坐在树下吸烟喝水。他看见几个鬼子指指树上呆若木鸡的几只乌鸦，然后双手合十虔诚地叩拜一番，这才摇摇晃晃地离去。
　　 姥爷惊出一身冷汗，呆到煞天墨黑才从树上下来钻进了县大队藏身的芦苇荡。姥爷一直奇怪那天他爬上树时那几只老鸹为何没飞，不然肯定会引起鬼子的怀疑而陨命树下的。姥爷是共产党，当然不信会有神仙暗中相助，也不明白日本人为何会对着老鸹朝拜。只到年龄渐大我才由书上得知，在日本，乌鸦被视为神鸟，是吉星，能保人平安，认为遇到乌鸦是幸运的，而伤害它则是罪孽，要倒霉。说到底，姥爷大难不死，感谢大槐树的同时更应感谢那几只临危若定的乌鸦才是。也许，那几只乌鸦当时只是被四处乱响的枪炮吓呆了，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而已。
　　 那棵大槐树在村口立了多少年没人说的清，连村里最老的四姥爷也说打他记事起这树就这般大，而且他小时也问过老人，也是如此说的。感觉上那树似乎和这村子年纪一样长，后来听人说这树好像是由山西洪洞移栽而来。五百多年前，祖先从那里迁徙至此，为了不忘故土，离别时就采了那老槐树的种子播种于此，人们看着它就像看到了远在千里之外世代居住的故乡。在村里人眼中，那棵老槐树是否就是祖先的影子我不知道，只知道人们向来不去折砍它一枝一芽，就连那讨厌的老鸹也因做窝于此而得到庇护，好像它们都是祖宗们不息不灭的魂灵，在此守望着他们绵延不绝的子子孙孙。逢到清明，村里的老人会在那树的枝杈上系些红布条，在树下燃几柱香。那随风飘舞的红布条和袅袅飘散的青烟给大槐树平添了几许庄严和神圣，那样子更像一位耄耋老人临风而立，肃穆的似位白髯垂胸的老神仙。
　　 有时村里谁家有人久病不愈，也习惯去树下叩头求拜，尔后采摘老槐树的叶子煮水喝，据说颇为灵验。有的说那是老祖宗护佑，有的说是树老成精，也有的说那树里住了狐仙，众说不一，却言之凿凿。是真是假我也只是听说，并不曾见哪家病人真得好起来，倒是经常有病死者在哀哀哭号声中被送往墓地，埋入黄土。如今想想也许那只是人们心灵的一种寄托，有时，人真是得靠精神挺过来活下去的。
　　 离大树不远有座土地庙，用破砖碎瓦搭就，小得像个鸡窝，门洞中放着位灰头土脸的彩色泥人算是土地爷爷。每每村里有人死了，那小庙才能享受上香火。死者的家人在第一时间哭嚎着赶到那里，上香，烧纸，磕头，为死去的亲人报到，让土地爷爷敞开大门接纳他不幸的子民回归地府。现在想村里人把那土地庙修于大槐树旁也许自有用意，肉体归于此地，灵魂藉着老祖宗留下的大槐树寻归故里，去和一代代的先人团聚。
　　 我十五岁那年，姥姥也在大槐树旁的土地庙报到西归了，听舅舅说姥姥临死之前一直在叨念我的名子。没了姥姥的村庄好像一下和我没了一点关系，我再没回过姥姥在时曾那么令我魂牵梦萦的大槐树下的小村庄。我不再每到假期就心心念念惦着去看望姥姥，惦着去大槐树下和小伴们玩耍。
　　 几十年来我像一棵浮萍随波逐流地东漂西荡，不曾想，却不能忘那棵翠盖如云的大槐树。也时常在梦里见到那棵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姥姥也依然站在树下手搭凉棚远远地眺望。许是姥姥并不曾离去，她像那棵老槐树那样一直就守候在那里，耐心地等待我——她最疼爱的外孙回去，再看看她，看看那棵老槐树。
　　 亲爱的姥姥啊，你可曾想象到你外孙如今的模样？他早不是那个机灵虎实的小男孩儿，已是尘土满面，鬓白如霜了。假如真得相见，你会认我不出，会抚摸着我满脸沧桑心疼的泪下如雨。但在我心里你却永远都是银发飘飘一脸慈祥，如同三十五年前一样。有你在的岁月令我怀念，那贫穷中的慈爱和快乐成了我一生咀嚼不尽的甘甜，且越嚼越香。
　　 昨晚我又梦到了那棵大槐树，梦到了姥姥，在一片淡淡的绿雾中，姥姥安详地坐在大槐树下，我一如儿时，在她身边蹦蹦跳跳，一副无忧无虑的快乐样子。
　　 唉，如果梦能成真该有多好。
　　 2007-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