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旗帜】云上•凡间
在呼吸科,没人记得清金老太太是第几次入院,每个医生提起她都头疼。她就像一部老机器,每个零件都松动,每个部位都老化,住院只是起到加润滑油的作用,实在无法修整如新,偏偏她和家人都不信,每次入院都纠缠一个月之久才被床位医生连哄带骗送出院。
我认识她之前的近半年里,她的不适开始从呼吸道转移到消化道。呼吸科请我会了两次诊后,花言巧语给我戴了一堆高帽子,把老太转了来,并保证说,如果有呼吸科的问题,随叫随到。
我不明白他们何以一副脱离苦海的嘴脸,人道主义泛滥地扬言要让呼吸科这帮小子看看消化科医生是怎样妙手回春的,堆了一脸笑容就奔了病房。
老太太六十多岁,干净清爽,眉眼间依稀可辩年轻时的秀丽。我一开始问病史就知道自己上了贼船。她拉着我的手,从第一次哮喘发作,按年代顺序讲得绘声绘色如同说评书,说了一个小时还没结束,我急得要跳脚,终于等到她闭嘴,我赶紧查了体溜之大吉,回办公室大叫呼吸科害人,把个烫手山芋丢给了我。
下班前一个穿圆领汗衫的矮矮的老先生在办公室门外探头探脑,我刚一回头,他立刻展开一个慈善的笑容。不知怎么,我觉得那笑容里带着浓重的谦卑、讨好的意味。我生平最讨厌男人猥琐的形容,淡淡地问,“找谁?”
老先生说,“找您。我是17床的家属。”
17床是金老太太。
我跳起来,“怎么了,她不舒服?”
老先生慌忙说,“没有没有,我是来介绍一下她的病情,怕您不了解情况。也想咨询点问题。”
我尚未从方才的长篇评书中缓过劲来,可不准备再听一遍,赶紧说,“有什么问题要咨询,你说吧。”
老先生说,“我带了饭过来给她,她让我问问能不能吃。要不,我去端来给您看看?”
正是盛夏,38度的高温,老先生大概刚赶到,汗衫前胸洇湿了半截,一脑门子的汗珠还在闪亮。我哪好意思再劳烦他跑路,跟着他去了病房。一套锃亮的不锈钢饭盒放在床头柜上,白饭,炖的鱼汤,炒青菜、豆腐,还有一盒洗好的西红柿。
我赞叹一声,“想得好周全。”顺口说了句,“哎呀,老太太,你好福气哦,老先生那么好手艺。”
老太太居然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说,“什么呀,做的那么难吃!”
老先生笑呵呵的,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说,“大夫来了,你说你想吃什么,我再回去给你做。”
老太太不依不饶,“还作什么,都几点了,来那么晚?”
老先生好脾气地说,“要不我去买点,旁边不少饭店呢。”
老太太说,“看见你我就来气,你自己吃吧,我不吃了。”
老先生抹着汗说,“那你吃个西红柿吧,洗好了的。要不要烫烫把皮去掉?”
老太太终于颔首,老先生如获大赦,一拿暖瓶,发现是空的,又颠颠地跑去打水、烫西红柿,毕恭毕敬地呈给老伴。
我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真是大开眼界,世上竟有这么谦让的丈夫,这么无礼搅和的妻子。
回到办公室说起来,一个从前去会过诊的同事说,“别小看老头,以前是飞行员,正师级。”
“不会吧,这也太破坏飞行员的高大形象了。哪有一点男人气概?”
同事嘻嘻哈哈地说,“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老先生每天来送饭。他们住在机场附近的干休所,没有直达的公车,老先生每天中午顶着日头大汗淋漓地骑自行车来,伺候老伴吃完,草草吃了剩饭又去洗水果洗碗,下午如是再忙一阵,晚饭后陪着老太散步,回来又给老太太按摩、伺候洗漱,直到病房熄灯才回去,顺便把老太太换下的衣服带回去洗。至于早上,我问老太太,她说,“去买菜了。”我问怎么没见孩子,老先生说,都在外地,家里只有他们老两口。我说那请个保姆嘛,还可以照顾你。老先生说,“那不行,我不放心别人照顾她。其实从前也试过,老太婆不满意。反正退休没事,还是自己来吧。”
有几日高温,我说,“别让老先生来了,当心中暑。”老太太撇嘴不理,老先生说,“没事,我是飞行员出身,身体好着呢。”某日下雨,老先生来晚了,老太太居然大发娇嗔说,“就知道你是不耐烦了。”老先生挽着半截裤腿,雨衣往下嘀哒着水,一个劲解释,“雨大,骑不快,其实已经提前出来了。”
老太太每次不舒服,除了不分时间把医生抓来滔滔倾诉外,就是拿老先生撒气,大吵大骂,让老先生“滚”,有时还又拧又掐的,老先生也不还口,完了还来跟我们道歉说又麻烦医生了。科里几个年轻的男医生说,“唉,这老先生,整个一个气管严!”
其实老太太没什么大病,纯是心理问题,长期睡眠不好加上思虑过重精神紧张。我如实对老先生说,老先生不信,说,“她肯定有病,大夫,你不要因为我们是免费的就舍不得检查,该交钱我们交钱。”我气急败坏地说,“不是钱的问题,说白了,她没什么病,是心病。”
老先生说,“呼吸科大夫也说过,建议我带她看心理医生,那不等于说她精神病吗?我不信,她怎么会是精神病?”
我说,“看心理医生不是说得了精神病,只是让你去咨询一下,进行心理疏导,说不定就好了。你家老太太是长期精神紧张才这样的。”顿了顿,我奇怪地问,“据你说你家孩子都很出息,老太太成天紧张兮兮地为了什么啊?”
老先生沉默了一会,脸上又出现了我熟悉的谦卑的神情,叹气说,“还能为什么?飞行员家属,象她这样的挺多的。我们成年累月在天上飞,只要一上天,地上的人就牵肠挂肚担惊受怕,直到我平安回来,然后又担心下一次飞行。加上,把一大家子全丢给她一个女人管,孩子、老人,她操劳一辈子,精神能不出问题吗?我年轻时不懂得顾家,不知道体谅她,要不她也不至于这样。”
我忽然明白了他何以如此纵容老太太的无礼。他欠了她半生的呵护,只好到老来百依百顺地还她,偿前半生的债。只是,年轻时他为着沉沉的理想信念翱翔蓝天,老来他担着浓浓的愧疚奔波劳碌,她固然没有享受到寻常女子的幸福,他又何尝享受过凡人生活的安逸,他这一生的负累、牺牲又有谁来补偿?
我无缘欣赏老先生年轻时纵横云上的风采,想他那时一身飞行衣操纵银鹰展翅腾空时必是让人倾倒的。而今,他坠落凡尘,已是垂垂老矣,英雄迟暮,我却依然感受到他不高的身材里蕴藏着的从未稍减的男人的坚韧,所谓真的汉子,这也是其中一种吧。
后来好像他真的带老伴看了心理医生,结果我不得而知,总之这几年没再见老太住院了。我一厢情愿地想,老先生该是终于可以和老伴携手安享晚年了。
2007-4-9
生活,是唯一值得膜拜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