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一
　　 一阵汽车喇叭声在冬日乡村的旷野里骤然响起，短暂、突兀的声响撕破了夜的宁谧，乡村公路上刹车引起惯性的冲撞，让在摇晃的车身里半梦半醒瞌睡着的梁锦翎脑袋忽然撞在了车窗上，她原本浅浅的梦境瞬间化为泡影。她坐在“豪桑”前排副驾驶的位子上，她先生赵均明此刻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后排座上睡大觉，刹车的惯性冲击丝毫惊扰不了他的大梦，车里依旧鼾声四起。
　　 梁锦翎睁开惺忪的睡眼时，司机小朱已经把前车窗玻璃摇下一小截，凄黑的旷野里偶尔能看见在暗处闪烁的一两点灯火，冷风透过车窗嗖嗖的往锦翎身上灌，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本能的裹紧大衣，才敢略略朝窗外倾身。
　　 迎面错身停着一辆面包车，借着车灯交错的光亮，梁锦翎看清对面灰色面包车摇下的一截车窗里，是高征鸿一张黑圆的娃娃脸，旁边还挤着胡绢儿一张小小的瓜子脸，高征鸿裂嘴笑着，两个大酒窝并二排大白牙就张扬的显露了出来。
　　 “嘿嘿，锦翎，你们才来啊？我们可要先回去了。”
　　 按说，高征鸿该跟着绢儿叫锦翎表姐，姐妹两个虽是表亲，却因为只相差半岁感情打小就特别好，胡绢儿幼年时几乎就养在外婆家，锦翎与绢儿一同长大，比之大了五岁的一母同胞的姐姐——锦绣，锦翎与绢儿也不显疏远。
　　 高征鸿比绢儿年长了六岁，与梁家年轻一辈居首的锦绣一般大小，高征鸿觉得在老婆面前男人可以没有大小，可到了亲戚里头就不同了；可对着比自己年轻一截的锦翎，他又实在是叫不出那一声“姐”。
　　 绢儿和锦翎自幼就长幼难分，比起伶俐的绢儿敦厚温雅的锦翎有时倒更显稚气，甭说旁人就是梁家自己的人也常常搞不清她们谁长谁幼？姐妹两个也不讲究这些，只胡乱的叫对方的名字。
　　 初时绢儿让高征鸿对锦翎直呼其名，高征鸿先还有些担心，怕给人留下不礼貌的坏印象，时间长了也就慢慢的叫顺口了。
　　 “怎么就回去了？都走了嘛”原先大家伙都说要等她来的，这会儿见绢儿又提前回了，正不知何故忙忙里问询
　　 “唉，瑶安和小舅妈吵了几句嘴，大家就都散了，就你姐和锦芸、锦珊还在外婆那儿。”
　　 胡绢儿是个爽利的急性子，连那叹息都来得苍促，忙忙里三两句的把缘由说给锦翎听。
　　 高征鸿又冲着车里酣睡的赵均明叫了几噪子，这哥俩平日里就最相投契，原是约好要趁此机会放肆的玩一回跑符纸（一种打法类似于麻将，但规则更复杂的地方牌戏，以纸质牌面为介质），叫了几声车厢里依旧鼾声如故无人应答，二人便别过锦翎自去了。
　　 锦翎眼看着高征鸿的车尾灯，由两团扩散的光晕慢慢的辽远成两个小光点，最后终于彻底消失在冬日浓重的夜色里；心里却想着绢儿的话，揣度着瑶安和小婶吵嘴时祖母心里不知该如何的失望？
　　 二
　　 年底了，锦翎的超市生意火爆，一年之中能不能赚钱也就指着这么几天，这一阵子她和丈夫天天早起晚睡，用赵均明的话说那就是“忙得连屁股沾板凳的时间都没有”，实在累得够呛。
　　 若不是祖母一再的跟她怨叹，她还真不会受这个累，这么夜了还往老家赶。祖母每每见着她或是接到她的电话时，都不忘跟她念念叨叨说：“想想，当年这大屋里多少人？现在怎么就只剩我这个老货（老人的自称）和你三叔三婶守着了哩？”
　　 锦翎听父亲梁佑德说起过祖母口中的“大屋”，“大屋”是祖母嫁来梁家时的老宅，木结构四合院样式的房子，梁家祖籍北方迁来此地后一直保持着故乡居所的特征，一方面为着怀念故土，另一方面也是异乡人在他乡的一种家族使命感使然。四合院式的大宅将一大家子的族人团团的圈住，一种别样的安全感冲散了原本流散异乡的失落。
　　 只是，到祖父年青、父亲年幼时，因为战乱和自然灾害的频发，庞大的梁氏家族已无力维系，只好分家各散东西。老宅拆去后祖父这一支留在故地兴建屋舍定居下来，余众的族人都各自散了，一个偌大的家族便有如蒲公英的种籽般的随风散去远近皆有。
　　 只得祖父一支留守故居，自然无力再兴建庞大的四围院式建筑，便入了乡随了俗，兴建的也是南方乡间常见样式的几缝几间的木板瓦屋。
　　 现下，不但祖母口中的“大屋”早已不再，到锦翎的父辈时，家中的众兄妹再一次分家立室，连祖父后来兴建的木板屋也已然拆去，祖屋的地皮分给了锦翎的小叔佑邦，佑邦在祖屋的地基上兴建起的当然不会再是老去的四合院，也不是古旧的木板房，而是现下南北西东都流行的砖制的两层小洋楼。
　　 从大前年小叔佑邦提议，祖母的一干后人找个适当的时候聚聚后，祖母就开始天天盼望、月月盘算，现下家小有多少人呢？从三十多个终于数到了四十出头，祖母念叨：“四十多个啊，四十多个后人什么时候能到齐了，我就是死也能闭眼！”
　　 锦翎每每听着老祖母的念叨，听着听着就觉出一些祖母言语间的惨淡与心酸，祖父故去十多年了，祖母身边的孩子一个个的长大离开，老人的那份孤苦不难想见。今年小叔旧话重提时，她就禁不住同意了，并答应帮着联络年轻一辈的兄弟姐妹。
　　 姐妹几个原本是属意正月里聚齐的，过完年大家都不再那么心急火燎的赶，能自在安闲的处上一时半日的也是好的。可小叔却执意要将聚会之期定在小年夜，说是“过年嘛，年前才有氛围！”
　　 胡绢儿闻言撇撇嘴说：“听他鬼扯，他是怕老婆，对他来说过完年天大的事，都不如第一时间去拜他丈母娘的事大。”锦翎当时就忍不住笑捏了绢儿的嘴，这会儿她想着绢儿的话，不由得又笑了，她这个小叔的惧内程度她是知道的，但凡小婶婶斜上一眼，小叔断然不敢再挪上半步。
　　 她虽觉得小叔太不男人气，但亦不想他为难，便勉强的同意把聚会安排在年前的提议，心里也知道自己年前忙，她和均明是少不得要辛苦些赶一赶的。均明听了先是嚷嚷着抱怨“小叔只顾自己”，禁不得锦翎几句解劝，也就觉得似乎也是该如此，便也不再扰攘。
　　 三
　　 锦翎一番联络下来，发现今年在外地的家人大抵都计划早些回家，免得挤在“春运”高峰期，居然一个个都还都赶在了小叔择定的小年夜之前到了家。
　　 反倒是锦翎自己，在过大年前一直都忙碌不停，好在她离老家近，虽说少不得要晚一点，但总算也能赶回家。想到此番总算是能聚齐了，也算是了却一桩祖母的心愿，锦翎便觉得，即便这样的深夜，牺牲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睡眠往老家赶，也是值得的。
　　 之前一众姐妹们都说好晚间不散，定要等她来，这会儿又都散了，想必是小婶跟瑶安闹别扭，大家无趣才散去的。瑶安是二叔梁佑坤的女儿，在年轻一辈中排行第二在锦翎之前，与锦翎的胞姐锦绣年纪相近，可她并不姓梁她随母姓李，在一众姐妹中她素来刁蛮出挑，伶俐不在绢儿之下。
　　 二叔佑坤原是入赘李家，早年瑶安尚幼时被李老太太（瑶安母亲李越的养母）困在家里，刻意的与锦绣一众姐妹隔绝开来，李老太太隔绝她与至亲的往来也无他意，无非是怕养孙与至亲亲厚，冷落了她这个义祖母。
　　 谁知这李老太太看似健硕，却早早得了个急病，方六十出头就殁了，这时瑶安已十六七岁的年纪，方得以与一众梁家的亲姐妹亲近相处。
　　 许是血浓于水的缘固，瑶安与梁家至亲被人为隔离多年的亲情，在近几年的相处下终是联通无虞，瑶安的亲祖母梁老太太，向来待她也与别个孙女一般无二，她虽秉了异姓却也与众姐妹一般的亲近，其中瑶安又与年岁相当的锦绣最为亲厚。
　　 可瑶安妈妈李越却不这么想，她心里始终觉得自己的孩子与别个不同些，怎么也是不姓梁的。自己面上虽然也被一众梁家的孩子称做二婶，心里到底还是疏远些的；因此她总有些心病，疑心梁老太太和一干梁家人待她不同，是以每每与梁家人在一起，总不免心生疑忌。
　　 锦翎乘的车子在水泥路面上，轻微而有规律的摇晃了许久，终于绕过了小叔家门前的池塘，停在那棵光秃秃的大梨树下，锦翎幼年时这梨树原是有二棵，颀长笔直的树杆颇有参天之势，据说是与锦翎祖父差不多的年纪，前些年忽然被虫蛀坏了长得大而壮一棵，后来枯萎了才着人砍了去的，现余下的这棵虽说是小些的，但也有将近一人合抱之粗华,盖如亭。
　　 锦翎双手合力才把车门推开一条缝隙，刺骨的风就刀子似的往车厢里窜，平日里她鼻子就有些过敏，这会儿被冷空气一刺激鼻头又开始发痒，便本能的缩回右手捏了捏鼻子。后排的赵均明这时也被灌进车里的冷风冻醒，从后座坐起来，睁着惺忪的睡眼问“到了嘛？”。
　　 锦翎拎着给奶奶的买的鲜肉馄饨和卤鸡爪站在小叔楼下，仰着头冲二楼亮着灯光的窗子喊“小叔，给我开下门！”时，赵均明才瑟瑟抖抖的裹紧羽绒衣从车里磨蹭着下来，司机小朱随即琐好车门一同跟了过来，三人同站在檐下等待。奶奶的房间在一楼，得穿过小叔一楼的客厅才能到达，从高处看奶奶的房间，就是在小叔的楼后多出的一块累赘。这是建房时小婶的建议，说是奶奶年纪大了，住楼上怕腿脚不利索摔着。
　　 楼上久久无人应声，锦翎知道小叔已然经听见自己的叫声，定是小婶婶不许他应答。锦翎思忖一瞬还是把手里的环保袋递给赵均明，扯下手套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拨了小叔的电话，电话却是小叔的女儿十三岁的小妹锦珊接的，锦珊听到是锦翎就忙忙里应着说“马上下来开门”。
　　 不料，锦翎刚挂掉电话大门就打开了，披着绒外衣的祖母已经站在了门口。
　　 “翎儿，是你啊，我就说听见有人在叫门了，锦芸还非说我听错了！”
　　 四
　　 祖母满面笑意的将锦翎夫妻并司机小朱一并迎进屋内，因着岁月的风蚀那些深刻进祖母皮肤里的纹路，此刻也似乎借着笑颜舒展开来。八十五岁的老人，耳朵不大好使，时常一人在家还会幻听，老以为是哪个孙子或者孙女回来了。
　　 是夜，年事已高的老人本就少睡意，白日里一场欢会由聚而散，她耳朵不好使并不怎么知情，只是看着儿孙散去时心下不免慈怜，不觉又伤感一回。
　　 老人近年来常自觉容易悲戚，总是想念儿孙想到莫名的伤感，盼到儿孙归来了又孩子似的怯喜，心里也知晓儿孙各有各的忙碌散去是应当的，却每每送走儿孙时送到老泪婆娑。常有一帮促狭的老姐妹，每每见了她立在门前老梨树下迎风流泪时，就取戏的说她越发“老小”了，老人便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往事。
　　 她嫁到梁家时梁家还住大宅子，可是这繁盛并没有维系多久，她的大儿子佑德六岁那年梁家就分了家，大宅子拆除后，她和丈夫随着公婆一起居住。
　　 她生的十个孩子中就有四个先后夭亡，丈夫常年在外工作，家中只得她侍奉双亲并照顾孩儿，她记得第三个孩子佑山出生那年正值大灾年限，又逢罕见的南地冰封。
　　 佑山出生三天后，她就不得不顶着风雪出门，往冰封的水塘里寻找断裂的树枝和冻僵的飞鸟，当她用冰棱的石头砸开冰封的水面，从水塘里拖出断裂的枝杈，又在水塘边捡到一只被冻得奄奄一息的野雉时；那时，她心里只想着怎么让一家人活下去，一点感伤的影子也没有。
　　 何以现下什么都不缺少了，她却常常不由自主的感伤，会否是“鸟之将亡其呜也哀”的先兆？每思及此，祖母就会忍不住跟锦翎一众姐妹说起“近年我这心里总莫名的感伤，怕是将要不久于人世！”
　　 锦翎嘴上每回都会嗔怪祖母：“奶奶，别瞎说，你身体好好的，要活一百岁！”心里却也禁不住感伤，毕竟是日渐西山的人，老去已是不可避免，只是……
　　 锦翎在外面叫小叔时，祖母依稀听到外面有些声响，就猜想准是翎儿来了，忙忙里就要起身。锦绣带了孩子早已在旁边的床上睡着，锦芸和祖母睡在一处，又加上她的孩儿幼小，总是睡不沉静时不时的要哭闹，她的睡眠随时准备着被打断，一丁点的声响都能叫她条件反射的从床上弹起来，是以祖母一动身她就惊醒了。
　　 奶奶起身说要给锦翎开门时，锦芸以为祖母又幻听了，劝道：“奶奶，三姐本来就忙，再加上瑶安又跟小婶子闹了一场，怕是四表姐（绢儿）早就给她打过电话，她这会忙得连歇气的功夫都没有，断断的不会白跑这一趟的。”
　　 可祖母终是不放心，执意要披衣下床：“是不是她我都要去看看，万一是她在外边风头里没人给开门，可不是要把她给冻坏了！”
　　 锦珊摆脱了母亲的念咒后下楼时，满头白发、身形清瘦的祖母，早已经利落的张罗好了烤火架，见了锦珊下楼，祖母忙叫她去倒茶，嘴上说着“翎翎、芸芸、珊珊……你去给哥哥和姐姐倒茶，我去弄点炭火。”
　　 奶奶老了，几个孙女她心里分得清楚，可嘴上总是会把这些绕口的名儿弄混，总要叫上好几个人的名字，才能叫到自己真正想叫的人。
　　 五
　　 “奶奶，别弄了，我们坐一会儿就走的！”锦翎跟在祖母身后嘴上这么说着，可心里也知道祖母听不进她的拦阻，少不得还是随着祖母同去后面的偏屋里取炭。
　　 祖母从厨房取一节燃煤，置于瓷火钵的底灰上，然后在燃煤上搁了取来的大块的木炭，不一时木炭即被红红火火的引燃。几个人围着烤火架一圈坐了，绵软的棉被覆盖在上面，一时暖意融融。
　　 锦珊倒了温热的茶一一递与众人。锦绣在里间早已听到外面的声响，知是妹妹来了，一时见四岁的小儿子星儿也睡眼沉沉，松开了搂着她脖颈的手，便悄然起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