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极悲来有人说，每个人都是在亲人们的笑声中来到这个世界，又在亲人们的哭声中离开这个世界的。我说，这句话只说对一半，因为儿子出生时我没有笑，是的，我哭了，并且是当众痛哭！
　　 妻子临产的前几天，因为有事，我要出趟远门。早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的。本打算临产前我能赶回来，可偏偏天意弄人，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那天计算着已到了预产期，可我还在异乡为异客。深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知道妻子生了没有？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母子二人的身体状况如何？我心里充满了紧张、担忧和不安，最后再也沉不住气了，决定马上启程回家！我迅速收拾好行李，便冲入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那时正值隆冬，寒风呼呼直叫着掀来，中间还夹着雪点，打得脸生疼。我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可我顾不得这些，只知道一个劲地往大路上跑，脑子中满是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和妻结婚多年无子，现已人到中年，看着亲友们一个个享受着天伦之乐，我们也多么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啊！所以对这次怀孕我们格外重视，它成了我们家最为重要的事情！从发现有身孕开始，就没舍得让妻子做一点家务，什么活也不让她干，妻子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照顾好自己。每天我们都尽量地给她改善生活，想尽办法让她心情愉快。看着妻子渐以增大的肚子，我欣喜不已。当听到孩子的一阵阵胎动时，我更是激动万分。可这次该死的外出，让我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没能陪伴在妻子身边，没能亲眼看着孩子出生。
　　 虽说产前大夫又进行了一次检查，说一切正常，虽说走之前我对家人已千叮万嘱，让他们一定要照顾好妻子，可要是意外呢？我能够承受得了这意外吗？如果没有他们母子，我以后该怎么办呢？想到这些，泪水刷刷地直流，我当时竟连擦的想法都没有，只想着往前跑。
　　 妻子年纪偏大，不知道能承受得了不能？如果没有了他们母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功名利禄，和他们母子的平安相比，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只要母子平安，我宁愿舍弃一切，包括我的生命！苍天啊，保佑他们母子吧。
　　 以前不管遇到多大困难，多大挫折，我都会告诫自己，勉励自己：这些都没有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会顶住的！可这次，当痛苦来临时，我竟然一点反抗的意识都没有。凭痛苦主宰着自己，任泪水溢面。是的，在我心目中，没有什么比他们母子更重要，他们牵动着我的心！我一直认为自己很坚强，很少流泪，更不会在人前哭泣。这次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
　　 这些年因为写书的缘故，加上年纪渐大，又生活窘迫，所以身体大不如前。没想到这次我竟一口气跑了几个小时，到天亮时我赶到了大路上。这里的车儿不少，但为我而停的却没有。后来想起来，我当时一定很狼狈，头发没梳，浑身尘土，情绪也不正常，这不是十足的疯子吗？谁会为疯子停车呢？可我当时只想着搭车、回家，哪有心情顾及这个？本来心里就焦急，又一直等不到车，我更是上火，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当又看到一辆车驶来的时候，我全然不顾读书人的斯文，冲到路中间，抓起一把钱，高举着，我想说：“我有钱，能付得起车钱，我要上车！”可张嘴时，却突然发不出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我努力地去说，还是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泪水直往外涌。我只好用手竭力比划着，车主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示意我上车。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我迅速跳上了车。
　　 经过数次转车，在第三天的上午，我终于到了家乡。当我从车上跳下踏到这块土地的时候，我的心更加激动、紧张起来，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随便一句话都可以让我泪流满面。我拼力地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太阳普照着大地，这是寒冬里一个难得的好天气，路边的一草一木越来越熟悉，离家越来越近了。此时妻子肯定已经生产，结果怎样呢？以前我听过，也见过不少因女人生孩子而死人的事，这种事会降落到我头上吗？难道我注定要孤苦一生吗？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事惹怒了老天爷吗？难道这是对我的报应吗？如果有的话，都报应到我一个人的身上。老天爷，请您高抬贵手，放过他们母子吧。
　　 我想告诉自己应该乐观点，不要光往坏处想，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母死子亡的情景总出现在脑海中，不由我不去想。我想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应做好心理准备，可一旦没有了他们母子，我能承受得了吗？是的，我很脆弱，我承认我抵挡不住这场灾难的侵袭和打击。没有他们母子，我真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个世界？我不知还有没有勇力活下去？
　　 泪水模糊了双眼，而我看得清眼前的路。我不停地跑，心却在强烈地挣扎。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结果，也许我会崩溃的！到家门口附近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一切都沉寂得没有一点声响，我不敢看，也不敢想，脚步也停了下来，决定我一生命运的时刻到了！会是什么结果呢？喜事，还是悲剧？我痛苦地煎熬着。老天爷，你保佑他们母子平安吧，我给你跪下了……
　　 不知何时传来了妹子的声音，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声！她说的是：“哥，在这儿干啥呢？怎么现在才回来？嫂子都生好几天了。”后来才知道，那天是妹子去门口给儿子晒尿布时看见的我。当时我顾不得多问，听妹子这么一说，爬起来就往家里冲，直到身后传来妹子的声音我才收往脚步：“慢点儿，孩子刚睡下。”我悄悄地推门进屋，看见妻子正躺在床上，她也在看着我。她比以前憔悴虚弱了许多，我眼框一热，泪水吧哒吧哒直往下掉，上前抱住妻子低声抽泣。妻子问：“怎么现在才来啊？”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哭个不止。妻子忙止住说：“别哭了，儿子刚睡，别惊动了孩子，去看看咱孩子吧，是个胖小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儿子身旁，只见他正闭着眼睡觉，粉嘟嘟的小脸，脸庞跟我像极了，我心里一酸，眼泪又是直落，心里默默地念道：“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我有后了！小沾，小沾，我的好儿子！”
　　 在儿子出生的前前后后，我都在哭着，儿子是在我的哭声中来到了人间！然而不幸的是，七个月后的一天，儿子——这个世界上我最疼爱的人，又在我的哭声中离开了我们。
　　 是的，是我害了自己的儿子，是我毁灭了自己的精神支柱和全部希望！希望已经破灭，支柱已经坍踏，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不怕死，因为生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是我一手葬送了自己最最亲爱最最可爱的好儿子，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本来儿子只是患了小病，大夫给开了包药面儿，让分三次服用。以前让儿子吃药时总是往他嘴里一倒，然后妻子一喂奶，药便随着进了肚里。可这一次儿子左晃右摇，就是不吃。我本来是想喂三分之一的，可儿子一乱动，我手一抖，没能控制住药量，结果一包药全都倒进了儿子的嘴里，儿子立即咳嗽起来。我吓坏了，妻子赶快喂奶冲冲，可儿子不吃，只是拼命地咳嗽，越咳越厉害，脸很快涨得痛红。这时，我意识到情况不妙，鞋也来不及穿，抱起儿子跳下床就往大夫家跑。
　　 可一切都太迟了！当我见到大夫时，儿子停止了咳嗽，脸庞发紫，呼吸已微弱得听不到了。大夫看后摆了摆手，没有说话。我明白他的意思，脑子轰的一声，顿时没了知觉，半晌才反应过来，完了，完了，全完了！我抱住儿子放声大哭，儿啊，是爸爸害了你啊……然而一切都唤不回儿子的生命，儿子的身体在我的怀中慢慢变凉。
　　 如果我当初将药面儿分成三份，如果我等到儿子饿的时候再喂他，如果……一切都没有用了！我恨自己，我和妻子这么大年纪才有了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却毁在我的手里，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真正该死的是我啊！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不吭一声。儿子静静地躺在床上，我默默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看着他，多么可爱的孩子啊！看着看着，我似乎听到了儿子的欢声笑语，儿子还在亲热地叫我爸爸呢。可当我应声时才发觉这一切都是幻觉，躺在我眼前的是儿子冰冷的尸体！顿时我嚎啕大哭，泪如雨下，我的儿啊，是我害了你啊……
　　 儿子安葬后，我整个人都被抽空了。我静静地整理着儿子的衣服、碗勺，还有我给他做各种玩具，我将它们洗擦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儿子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是的，我想到了死。我不怕死，但我怕死后见不到儿子。儿子这么听话可爱，一定是到天堂去了。我呢，一定会下地狱的，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我不怕去那里，我怕见不到我的儿子！
　　 一周后，我病倒了，卧床不起。朋友前来看望，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一切要节哀顺变啊。”这道理我并非不知道，只是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因为自己的过失，我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教我如何能节哀顺变呢？
　　 朋友又取出我花了一生心血写成的半部《石头记》，说道：“你一定要挺住啊，它还没有完成呢。”我将书捧在手中，端详片刻，又放置桌上，闭目叹息。儿子的音容笑貌又笼罩着在脑海中，儿子既已不在人世，一切对我来说都没有了意义。何况我已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为时不多，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来完成它了。良久，我缓缓睁开双眼，泪水早已盈框，颤抖着勉强拿起笔，歪歪斜斜地在上面写了四句话：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