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晨，我依旧出现在《诗经》的草木深处！
　　 我的目光，穿过疏疏密密的植物，正好落在诗中一个叫“芣苢”的词上。屋里屋外，是露水盛大的七月。从向南的阳台上，我可以看见广玉兰树硕大的花朵，还可以看见一丛竹子深深弯下身子，俯向正在开白花的葱兰。而从向北的窗户，我可以闻见清风送递进来的樟树的清香。即使闭上眼睛，我也一样可以感受到弥漫在小城四周的葱茏生机，感受到夏天汹涌而来的激情。
　　 植物，植物，仍然是植物！书里书外的植物，参差错落，葳葳蕤蕤，连成绿茫茫的一片。
　　 一直以为，诗经年代是草木质地的，是人和植物比邻而住的时代！植物和人的关系，是共生共处的关系，人和植物相互发现、欣赏和交流，并在日常生活里分担风雨，共享悲欢。对于一个在村庄长大的人来说，植物意味着回忆和怀想，意味着率意随性的时光和生活。只要一看见植物，我的心总会变得安静温柔，一种深藏的草木精神就会在骨子里升腾不息。
　　 这些日子，总喜欢拿着笔，在一本老蓝色封面的《诗经》里勾勾画画，我觉得我正漫游在一个古老而美丽的植物园里，那么多的植物，和我一一相遇，不期而至的惊喜让我痴迷。我想知道，一部《诗经》到底有多少种树木？有多少种水草？多少种野菜？哪些开花？哪些可以结出甜蜜的果子？哪些和爱情有关？哪些和烟火的生活有关？哪些挂着露水？哪些树木上正好腾挪着明亮的鸟鸣？
　　 我喜欢这样美好而漫长的寻找！我的样子，多么像春天那个提篮寻芳的人！弯腰，伸脖，在田间寻找，一次次的发现让我睁大了本来不大的眼睛。篮子越来越满，心越来越丰盈，眼睛也越来越明亮，清香渗入灵魂。
　　 在河边，我找到了荇菜、蘩、萍、蒹葭、莫，还发现了蒲、荷、蓼、萧、莪、蒌（蒌蒿）。在田垄齐整的田野里，我找到薇、匏、菲、葑，还看见了苦、荠、麦、稻黍和麻。在倾斜的土坡，我找到茨、甘棠、梅、白茅，还有艾、朴、唐棣、李、蓬、柏、和棘。在村庄的门前屋后，找到了匏、芣苣、楚、舜华、桑、桐、梓，还望见竹、松、谖草、木瓜、木桃和勺药。
　　 尽管这些名字，繁杂古旧，需要通过更繁杂的注释，才能在书页里清晰地呈现出来。但这样的寻找并不让我厌倦。因为它们都是花草树木的名字，每一个难懂的汉字下面，可能发现一株长叶开花的美丽！比翻找那些帝王的字号有趣多了。
　　 一次次将这些植物的名字读出声音，我竟然发现 这些词语的发音，都是温婉轻柔的。可以想见，先人们在给他们命名时，怀有一份怎样的珍爱。轻轻的气息，如此小心细致，像轻唤，像耳语，像感叹，似乎怕惊扰植物正在形成的美丽，怕弄乱植物正在滋长的心事。这些声音，全然没有称呼动物名字时，那一种刻意的狠劲。
　　 植物的美丽，让我欢快如风！
　　 我从周南找到召南，从邶地找到庸地，然后穿过卫国、齐国、魏地，唐地，找到秦、曹、豳，还有桧。我如此敏捷，轻易穿越了这么多的国家。130多种植物，在山林，在河边，在爱情和生存的故事里，让我一一遇见他们！130多次的相遇，130多次的惊喜，如同130多种情感的来临，让我无法承受！
　　 诗经中最美的，是一些和爱情有关的植物！它们不仅有婉转柔媚的名字，美好的姿态，清丽的形状，而且能如爱情一样，春风一吹就可以开出恍惚的花来。
　　 诗经里最早出现的是爱情，而爱情里最早出现是荇菜！！一种开着温暖小花的水菜，有干净柔软的叶子，也有圆满的形状。它的出现，和两只关关叫唤的鸟有关，和一个女子的手指有关，和一个男子辗转不眠的情感有关。当然，也和中国人第一次爱情的吟唱有深刻的联系。我记得，邱家湾门口塘里曾经生长过这种水菜，绿闪闪的随闪烁的水波浮沉，手指摸过后，会留下久长的滑腻感，如一种持续不去的回忆。
　　 开得最张扬的是桃花。无论是在山坡，还是在村庄，只要有桃花的地方，就有“灼灼其华”的光芒，不知收敛，也不想收敛，像野性十足的女子，带着肆无忌惮的美，从许多男子的春风十里的梦里招摇而过。难怪那些无名的诗人们，吟唱出“桃之夭夭”的句子。媚惑的感觉，即使在几千年之后，我也无法避免一树桃花带给我的眩晕和颤抖。
　　 而梅在一首叫《摽有梅》诗中出现时，它给春日等爱的女子，制造了怎样一场酸酸甜甜的慌乱啊。一场风过时，梅花落了一半。另一场风来后，地面又是乱红万点。而风，还在吹！眼看着时光穿越花朵，一路向着青黄的果实狂奔而去，她在内心发出急切的呼唤：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求我庶士，迨其谓之。此时的梅，木质的波澜里，流荡的是怎样的滋味啊。《陈风》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东门之杨。黄昏风起，哗啦啦的树叶声，似乎至今还可以听见。一场幽会就要在星星渐次出现的时刻开始。暖暖的光线，暖暖的心情，还有杏黄色的等待！平时粗枝大叶的杨树，也因为一个人的等待而变得亲切而有灵性。人的等待，也是树的等待！人的慌乱，也是树的慌乱，唯一的区别就是，人在来回行走，树在不停慨叹诉说！多么熟悉的感觉，竟然让我觉得那个时而看天空、时而看杨树的人，其实就是某一个青春故事里的我！
　　 上已节，是《溱洧》里记载的游春节。青年男女一场盛大的聚会，让我看见了盛大的勺药花。有人告诉我，芍药又名“将离草”，年华和离别繁杂一起，是美丽到忧伤的名字。这花，绯红，硕大，有坚实的花梗，还有如手指一样托住的萼，是沉稳到让人放心的样子。但此花，没有牡丹的富贵气，可在田，在野，也可以在园，在室。送芍药的当然是男子，而那刚才还谈笑无忌的女子，此时也禁不住红成一枝勺药。她低下头，喧闹瞬时消失，清晰的只有心跳。溱水和洧水，在她的周围，一左一右地流淌，流转出万种情意。
　　 其实人和花的缘分，如同人和人的缘分，也有错失，寻找，和蓦然回首的惊喜。如果不是《有女同车》这首诗，我恐怕至今还不知道，在我老家门口，那被我随意采摘又轻易丢落于地的“侵鼻子花”竟然就是“舜华”，是容颜如美人的木槿。怀着歉意，我在众多的注释里寻找它的出处和故事。学问家们告诉我，舜通瞬，表朝开暮落、瞬间盛荣之意。唐时白居易：“风露飒以冷，天色一黄昏。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也是对木槿花来去匆匆的咏叹。原来在这朵花上，聚集了这么多的珍惜、怜爱和感伤。木槿的开落，是在述说美的短暂和脆弱吧，而诗经里那个男子，却在流逝的时光里，和那个人同乘坐一辆车上，人海茫茫，一种怎样际遇？然而，车不能总这样开下去，终有下车的时候。接下来的，是怎样百折千转的于心不甘？
　　 在诗经里，爱情的迷离之美，是由《蒹葭》带来的。蒹葭就是芦苇，我村的屋后河曾经长满了它们的身影，高高低低，随风摇晃。小时侯，我随着邱家湾人的口音，将这种长白羽毛状穗子的植物叫成芒子。但古人比我更细致，且不偷懒，一棵植物在不同的阶段，会有一个不同的名字。而《蒹葭》指的是初生时候的芦苇，青嫩，碧绿，一如正在萌发的爱情，离芦花飞扬白发的日子还远。春天的芦苇在说寻找的故事，河流已是弯曲，而沿岸的芦苇，又另加了迷离和恍惚。或许，《蒹葭》是有意拉长过程，推迟结果。我们的诗人想给迅疾的爱情，制造一点迷人而甜蜜的“慢”！
　　 在人类的故事里，爱情与植物的关系总是如此切近，两者相伴相生，互相辉映，让人疑惑：不知道是爱情美丽了植物，还是植物美丽了爱情？
　　 现在，另一些植物开始在我的目光里出现！她们是野豌豆、车前子、椿树、枸杞子、棠梨、稻谷、花椒、榆树、狗尾巴草、大头菜、荠菜、蓼蓝、野葡萄、麦子，等等。而在古雅的诗经里，它们的名字分别是薇、芣苡、椿、杞、杜、稻、椒、榆、莠、葑、荠、蓝、葛、麦，等等。这些植物，出入在先人的日常生活里，散发着温暖的烟火气，但同时也缭绕出挥之不散的勤苦气息！
　　 我最熟悉的稻子，是在一首叫《鸨羽》的诗歌中出现的。在这首诗歌里总共出现了稷、黍、栩、棘、稻、梁、桑等七种我熟悉的植物。也许是我生活于江汉大平原的原因，天天和稻子相处，因此看见稻就有遇见故人的感觉。诗人在诗歌里，看到生存的艰难，看到父母的勤苦，看到了苍天下劳役的无休无止。
　　 生活，有时候的确经不起追问。吹开粮食的清香，我会闻到汗水的气息、泥土的味道和野草和肥料沤乱后的气味。原来一碗米饭的下面，埋了那么多层层叠叠的叹息！2000年前是这样，2000年后何尝又不是如此？有人说一粒米里有一个受难的父亲或母亲，信然！
　　 稻啊稻，即使是在闲适如许的今天 ，我也必须接受你的质问！
　　 和稻子斗了几千年的植物是狗尾巴草，诗经里叫“莠”，良莠不齐、良莠不分说的就是粮食和狗尾巴草的故事。这草，骄傲、狂野，生命力恣肆，高高在上，藐视一切善良的庄稼，并且敢与稻斗，与人斗，与农具斗，不断地为农事制造着困难和艰辛。
　　 《齐风•甫田》“无田甫田，维莠骄骄”“ 无田甫田，维莠桀桀”说的正是这种植物。先民无可奈何的叹息在一棵骄横跋扈的狗尾巴草下，显得那么无力和低微！历史反复证明，在狗尾巴草茂盛的地方，往往意味着生活和文明的退避和凋零。《诗经》里的人们知道，狗尾巴草笑的地方，就是人和粮食哭的地方！
　　 花椒的烈香，应该是古今无异吧！还记得在一个叫王家岗的地方，我第一次吃花椒的的感受。小小一粒入口，天，那舌头和嘴巴像突然安装上了千百个细小的弹簧，一起上下弹跳冲撞，麻麻的感受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颇有怪力的植物，原来在《诗经》里叫椒。红红圆圆的果实，在树枝上星星点点攒在一起，像簇簇麻辣的火焰，在秋阳里生发出茂盛的光芒。“椒聊之实，蕃衍盈升”一定是一个主持婚礼的巫者唱出来的，他祈祷一对男女在今后的生活里要身心相悦，并如花椒一样多子多福。看了《诗经》后，我对古人多子的愿望有了更多的理解。艰难的生存环境，必需用数量众多的人力，才能保障炊烟的丰满和久远！
　　 难怪在另一首叫《东门之枌》的诗中，出现了这样的情景：“视尔如荍，贻我握椒”。在树林里跳舞的女子，在情绪激荡之时，将一把花椒籽塞到自己喜欢男子的手里。呵呵，奇妙的礼物，浪漫至极，也理性至极！但这样的送礼之举，今人是切切不可仿效的！因为，在物欲蓬勃疯长的今天，我们已难回到古人的朴素。
　　 诗经里的植物，有时似乎是从人的灵魂和身体里直接生长出来的。那么多的叶子，枝蔓，花朵，还有果实，带着血色，带着精神的纹理，带着心的震颤和肉的温凉，像思念，像疼痛，像叹息，像哲思，顺着高低的音韵，在词语里伸展，并随句子所发出的声音高低错落。
　　 抱娘蒿，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一种充满伤痛感的植物。那一年，邱家湾和周围的湾村一样閙着饥荒。米缸里无米，饭碗里无饭，即使是白菜也很少吃到口。于是，很多有名和没有名的野菜，就被当做裹腹之物采了回来。其中，有一种开黄花的叶子像锯齿的植物，湾里的人叫它播娘蒿。我看见，母亲用开水泡了一遍，然后加上盐，在热锅里炒了一下，然后端到桌子上。我拿起筷子，夹了几片叶子，放到嘴里。味道涩涩辣辣的，真难吃！我马上吐出来，就再也尝这种野菜了。母亲，没有责备我，默默地把其他的菜夹到我的碗里。而她，却一直吃着那难以下咽的抱娘蒿！
　　 直到母亲去世很多年后，我才在《诗经》里，找到它的另外一个的名字：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我一边读，一边不停落泪！我感觉，在《诗经》里哭诉不停的那个人，其实就是我。
　　 我想我的母亲了！抱娘蒿，年年在故乡的田野上绿着，但我的母亲，我永远不得一见了！
　　 野豌豆，也是我在小时候反复吃过的野菜！嫩时，可以炒吃。老了，结出一眉眉豆荚时，就只能煮吃。熟后，将豆荚咬于牙齿中间，用手捏住一头，轻轻一拉，圆圆的小豆粒就纷纷落进嘴巴里，味道清新清甜。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平常的野豌豆，竟然有一个让我惊艳的名字：薇！更让我意外的是，这个名字在《采薇》的诗里，包含了那么多的愁苦。
　　 原以为这样的名字应该和一个纯净的女子有关，和一场美丽的爱情有关。但先民唱出来是：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诗歌讲述的是一个微雨的天气，野豌豆在蒙蒙的山野里伸展出了嫩芽，枝条柔柔卷曲，盈盈的绿意，从近处延伸到迷离的远方。长年在外的戌卒，带着饥渴和疲惫，一边采着薇菜，一边思念着同样长着薇菜的家乡。偶尔大家你呼我应地唱它几句，戍边的艰辛，离乡愁苦，像雨雾一样从一唱三叹的歌声里飘出来，遮住了眺望的眼睛。
　　 合上书页时，我不禁唏嘘，薇啊，如此古旧深重的哀愁，你这柔弱如叹息的名字，是如何承担的？罢了，罢了，不食周粟，避世首阳山，以采薇以为生的叔夷、伯齐，他们的故事，我还是不想为好。否则，我会在一个早晨惨然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