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散文随笔】婶婆
对婶婆的印象,大抵还停留在伊温润婉和的笑容里。可那笑容似乎不那么真确,像是从久远的时光倾泻出来的“倒影”一样。以为不管到了哪里,想起惦藏于心的这抹灿烂容颜,兴许能快乐点。现如今回忆起,些许悲凉由心而发。
对于泥塑雕,我向来是欢喜的,婶婆曾经捏了只燕子送给我,可现在我翻箱倒柜的找寻,竟无从寻得。或许那只泥塑的小燕子早飞出了我的世界,亦或许它早化为一堆土,静静地躺于某个角落,就像婶婆一样,那么安静悄然。来或去,思与忆,想与念,到底都只是一瞬,却也不觉过去了好长时日。
幼时我是极其欢喜往婶婆家里跑的。一日三餐饭后闲着没事儿做,搬个小木凳坐在婶婆身前听伊讲故事。婶婆讲的故事大多都跟戏文有关,什么《陈三五娘》《山伯英台》《八仙过海》《吕布貂婵》等皆讲得精彩至极。我每每听过总会感叹曰:“婶婆真历害,脑子里竟可以装得下这么多的戏文。”后来听邻里讲,原来早在婶婆做人女儿之前,便是唱歌仔戏的。
之后很多年光景,那种悠扬高亢的七字调与民谣诉说式的台湾杂念调以及忧郁哀伤的各种哭调,附随在我生命的记忆里很长的时日。说不清是为何,只是每每想起歌仔戏,总会想到婶婆孤寂的一生。
婶婆原先跟叔公生活是很幸福美满的,他们生有六个儿子两个女儿,在当时的年月里,还未提倡计划生育,所以女人有喜了也不打掉,就一窝又一窝的生。当时连温饱都是个很大的问题,生下那么多孩子的他们经济洁据到难以想像的地步,大米在那时可是个金贵的东西,一年下来有时甚至连一粒米都沾不着边。好在他们家里种有地瓜,就天天煮地瓜填饱肚子。
我们那算是个小渔村,家家户户有鱼网,常常都得下海捕渔。某日,我叔公生病很严重,咳嗽得下不了床,他大女儿便代他出海。哪知船在海上行驶的节档儿,竟刮起了台风,整只船翻倒。他羸弱的女儿葬身海里,直到台风停止了,尸体也未能打捞出来。这样子隔了多日,有人行船撒网的时候捕到一俱无脚无手的女尸,那女尸的皮肉早已腐烂不堪,经过确认,原是婶婆的大女儿。可怜伊大女儿死了连个全尸都未留,叫海鱼给吃去了。
据年老的人回忆,海里有大鲨鱼,村里很多靠捕渔为生的人家,一年半载的常常会发生事情,很多人也叫海鱼给吃了,其中有个命大的年轻人因为游泳很了得,好不容易从大鲨鱼的嘴里逃了生,却也落下残腿的命运。那个年轻人便是婶婆的大儿子,至今未能娶亲,一直陪伴婶婆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钟。
在婶婆死去的那一刻,便是哼着歌仔戏走的。戏里对叔公的惦念,很多人都是明白的,却亦无奈。自从叔公被抓去当壮丁,再也没有出现过,亦不知是战死沙场还是活在台湾。当年村里有很多男人都被抓去当了壮丁,命大的人不仅活了下来,且在台湾生活得很富有。年前还有老人回村里来认亲哩。
生前婶婆一直有个信念,叔公是活在人世的,可能在台湾也活得很好,她天天坐村口等待他的回来,可也一直未能等来熟悉的身影。自从1949年那场“兵灾”之后,婶婆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大了七个孩子,在这当中吃的那些苦头,她没有对我讲过,我也未曾听邻里人说起,也就不得而知在那样的年月里她是如何凭着坚强的常人无法想像的苦痛将孩子抚养成人。唯一确定的是,抚养孩子那会儿,她没有多余的心思想念被抓去当壮丁的叔公,只是咬紧牙关顽强地挺过一关又一关。直到1990年后,也许是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对于叔公的想念竟然无意中疯狂滋长起来。每每那时,便常能见着婶婆坐在村头石桩上抖动双脚哼唱歌仔戏,生生念念喊叔公的归来。而那时伊嗓子也已老了,喊的声音一日比一日来得弱,最后竟然发不出一点的声响——只是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无助地守望,怀里还抱有一把大广弦。
那把大广弦本来是悬置在婶婆家的墙落里,据说伊嫁给叔公时,就是凭着那把旧古的弦定情的。当时叔公坐在高高的戏台上拉弦,弦音一阵紧过一阵,婶婆扮演青衣,伊在叔公一合一拉一弹一指的弦调中碎步登台,甩起长袖。这一甩竟直接甩得拌住了琴弦,只听吱吱一声响,弦断音止,台下坐着众人,婶婆愣愣不知所措。叔公倒是机灵得很,站起身拉着婶婆走到台前,两人便临时念起“四句“(闽南一种古老歌谣,四句四句念唱,一般男女对台)。叔公唱:“新娘生水真命好,内家外家好名声;姑拿甜茶来相请,让你金银整大车。”婶婆回:“我鞋叠你鞋,你给我差甲头犁犁;我衫叠你衫,重担替我担。”他们两人竟在一唱一和中,说说笑笑承出尴尬。
婶婆跟我讲过,后来他们定亲的时候,最值钱的也就那把大广弦,并无配带任何的金银首饰。每每婶婆回忆起叔公,总会讲起他们念唱“四句“的情景。这个女人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是在带着无限的回忆与无限期许的守望上路的。
我对婶婆最美的回忆,大抵停留在伊快要过年打扫卫生以及杀番鸭的情景。那会子是农历腊月十六日“尾牙”,巷头的小孩子便会念唱歌谣曰:“大拼厝,才会富;厝刷新,日日金;金银来,年年发大财。”巷尾的邻家妇人便会问婶婆道,“你厝‘清屯’未(你家清理灰尘,打扫卫生了吗?另清屯是闽语,指清扫长期屯积的尘埃)?”彼时伊会拿一根竹竿绑上鸡毛掸子开始‘清屯’,且清扫卫生的时候还会不时哼上几句巷头小孩子的念词。伊兴趣一起,有时还会对我讲起‘清屯’的由来。我曾听熟悉民俗掌故的洪伯讲过清屯,他只说那习俗源于尧舜时代,距今已有五千年历史。而婶婆却讲得较为生动传神,说是每年尾牙这日,玉皇大帝都会派神仙过来视察民情,若是见得哪家房屋不结蜘蛛网没有尘灰,环境整洁。当年便会赏给这户人家很多的金银财宝,而且还会面见打扫卫生的人。那会子我尚年幼,且天真单纯,竟相信这是真实的事情。为了想看看天庭的人是不是长得像神话故事中说的那般三头六臂的。这日便跟伊卖力地打扫房屋,一起将整个儿床铺桌椅,神像香炉,窗帘被褥等刷洗得干干净净。
我记得清洗的窗帘布是红色的,很厚。婶婆盛来一大木盆清水,帘布放在里头,我们俩人四只脚丫子站在木盆里用劲地踩着,清一色的水通常都会踩到发红发黑,有时还会溅得满身。那会子踏水的我跟婶婆都是幸福的,尽管后来我并没有如意想中的见到玉皇大帝,但倒亦觉得生活的和乐。
还有就是婶婆坐在院落杀番鸭的情景。那时伊手脚灵活得很,我拿个小板凳蹲坐在伊身畔帮忙拔鸭毛。拔好毛后,婶婆会用竹片撑开鸭肚,再用五香、胡椒粉、味精、食盐等里里外外抹遍鸭身,最后将鸭挂在庭院长廊日照通风处,通常要等到十天半个月才能吃。那会子我跟隔壁的八姑婆(辈份比我大,但年龄相仿的小孩)都是贪吃鬼,鸭子挂不到五天,两人便等不及去偷吃。但因年幼个子不够高,偷吃的时候通常都要搬个高板凳,八姑婆在下面扶着,我踩上去。手够着悬挂的鸭,毫不犹豫扯下一对鸭翅,两人躲在墙角吃得欢心。待到除夕夜,婶婆拿下干鸭,见少了对翅膀,亦不会责怪,只开玩笑道:“可能天上真住着天使,它飞来我们厝,翅膀突然断掉了,只好偷了阮家的鸭翅安在自己身上,飞回天庭了。”伊这打趣的玩笑话,后来一直回荡在我心里,伊说这话的时候,仿佛亦是伊最幸福的时光罢。
在咚咚锵锵锣鼓声震荡开的黑夜,我边听歌仔戏边嗑瓜籽边回忆起婶婆,竟一点也快乐不起来。我拼凑的关于婶婆的人生终究是太过散乱太过浅薄了,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突然发觉原来自己是这么肤浅。那个年月女子的一生,岂是文字能承载得了的。在我“无能为力的文字”盛开的时候,模糊中我看到水中躺着一个女人的身影。那女子的“倒影”,可能会是婶婆,亦或者是那个年月里千千万万女人的一生吧。
安好,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