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素平坐在医院花园的石椅上，眼睛盯着园中开得正盛的花儿上。“花儿能把水和肥料变成自己需要的养分，把自己弄得周周正正、鲜鲜艳艳，而我怎样才能把其它化为钱，来交上住院所需的医疗费？”素平觉得自己现在连发呆的时间都不敢有了，她需要紧急思考，钱的来源。
　　 大山住院已是第三天了，心肌梗死。现在看起来大山的脸色好多了，跟好人没两样，刚才大山还嚷着要出院，素平知道他只是不想住在医院花那冤枉钱。“住一次院，怕是把一季收棉花得来的钱都塞进医生荷包里也不够。”大山背着医生小声嘀咕。但医生说，急性心肌梗死最有效的治疗方法是心肌灌注治疗，需要坚持用药七天，否则，后果难说。
　　 七天！素平想都不敢想，现在才是第三天啊！
　　 大山在棉花地里猝然倒地，等素平被人大呼小叫地吼到大山身边，发现大山已面如死灰，双目紧闭，白花花的棉花散乱地堆在大山身上，那种白，那种灰，一下子就震慑住了素平。乍一看，素平以为大山死了，扑到大山身上就是一顿哭，边哭边死命地摇他，还是边上同乡提醒她，人还没死，快送医院吧，晚了怕来不及，素平这才在哭泣中慌乱起来：对头，对头，快送医院！
　　 一辆小四轮农用车载着她和大山准备走的时候，同乡一句“你多带些钱啊”让素平不自主地把手伸向内衣的一个小包裹，等她手抖颤颤地打开包裹，里面却只有一百多块钱。“那哪儿够，现在的医院。”同乡见了，同样从自己内衣里摸出一些钱，看看，也就不足二百块。
　　 到了医院，还算好，医生见了病情危重的大山，马上就投入了抢救：用药，输氧，很多穿白大褂的人穿梭着忙着。素平帮不上忙，只是紧张地看着医生护士忙，连眼泪也忘了流，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交钱去吧。”直到一张住院证递到素平手上，她才醒过神来，急忙来到收费处办理入院手续。
　　 “一千块。”窗口里，收费员一张职业化的脸，带着千篇一律的表情淡淡地说。
　　 “啊，要那么多啊。”素平一下子就傻了，她现在身上就是加上毛票也才不足四百啊。“能不能先收上这些钱，我再去找？”素平把脸帖在收费处的窗口玻璃上，陪着笑脸问。
　　 “你以为这是农贸市场，什么都能讨价还价？”一句话甩出来，虽然收费员说话的语气并不冷，脸色也不是很难看，但素平还是心头一紧。“怎么办啊？”当时，就只有这几个字紧紧抓住素平的思想，不容她再想其它，包括哭。
　　 还好，总算医生替她担保了，收费处才勉强收了她的钱。“你先收上吧，我们科里已经对病人抢救用药了，要是连这点钱也不收，我们科不是更亏了嘛。”医生对收费员玩笑着说。
　　 “这点钱连一天的费用都不够，你担保了，以后人跑了，扣你工资我可不管。”收费员说着话，向素平瞟了一眼，素平被那一眼剜得后背发凉。
　　 “我会天天催他们的，你就先给办吧，我忙去了啊，拜托。”医生说完就走了，甚至没有看一眼在窗外一直陪着笑脸的素平一眼。
　　 就这样，第一天总算混过去了，不，也只是半天，因为，下午，护士就递给她一张催款单，“你们今天的费用是1037块，你才交了300，已经严重欠费了，后面的药药房已经停发了，你老公的病很重，你快回家拿钱吧，他可不能停药的，否则很危险。”护士的解释很柔和，也很周全，但素平还是被清单上细密的数字再次吓住：半天，一千多，我的老天。
　　 “你给行行好，先给我们把药用上，我这就回去找钱，好吧？”素平怯怯地跟着护士，小声求情。
　　 “不是我们不用，是你的账户上必须要有钱，否则，药房不发药，我们也没有办法给你用。”护士好像很怕素平求她，忙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素平看着为大山忙累了半天的护士，歉意着，不敢再说话。
　　 病床上，大山已清醒，但还是很虚弱，素平为大山擦去身上透湿的汗，掖好被角。
　　 “没钱了吧？”大山看了一眼素平紧皱的眉头，问。
　　 “嗯。”素平苦着脸应了一声，突然想流泪：一天内，已两次被人追着交钱，在自己的经历里还是没有的。
　　 以前在家，钱多就多花两个，钱少就不用，只要娃娃上学的学费解决，其它的花费能缓都可以缓、能减都可以减，素平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她知道怎么把家过下去。每年，这个季节，素平都会跟着大山来这里拾棉花，这里的价格还好，拾一公斤棉花能挣到六毛钱，还管吃住，他们披星戴月地干下来，四个月的时间就可以挣到几千块钱呢，足够孩子们的学费和来年的日常家用了。
　　 “我好多了，我们现在就出院。”大山一翻身，要从床上起来。
　　 “别动，医生说你连拉屎拉尿都得在床上，不能动。”素平赶忙按住激动的大山。
　　 “哪有那么娇气，我们农村人，一点病，用一点药就行了。”大山还是坚持着坐起身。
　　 “可这次你看起来……吓死人了。”素平到现在都不敢想当时死过去了似的倒在地里的大山的样子。
　　 “没事，我现在好多了，再养两天，就好了。”大山勉强笑笑，“还剩多少钱？现在住院可不得了。”
　　 “今天用了一千多。”素平忍不住告诉大山。
　　 “什么！”大山差点儿从床上蹦起来。“一天？一千多？”大山眼睛瞪得溜圆。“我们现在就走，马上走。”说着，人就已经挣扎到了地上。
　　 “不行，不行，大山，医生说了，你必须坚持治疗，否则有生命危险。”素平一见大山这样，慌得乱了手脚，后悔自己告诉他没钱的事。
　　 “别听那些医生吓唬人，他们就喜欢把病说得严重些，好多挣些钱。”大山一把推开素平，硬是要往门外闯。
　　 幸亏医生来得及时，拦住了大山，“你不要犯糊涂啊，我给你说，你的病如果现在出院，很可能过不了明天。你才四十六岁，又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要没了，你让你老婆孩子以后怎么办？”医生做思想工作很有经验，两句话就镇住了情绪激动的大山。“你不要着急。”医生见大山稳下来，又说，“住院的前两天要做各种检查，花费高一些，后面就会少了，只是药费和一些日常费用。我跟护士长说一下，看能不能给你减免一些费用，不过，你们自己也再想想办法，好吧？”医生话说得很客气，让素平又忍不住抹眼泪，“好好，那太麻烦你了，医生，你真是个大好人，我们一定想办法，一定想办法。”“想办法？你到哪里想办法？难不成去抢？”医生出去，大山就埋怨素平。
　　 “我先去再向老乡借点。”素平扶大山躺好，轻声道。
　　 “唉，他们也难呢。”大山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护士，以后33床的所有单子都只给我，好吧？”安顿好大山，素平特意到护士站，小心地向护士建议，她怕大山看到清单上用的钱又要闹出院。
　　 “行啊，但你不在，我们就不管了啊。”护士看了一眼脸上巴着笑的素平，答应的倒也爽快。
　　 但借钱的过程，并不顺。
　　 素平来到地里，好不容易找到了同乡。同乡手上忙着拾花，嘴里简单地问了大山的病情，发了一些感慨，“现在这医院也太黑了，一个病一天就一千多，我们可怎么病的起啊。”就没有了后话。
　　 素平笑着脸，极力附合着同乡，张了几次口都张不了口，想咽下借钱的话，又不甘心，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你来我就知道你没有钱了，但你也看到了，我们一天到黑累死累活的也就那两个钱，老板还要等收完花最后一起结算，现在手头上也确实没有钱。”老乡很为难，说的也是实话。
　　 素平楞楞地看着拾着花又走远了的同乡，觉得自己被扔到了孤岛上，一阵凄凉无助的感觉袭来让她眼泪汪汪的。
　　 素平只好转回来找到医生，求他再允许她缓一天交钱，但医生一听素平的话，不相信似地盯住她，吓得素平不知再说什么，“什么？没找到钱？不会一分钱也没有找到吧？”
　　 素平窘得只知道反复揉搓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不说话。
　　 “好了，好了，你快再去找吧，这边我再想想办法，看有没有办法先把药用上。”医生见素平这个样子，挥挥手，站起身来走开，甚至不等素平说谢谢。素平伤感地想，自己的“谢谢”对医生来说，都是廉价的，廉价得医生都懒的接受。
　　 服伺大山吃了午饭，素平没敢再在病房呆着，怕邻床又要给她饭，昨天就已经吃了邻床家人送来的饭了，认都不认识的，她实在不好意思。
　　 “不行，不行，我们有。”素平推辞着。
　　 “你有是你的，我们这儿反正饭多，你就吃一点吧，我看你这两天顿顿只吃馍，这样也不行啊，你照顾病人那么辛苦，小心累跨了身体。”邻床很热情，看到素平到吃饭的时候总是只吃馍，就把自己的饭硬是分给素平一些。素平心里深受感动，可她平常最受不了别人的好心，总觉得一家有一家的事，老麻烦别人不好，所以，今天，她早早地喂大山吃了，就出了病房，当然，她也需要想办法去找钱啊。
　　 口袋里的两块三毛钱，素平已摸了很多遍了。“再到哪儿再去借呢？”素平想得头皮发麻。
　　
　　 二
　　 医生在护士长办公室外面转了好几圈，终于发现没人在了，才轻手轻脚进去顺手带上了门。“护士长，帮我看看你那儿还有没有剩余的药？”医生笑笑地拉住护士长的胳膊。
　　 “这又是要给你的什么人用？”护士长看着医生，笑，身子并没挪地方。
　　 “我有用，你快快帮个忙吧。”医生上前拉了拉护士长的衣袖。
　　 护士长不用听医生细说就知道他又是在为他的病人找药。“我说怎么就你的病房里老住着没钱的病人呢，如果科里其他人个个像你这样，我们科不被你弄穷才怪。”护士长发着牢骚。
　　 “不是，今天我真的急用。我叫你姐了，你就帮帮我吧。”医生搓搓手，用肩膀碰碰护士长，好脾气地继续陪笑脸。
　　 “你有用，我还有用呢。今天你不说具体病人，我是不会给你去找的，每次科里余点儿药都被你做好人给用了。”护士长还是站在原地和医生调笑，不动身。
　　 “说什么呢，我这不是学雷锋做好事嘛，你们做领导的应该表扬我才是嘛。”医生推了一把护士长，嬉皮笑脸地拿自己开涮。
　　 正说话间，又进来几个同事，护士长提高了声音，玩笑道，“感情你学雷锋做好事留英名，拿我们科里的东西做好人，你可真会做无本生意啊。”护士长的话引来那几个同事的哄笑，搞得医生发窘。
　　 “护士长，你就给他吧，这年头有人知道雷锋就已经不容易呢。”有人笑着替医生求情。
　　 “我要有钱，我也想天天学雷锋，可是行吗？院里定的任务那么重，我们每月拼死拼活有时还拿不全工资，有时想想，真没劲。”有人开始闹情绪说怪话。可不是嘛，院里给科里的任务是死的，月月核算，完成了，才能拿全工资，超额了才能有奖金。任务要靠收治病人完成，有时病人少完不成任务，大家着急，可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到街上去做广告、抢病人吧。
　　 “快，我真有用。”医生不想恋战，催促护士长。护士长看医生真是急了，才慢悠悠地打开一个柜子，“你要什么药？”边问边翻。
　　 “肝素钠，尿激酶，都行。”医生伸着头也看护士长的“百宝箱”。科里把护士长的柜子叫“百宝箱”，平时如果病人出院来不及带走或多人合用药物剩余的药护士都交给护士长，由她保管，所以，要是科里有人平时想用什么药，也可以临时从护士长的宝箱里拿，用着也方便。
　　 “滚你的，你倒会要，要的全是贵药。”护士长停住手，推开医生。
　　 “不是贵药，我还找你干什么？”说话间，医生已自己动手翻到了几支拿在手中。
　　 “我说，你老是这样也不是办法，你还是再催催他们家属才好。”护士边加药，边向医生唠叨。
　　 “他老婆找钱去了，你先给他用上吧，要先保住他的命，要不，人死了，到时候，我们恐怕一分钱也收不到了。”医生敷衍着，眼睛盯着护士把药加好向病房走去才离开治疗室。
　　 回到办公室，还没坐下，医生就忍不住发牢骚，“唉，现在当医生当得真是难，要操心为病人治病，还要操心催病人交钱。”
　　 “那也就是你，现在这年头，心好，就活该受累。”同事看了医生一眼，喷了一口烟，嘲笑道。
　　 “这不是心好不心好的事，只是觉得好不容易成功抢救了一个危重病人就因为没钱而前功尽弃，遗憾而已。”医生淡淡地说。他怕被别人说“心好”，心好现在跟弱智一个意思，他可不想。
　　 “技术是我们的事，钱的事，就只好是病人自己的造化了，我们医生也不是万能的上帝。”同事的话也淡淡的。
　　 “话是这么说，但……唉，说不好，我还是想，是不是向主任建议一下，在科里给我这个病人搞搞捐款，我看他们那个样子真是太难了。”医生也点了支烟，说。
　　 “你得了吧，你以为医院是慈善机构？这才多长时间，我就为病人捐了两次款了。这肯定不是根本解决问题的办法，你还是给我打住吧，首先我就反对。”同事笑着，抗议。
　　 “也许我是庸人自扰吧。”医生自嘲地摇了摇头。
　　
　　 三
　　 “我看你只有找老板了，好歹你们已经为他干了快两个月了，要是结算的话，也应该有二三千块钱了。”同乡见没几天时间素平的脸就憔悴地老了几岁的样子，只好停下拾花的手，帮她出主意。
　　 这个主意当然也是素平最先想到的。他们出外打工，没亲没故的，有个什么事第一时间当然想到的是老板，可，她从来没有好好见过老板，所以她犯愁：“你说得轻巧，到哪里找老板？到地头这么长时间了，我就没见过老板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