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文学】红颜殊归
序
杜红、丽华是知心知肺的好朋友。她们的“好”是深远的,小学同桌,中学同班,大学同系,工作了,还住同一宿舍。她们是漂亮的,在哪儿都是骄傲的、引人注目的。可惜命运不测,心高气傲的她们不管在毕业前做了怎样的努力,在大学毕业后,都并不能如她们所愿地分配在她们所向往的大城市工作,而是按她们所处的那个年代“计划经济”的规则“哪来哪去”回到了小地方——她们习惯把他们的家乡叫“小地方”或压根就叫“乡下”。
不甘心是自然的,重新策划是必然的,稍作环顾,杜红和丽华她们俩几乎同时心照不宣地认同了一个事实:女人,改变命运,只能靠婚姻,所以,接下来发生在她们身上所有合理不合理的事件,都在这个前提下都顺理成章。
一
首先是杜红,当她明白妈妈安排的一场电影实质上是一场相亲时,她迅速地从震怒到悄然接受。
“你什么眼神,那样的歪瓜裂枣你也看得上。”在电影院时,杜红对坐在他们身边的那个男子并没有太“上眼”,只模糊感觉到是个不太帅的“脏兮兮”的人,所以回到家,当妈妈问她“感觉如何”时,她懒懒地说。
其实,对妈妈拿回的电影票,杜红已有一点预感:那个年代,露天电影票的座次是身份和权势的象征。一般说来,第三排到第六排被约定俗成为“官位”。那些位置的票不是普通老百姓随便能从售票窗口买到的,一般都是电影院领导早早拿了这些票送到机关,再由机关办公室主任根据领导职务高低分“轻重缓急”而排出“座次”。一把手当然什么时候都是第一号领导,第三排正中间的票当然是铁定属于他的。今天妈妈把她领到第三排“中心”位置,杜红当时还纳闷呢。“妈妈你真是越来越神通广大了。”杜红跟妈妈玩笑着坐下,旁若无人地嗑着瓜子。坐在这样的位置本身就是一种尊贵的象征,那么今天一向心高气傲的美人杜红表现出再多的傲慢,在这个位置上、这个场合,也不为“过”。妈妈没有理会杜红的玩笑,也没有专心看电影,倒是一直在跟她旁边紧挨着的一号领导夫人“喧”话。杜红看不惯妈妈见了当官的腰就直不起来的势利相,所以对一号夫人时不时的问话回答得很怠慢,但她也不得不佩服妈妈的本事——她总能跟那些当官的搭上线,总能让他们一家在当时的条件下过上相对好一些的日子、争到优先一些的“权益”,比如像今天,妈妈硬是弄来了“官位”的票,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就是显赫和优越或接近显赫和优越的能力,她也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甚至说,本能地有些迷醉。
“歪瓜裂枣?你才什么眼神呢,那可是一号领导的大公子朱铁军!”妈妈白了杜红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她很不满意自己女儿怎么就不能像她一样什么时候都能保持“政治敏感性”。
“我管他是谁,是男人就得长得像男人。”杜红被妈妈斜斜“白”过来的那一眼伤了自尊,有些激动地冲妈妈嚷嚷。
“是男人的人很多,但一号公子独此一个,嫁给一号公子的机会也只有一次。”妈妈停住手上的活儿,走到杜红身边把手放在她肩头,做语重心长状,“死妮子,条件这么好的人哪儿找去。”
“我还就不信了,看哪天我找回来一个比他强一万倍的男人让你开开眼。”杜红扭身挣开妈妈的手,不屑道。
话虽这么说,杜红心里,还是开始松动。她悄悄找机会再次“考察”了一号公子,发现,他也没有那天感觉得那么“歪瓜裂枣”。“还算说得过去吧。”她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行动上,也默认了妈妈后来一系列的“张罗”。
“不错嘛,一号公子,那些公子哥平时眼睛都长在天上,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得上的哦。”丽华听了,面露羡慕之色。
“什么呀,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看了丽华的反应,杜红故作轻描淡写地说,心里,有点甜,也悄悄,生出优越感,即使是好朋友,她也不希望自己的“男朋友”低对方一筹。
“不错了,我的公主。林立果相妃也不过如此嘛。”丽华亲妮地推一把杜红,玩笑道。关于那个年代林副主席之子林立果相妃的故事,在民间有好多好多种版本。不管政府如何从怎样的正面引导批判那些“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但,女孩子们私下里都喜欢对故事中的细节津津乐道,并相互交流“观后感”,看手抄书般地过瘾。
“滚你的,谁要做妃,我要的是做正宫娘娘。”杜红的得意不经意间显露无遗。
丽华把杜红的“得意”尽收眼底:得意什么?不就是一号公子嘛,说到底还是一个土财绅!丽华脸上笑得仍旧灿烂,连连对密友道着恭喜,同时,更加明确自己的目标:进城,我只嫁能把我弄进城市做城里人的男人。
二
杜红的婚礼空前盛大。与一号领导相关的重大事件嘛,当然得有与之相匹配的盛大。婚礼,光酒桌就摆了一百多桌,在一个大院里四排摆开,烟酒都是当时的最高水准;来贺礼的人红包基本上没有少于二位数的,机关里的,红包更是少不了三位数,这与当时他们那个年代婚宴老百姓随礼五元就能参加的状况当然不能同日而语;再看新娘杜红,身着那个时候刚刚开始时兴的白色“婚纱”,浓浓地施了妆,眉目生彩,当仁不让地成为婚礼绝对的焦点。
“新娘太漂亮了,你一号领导的儿媳妇就得是这个风采。”捧惯场的人,并不在意自己的“肉麻”奉承。
“那好,那好。”一号领导今天心情特别好,对谁都是“那好,那好”地乐得合不拢嘴。
朱铁军乐呵呵地跟着新娘,酒都是旁边的伴郎代喝的,他却一直兴奋地涨红着脸,喝多了酒一般,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杜红,满目渴望和惊羡。“傻样儿”,杜红不时地推他一把,娇嗔道,朱铁军更是魂飞了似地对着杜红傻笑。
即使过了很多年,也都没有人再“盖”过“一号的婚礼”,总有好事者这样总结那场几乎惊动了大半个“市区”的皆大欢喜的婚礼。
“干嘛?老实点。”闹洞房的人散去,杜红红着脸轻轻地推搡着紧着凑上来要抱她的朱铁军。
“我想马上死在你的眼睛里。”朱铁军直勾勾地盯着杜红流盼生情的眼睛,痴痴地说。
“滚你的,说点吉利话行不行。”杜红手上稍用力点了一把朱铁军的额头,竟把朱铁军推得差点向后仰了倒下去。杜红赶紧伸手拉住他,朱铁军就势拉过杜红紧紧地拥在怀里,头紧紧抵在杜红的肩窝,竟抽泣起来。
“怎么了,你?”杜红诧异地扳过朱铁军,看他满脸已布满泪水。
“我想我们永远都像今天这么好,你永远都像今天这么美。”朱铁军泪光迷离地再把杜红拉入怀里,再没有松开。
“你没见过他那个傻样。”对自己的好友,杜红忍不住说起朱铁军新婚之夜的“失态”。她有些不明白朱铁军表现得有些过的激动,但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在演戏。这让杜红很长一段时间思维都愿意停在那个场景里回味,一半心醉,一半心疼。说实在的,决定嫁给朱铁军时,杜红还是忐忑不安的。她特别怕朱铁军仗着他老子的权势跟她耍“公子哥”把自己不放在眼里而喝五吆六的。看来,他是真的爱我,我算是嫁对人了。新婚之夜,杜红在心里甜蜜地想。就是……就是……朱铁军长得没能像那个年代定格的英雄美男形象那样浓眉大眼,杜红到底有一点点遗憾和失落。如果见了外人不做介绍说明他的一号公子身份,她的“男友”是拿不出手,她觉得这点面子上确实说不过去。“甘蔗哪有两头甜?!”妈妈喜欢用实例说话。杜红也只好暂时放下自己“十全十美”的理想。
“呵呵,那是人家爱你呢。像你杜红这样的大美人,咋能不是人见人爱呢?”丽华听了杜红的描述,心里也痒酥酥地想,到时候,我一定也要找一个爱我的人,而且,还一定要有“形”。
三
苏林的出现,丽华认为就是她的“到时候”。苏林是一个长得高大魁梧、近乎武断的小伙子,大学毕业在机关做科员,但言行举止间总带着干净利索不容置疑的手势仿佛他是一号领导。丽华以为,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她还认为,柔情只属于女人,男人就应该是冲冲杀杀的主儿,来不得半点“虚”,靠老子更不算什么男人,从心底,潜意识里她瞧不上杜红以及她的一号公子。
他们的进展很快,相识不到半年,双方就悄没声息地在各自单位开了证明领取了结婚证,也只有那以后,丽华才允许苏林“接触”她。在这之前,丽华的“目标”让她理智,即使苏林告诉她,他一定能在一年内把她调进城,她还是若即若离地不让苏林太近地“碰”她,那怕是一个牵手动作。
“要么你现在就调我进城,要么我们领结婚证,否则,进一步的发展对你我都……可能不好。”丽华的话明确得像文件。
苏林看着没有半点商量余地的丽华,惊奇而无奈,“算你狠,两个人相处'爱'可以放在一边,利益得放第一位。”丽华的表现让苏林曾经“转身”。机关里他看了太多“利益交易”的女人,他不想自己的婚姻是一场“交易”。
苏林的“转身”让丽华失落了一阵,她也隐隐感觉到是不是自己太“功利”而吓着了苏林。毕竟,恋爱恋爱,重点还是“爱”而不是其它嘛,但,如果婚前不能“拿”住男方,不能让自己的目标清晰,一旦结了婚,女人还不成了砧板上的菜,由男方是剁是切吗?这样想来,丽华内心的一点点不安也就随风去了,她想,“他不能给我实质性的东西,我当然也不能给他实质性的东西。”再看到转回头手里拿着单位结婚证明的苏林,丽华会心地笑了。“我也告诉你,这个证明好开,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否则,我们的今天就是结束。”苏林把手上的证明向丽华扬了扬,很郑重地宣布任务似地说。丽华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当然对苏林此刻说的话在心理上都欣然接受,于是,她笑咪咪地看着苏林,等待他开出的条件。
“将来不管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如果我没有同意你就不能提出离婚,我不想成为他人的跳板。”苏林为他的话带来很多例子解释,他们那里,谁谁谁结婚后不久就离婚了;谁谁谁结婚后工作安排好了,却跟了初恋情人……
“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既然我跟了你,我的现在就是将来。”丽华也极其郑重地发了毒誓,并第一次,允许苏林抱了她。
“我们俩像一场交易,感觉不好。”很长时间,苏林老是重复他的“感觉”,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其实,对苏林,丽华也不是完全感觉到位的。第一次见面,她心里就有点不对味。丽华去车站接苏林,他下车后,两人确认身份后,他把他手头的包随手就交给了丽华,然后,一个大男人硬是空着手跟丽华来到她的宿舍。当时,丽华的感觉很差:这人也太不绅士了,没有见面礼不说,包还得由女孩帮他拿着,丽华走在后苏林一步远的地方,望着前面这个几乎还是陌生人的男人愤愤地想。“今天完了就此打住吧”,她想着赌气地开了门,冷冷地让进苏林,把一杯白开水放在他面前。苏林好像并没有发现丽华的不开心,而是饶有兴致地在她的单身宿舍转来转去地看。“宁静致远”,嗯,好字,好画,他像领导视察工作般地评价挂在丽华写字台前的一个条幅。“你也喜欢‘宁静'?”丽华带着嘲笑硬硬地问。从介绍人口中,丽华了解到,苏林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年轻人,毕业工作不长的时间里,他就搞定了他们的主要领导,成为主要领导家的座上宾。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宁静”?丽华抱着双臂冷眼看着苏林。
但“宁静”又能帮她什么呢?这个条幅是丽华的中学同学赵兴国送她的。赵兴国一表人材,风流倜傥,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对丽华“追”得很紧。
“我们是不可能有未来的。”说出这样的话,丽华感觉自己的心紧了一下。
“为什么,只因为我是乡下人?”赵兴国知道丽华不喜欢“乡下”。“只是我们无缘。”丽华不能面对赵兴国的眼睛。
“除了我不能带你进城,我会给你一切。”赵兴国诚恳、急切地表白。
丽华当然相信赵兴国的表白。几年来,他不管丽华对他怎样的不感冒,他都一如既往地对丽华。“不要对我太痴情,我不适合你的。”丽华在与赵兴国越来越多的交往中,有时也感觉快把控不了自己爱上他了。她知道,赵兴国有很多“粉丝”,用他的玩笑话讲,“只要他愿意,他的孩子可能都会满地跑了。”听了他的话,丽华只是淡淡一笑,感觉自己内心并没有什么嫉妒之类的情感严重泛滥。她暗自放心了,她不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目标,她不需要虚无缥缈的“宁静”,她需要实实在在的“进城”。记得赵兴国为她带来这幅字画时深情地解说,其实,人生在世无论怎样的纷纷扬扬,最终都会归于沉寂,归于宁静,唯有爱,永恒。赵兴国的话让丽华一度心动。一个女孩儿家,有一份真爱,与相爱的人,相守,简简单单地过日子,是不是也不失为一种人生的美丽?她开始松动,开始检点自己的“目标”是不是对幸福、对人生的本末倒置,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简简单单地接受和走进一份真爱。可就在这时,苏林来了,宿命般。
丽华对苏林的到来,用了“宿命”这个词。苏林打破了她的“宁静”,重新把她带入她即定的人生轨道。“有才有屁用,在这小地方他能‘能’到哪儿去!”苏林听了丽华对这幅字画主人赞美溢于言表的介绍,不屑地撇撇嘴。丽华怔住,苏林的话让她找到了她与赵兴国一直保持若即若离状态的真正原因。其实,她的内心就是这么想的,赵兴国的才气在家乡这样的小地方就是浪费,对她来说,吸引力远远不够。但,这话由苏林说出来,而且是第一次见面,丽华就感觉不好,她觉得自尊受挫,“能,就你能,行了吧。”她懒懒地坐回床头。“这你不承认肯定不行,没有几个人能有我这种能力。我能把你调进城,他能吗?”苏林丝毫不隐讳自己的能力,让丽华一阵茫然,不知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