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自杀背后
　　 自从在狮子山度假村发生了那件事以后，李慧芳精神一直很恍惚，看书看不进去，看电视感到乏味。电视节目很无聊，乱七八糟的广告塞满了屏幕，电视剧几乎无男女关系不成戏。看这样的片子，对刚刚遭遇到性侵犯的李慧芳来说，实在是一种精神摧残。那些须眉浊物们激情的性行为，使她联想到吴先锋的淫行，联想到禽兽。小品演员的洋相百出，歌星们歌舞升平的演唱，麻木的少男少女们组成的追星族们狂热的捧场，都叫她厌倦以至于窒息。而新闻节目中的一些白白胖胖的精英打着领结，冠冕堂皇地讲着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鬼话。电视机好像是一个传播谎言的怪物。李慧芳多次打开电视，几分钟后便关闭了。
　　 她不知要做什么。按说，她可以帮妈妈卖小吃，帮爸爸卖青菜，那样也许精神会好一些。但是她现在是百无聊赖，也懒得动弹。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陷入了人生的迷宫。一切的梦都破灭了。大学文凭是假的，爱情成了泡影，连维持生计的最平常的工作也找不到。她想办个钢琴学校，可是钢琴最便宜的也得七八千元，家里拿不出；她想办个舞蹈学校，可是租房要一次交清六千元，到哪里弄这么多钱？而最近的遭遇，使她成了人们耻笑的对象，她好像成了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她对人生失去了希望。她的胸口时常疼痛，这不是外力的作用使然，而是精神的痛苦所致。
　　 在度假村受到的侮辱和惊吓，至今还像一场噩梦。孤寂无聊中，她很难摆脱心灵的创伤，因此她常常胡思乱想，开始轻生。
　　 趁父母不在家的空儿，她出了家门。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好像要解解闷。一个神秘的幽灵时刻在向他招手。那幽灵说：“要摆脱痛苦，最好还是跟我来吧。”
　　 她慢腾腾地走在马路的人行道上。
　　 马路上十分喧闹。各种车辆如穿梭一般。轿车里的驾驶员满面春风地跟副座上的时髦女子嬉戏着。白发老人足蹬破旧的人力三轮车，拉着货物在艰难地行走。不时有一辆大货车驶过，发出沉重的隆隆声，那上面多是石子儿、沙、水泥，或者砖瓦之类的建筑材料。
　　 忽然传来一声尖叫，一个女孩子倒在血泊中。一辆肇事的轿车像个杀人的机器一样停在一旁。那边传来刺耳的警报声———交警车来了。120急救车也来了，女孩被拉走了。
　　 李慧芳好像嗅到了一股血腥味，觉得有点恶心，于是急忙离开，继续往南走去。
　　 在一家按摩店的门口，她遇到了她高中时代的同学吕紫英。紫英已经失去了学生时代的纯朴和文雅，脸上擦着粉，嘴上抹着唇膏，眼睫毛上沾着睫毛膏，亮晶晶的；带一挂水晶项链，穿一件粉红色的短袖汗衫，裸露着雪白的膀子。她的乳房高高耸立着，像刚刚生育过的少妇。
　　 紫英在路旁东张西望，好像在等待顾客。
　　 “哦，这不是李慧芳吗？”紫英看见她来，热情地迎上来握住她的手说。
　　 李慧芳也认出了她。“我是慧芳，在这里遇到你，很高兴。”她勉强应付着。
　　 “到里面坐一坐，咱们拉拉呱。”紫英热情得叫人受不住，她不顾对方愿意不愿意，将她拉到店里面，让她坐在一张按摩床边的靠背椅上。
　　 李慧芳往里间望了望，看不清楚，好像是一间神秘的卧室。
　　 “你大学毕业了吧？在哪里工作？”紫英问。
　　 李慧芳说还没找到工作，并如实说自己上了个假大学，人事局不承认文凭。
　　 紫英爽快地说：“到我这里干吧，我保证每月给你五千元以上的工资。”
　　 这个数目立刻让李慧芳联想到狮子山度假村给她的许诺，她警惕起来。
　　 紫英好像看出她在想什么，便实话实说：“慧芳呀，我看你还是个老脑筋，跟不上时代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一切往钱看，无论干什么，能挣到钱是本事。思想不开放，要受一辈子穷。人嘛，总要生活，生活就需要钱。那些穷的，应该怪自己，不能怪别人，也不能埋怨社会。我看到好多女孩儿，生得漂漂亮亮，就是思想不开放，还在家里干那些出力的农活。她们有钱不争，有福不享。你呀，千万不能死心眼了。留着自己的青春干什么？不好好利用自己的资源，等老了，会一贫如洗的。你长得比我漂亮，肯定挣好多钱……”
　　 李慧芳忽然觉得，紫英已经完全变成另一类人了。上学的时候，她是那么文静，那么要脸面，现在呢，已经变得不知羞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变得这么快？
　　 “紫英，我发现你完全不是原来的紫英了。我很遗憾。”李慧芳说，不自觉地沉下脸来。。
　　 对方低下头，但马上又昂起来，说：“我看出你是个干净人。我也知道你是看不起我这一行。可是我也没办法，一切都不怪我，整个社会都是这样。那些父母有权有钱的，用不着干这样的事。我呢，父母是地道的农民，没地位，也没本事，至今过着穷苦的日子。我只好自己奋斗，多挣钱，创造自己的幸福，也才能孝顺父母。我知道，人们看不起我，把我看成下贱的人，可是我不偷不摸，全凭自己的劳动挣钱，这有什么过错吗？现在报纸上都说要发展这一行业，连一些女大学生都走了这个路子。”吕子英振振有词。
　　 这番话，叫李慧芳产生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厌恶而又可怜。她对这个世界越来越不明白了。在学校里老师总是讲什么价值观，要学生实现自我价值，难道这就是自我价值的实现？她想起刊物上刊登的一篇文章，文章说，女人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找一个男人，将自己大身体一次性出卖给他；完全可以零售，零售挣钱多。又想起一篇小说谈到某村的女孩子全做了出卖肉体的生意，而且家家为此致富。她还想起……“难道世界就应该是这样子吗？为什么男的变成了禽兽，女的也变得寡廉鲜耻？”她发出疑问。
　　 紫英还要说什么。李慧芳借口要到超市买东西，就离开了她。
　　 她在人行道上继续无目的地走着。一辆摩托飞驰而来，上面是一个青年男子带着一位年轻的姑娘。男子回头亲吻着姑娘的脸蛋。女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这一绝技是人们经常见到的，但是李慧芳却头一次看到。她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这就是开放！”李慧芳自言自语地说。
　　 快拐向人民广场的的时候，突然一辆奥迪停了下来。紧接着从窗户里探出一颗女性的漂亮脑袋，油光可鉴的。这女子的脸白皙而细腻。
　　 “这不是李慧芳吗？你到哪里去？我送你吧？”漂亮姑娘说。
　　 李慧芳认出，这是她舅家门上的赵甜甜。
　　 “噢，赵甜甜。”李慧芳说，“不用了，我是随便走走。”
　　 “那好，抽空到我家玩。我住在法院小区，是将军楼的最前排中间那一家，门口有个小石狮子。”赵甜甜不无炫耀地说，“我丈夫是法院李副院长，我在经济庭。星期六我一般都在家，你去我好好招待招待你。”她说的全是普通话，很动听，说话的时候满脸是灿烂的笑容，看出她正春风得意。
　　 李慧芳明白，赵甜甜的父亲在县委当什么部长。要不是这个关系，一个花钱买的专科生，哪能进到法院？多少研究生都进不去呢。
　　 赵甜甜将那颗漂亮脑袋缩回轿车。轿车发出表示告别的喇叭声。
　　 李慧芳望着远去的轿车，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她来到广场，在大理石铺成的地上徘徊着。不论眼前多么热闹，他都感到索然无味。
　　 一位留着鬈发的白种人，挽着一位漂亮女孩的手，在李慧芳不远处站着。女孩留美国式发型，一身西装，头发也是黄的，但这不能掩盖她是黄种人。
　　 “我已经随着我爸爸妈妈出国了，在美国。这是我丈夫，叫AARON，是一位企业家。我们已经结婚了。这次来老家看看。我也改了美国名字，叫斯嘉丽。我们感情很好。”女孩毫不害臊地向身边一位工人摸样的青年自夸着，一面看看丈夫。那洋男人也向青年工人笑笑。青年工人没有恭维，只说了一句：“你已经不是中国人了，还回家做什么。”
　　 女孩有点尴尬，又勉强跟青年工人说了几句，便挽起洋丈夫的手到音乐喷泉那边去了。
　　 “这样的女人！”李慧芳自言自语地说，悻悻地离开广场。
　　 她怅然地在大街上转了好久，满目的繁华反叫她憋闷。她终于离开繁华地段，向着县医院附近走去。她想到棺材铺旁边的小饭店找一找她的同学陈丹凤，希望跟她说说话，使自己的心情轻松一些。但是那个小饭店没有了，好像被拆掉了。
　　 她失望地来到田野。
　　 田野上的麦子已经发黄了，夹杂在麦子间的鸡冠花开始凋萎。
　　 说不出为什么，李慧芳一阵悲凉。她漫无目的地在田野上走着，不时采一朵蒲公英吹一吹，希望找回儿时的感觉。但是那飞出的小伞兵引起她无限的惋惜之情。虽然自己才二十几岁，但是她自觉年华已去，老了许多。“唉，我活得太痛苦。因为父母下岗，我失去的东西太多了。我的文凭没有用。我的漂亮为自己和别人增添了不少麻烦。我今后将怎么办？”她自言自语着。
　　 在距离不远处站着一位黑脸的老妇女，一只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另一只手好像也拿着一个什么东西，身边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
　　 “这不是慧芳吗？”老女人站在田陌上，招呼李慧芳说。
　　 李慧芳抬头一看，是机床厂家属院里的一个下岗女工。她答应着。
　　 那黑脸女人凑近李慧芳，瞅瞅左右无人，便关切地说：“你怎么样了？没怀孕吧？你可以去医院检查一下，要是怀孕了赶快打胎，不能生下吴先锋这个坏蛋的孩子。”
　　 李慧芳像吃了蛆一样，感到受了巨大的侮辱。但是对方分明是好意，叫她不好发火。她只是解释说：“大婶，你别这么说，我什么事也没有。那个厂长也没得逞。”
　　 这女人叫外号叫“快嘴子”，性格出名的冒失，说话欠思考，为此得罪了不少人。她今天出来干什么，看她手里拿的剪子就知道了——她是来偷麦子的。
　　 “工人也成小偷了。”离开那老女人，李慧芳轻声说了一句。但她又想：偷也是被逼得呀。
　　 她上了东环路，低着头往北走。
　　 她来到乌龙河岸边的树林。也该晦气，树林里一对男女正在草地上交合，都气喘嘘嘘的。李慧芳急忙用双手捂住眼睛跑出树林。
　　 她对这世界厌恶透了，恨不得立刻死去。
　　 她跑到乌龙水库大坝上。
　　 夕阳西下。湖面上变得神秘了。她站在闸门上方往西望去，落霞如血，十分美丽。她为自己的生命即将毁灭感到惋惜。但是想到今天她的所见，联想到自己受的侮辱，考虑到自己前路的渺茫，便坚定了死的意志。当鲜红的落霞变成一抹暗蓝色的时候，黑夜降临了。湖面上黑魆魆的。她有些害怕。但是死神微笑着向她伸出热情的手。“爸爸，妈妈，您不孝的女儿去了！”她闭上眼睛，朝那黑暗的水里纵身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