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特殊商场和弱肉强食
　　 冯雪莲回到自己的家门口，看见门上没有锁，很是奇怪，她临走的时候是锁了门的；爸爸到火车站上班去了，这会儿不会回来。那么是谁进了我的家呢？莫非是什么坏人弄开锁进去了？
　　 事情很蹊跷，她必须探个究竟。雪莲的胆子很大，她将自行车放在门口，推开门，迅速地从门后抄起一根木棍。见堂屋的门也是敞着，便直接闯了进去。
　　 “谁在这里？”她厉声喝问道。
　　 “是我，雪莲，你回来了？”是爸爸的声音，有气无力。
　　 “爸爸，你……”雪莲很奇怪，她疾步走进里屋，见爸爸躺在床上，脸色蜡黄，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雪莲，我受伤了。”冯子路告诉女儿。
　　 “哪里受伤了？怎么受的伤？”雪莲急问。
　　 “我的腰疼得厉害。我是在扛包的时候，忽然觉得腰像断了一样疼。我是雇了个三轮车回来的。”冯子路说。他要坐起来，可是因为疼痛，起不来。雪莲也不让他起来。她到外间给爸爸倒了一杯水端过来。水是昨天晚上烧的，不太热。冯雪莲用胳膊托起爸爸的头，一只手端着水让他喝。冯子路可能也渴了，三口两口喝进去。冯雪莲把他的头放下。
　　 “爸爸，上医院吧。我去找舅舅，叫他用三轮车把你送去。”冯雪莲说，一面向外转过身去。
　　 “等等看，也许丢腰了，不要紧的。”冯子路说，“你不知道现在医院的厉害，医院早就成了杀人场了。现在什么都变了。那时候我们在工厂的时候是公费医疗，从来不用自己花钱，有点病吃个药片就好了；现在呢，同样的病，就得成百上千地花。你到村里的小药铺里给我拿点腰疼药吃吧。”
　　 “爸爸，你不能想那么多了，身体要紧啊。”冯雪莲说。没等爸爸说什么，便去找舅舅张海林去了。
　　 张海林来到后动员姐夫坐上自己的三轮车，将他拉到县医院。冯雪莲也坐在三轮车上陪爸爸一起到了医院。
　　 张海林在医院大院的指定处停了三轮车，然后跟冯雪莲扶着冯子路进了门诊楼。
　　 这门诊楼是新建的，大厅十分宽敞，地面都是磨光的白色大理石铺成的，光滑照人，走路必须小心，弄不好就要被滑倒。
　　 冯雪莲给爸爸挂号，工作人员建议去椎间盘科。
　　 他们坐着电梯上了四楼的椎间盘科，向一位老帅哥大夫说明情况。老帅哥看来是个很有经验的大夫，让冯子路侧卧在简易的病床上，掀起他的一只腿，问：“疼吗？”
　　 冯子路说：“疼。”
　　 “腰间盘脱出。”大夫立刻下了结论，然后给他开了个单子，让他去做CT。
　　 冯雪莲拿着单子，和舅舅扶着冯子路坐电梯下了楼，到收费处去交费。做CT需要交220元。
　　 “他妈的，明明知道是腰间盘脱出，还做什么CT？看来不叫咱们多花这200多块钱他们不算完！”冯子路骂骂咧咧地说，“穷人别有病，有了病就由着他们宰！”
　　 冯雪莲劝爸爸：“别说了，爸爸，有病就得治，咱按照医生的做就是。”她从爸爸手里接过钱来交上，拿着单子，和舅舅扶着他上了二楼的CT室。
　　 CT室外面南北走廊里，几张连椅上已经坐满了病人及其家属，一个个都是很愁苦的样子。有鬓发如霜的老者，也有三四十岁的面孔青白目光忧郁的壮年汉子，还有泪光闪闪面容憔悴的村妇，当然也有机关人员摸样的男女。
　　 冯雪莲将缴费单和诊断书交给CT室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
　　 连椅已经被人占满，他们只好到外面东西走廊靠墙的椅子上坐着等候。这时候，一位高个子老头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问冯子路有什么病。冯子路说是腰间盘脱出。老头儿说：“这病看起来不是什么大病，可是很不好治疗。我已经住过好几次院，花了5000多块了。”
　　 “5000多块？”冯子路惊呼道。
　　 “这病其实是治不好的，怎么治也除不了根。前些天我们村里一个青年人上吊自杀了，北京、济南他都去了，光钱花了三四万，打工挣的钱全花上了，也没除根。看看没指望，不能养家糊口了，就上吊自杀了。可怜呀，扔下年轻的老婆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冯子路垂下头去。
　　 冯雪莲问老人家是哪里，老人说是蓼河崖的。
　　 “老了不死是祸害，儿子不孝顺，一个钱不管，好歹两个女儿还可以，可都是干农业的，也没有多少钱。我这次再做做CT看看，要是不能治疗就算了。久病床前无孝子呀，再治疗人家也没有给交钱的了。”老人叹着气一瘸一拐地走了。
　　 冯子路脸上笼上一层黑暗的云，他紧闭的嘴唇忽然迸出一句话来：“不治了！”
　　 “爸爸，你怎么这样呢？不治，你还能干活吗？”冯雪莲责备爸爸道。
　　 张海林说：“姐夫也不要说早了，人的病没有一样的，查查再说吧。”
　　 这时候，CT室有人喊冯子路的名字。
　　 冯雪莲和张海林扶着冯子路，把他送进CT室。十几分钟后，冯子路被送了出来。他们四十来分钟后，他们拿到了片子和鉴定结果，然后坐电梯回到四楼腰间盘科。
　　 老帅哥大夫看了片子和检验结果，用浓重的鼻音说：“裂出四毫米，很厉害，得住院哟。”
　　 “拿点药吃不行吗，这点小病？”冯子路要求医生说。
　　 “别看是小病，不住院会残废的。你看农村那些驼背的老人，不都是耽误了吗？”医生耐心动员他道。
　　 冯雪莲劝说爸爸：“住院就住院吧，不能耽误了。”
　　 张海林也动员姐夫住院。
　　 冯子路犹豫了一会儿问：“得多少钱？”
　　 本来很有耐心的帅哥大夫，变得有点不耐烦了：“你这人也怪，治病哪有怕花钱的？”
　　 冯子路用不满的目光望了医生一眼，然后愤愤地说：“我们是下岗工人，不比你们穿白大褂儿的，个个腰缠万贯！”
　　 帅哥医生受了刺激，脸都变了形，他说：“你这老先生怎么这么说话呢？我们是医生，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给人治病。收费标准是国家规定的。过去我们医院是财政拨款发工资，可现在上面规定我们的工资主要还得自己挣，不挣我们吃什么？”
　　 老实的张海林制止姐夫说：“别说了，该住院就住院吧，反正有病就得治。”
　　 医生给冯子路开了个条子。他们离开门诊下了楼，来到西面的病房楼。
　　 这病房楼有十八层，上干云霄，轩昂俊丽，是新建的，也是乌龙最高的楼了。这是医疗市场化的结果。每天，那些穷苦的百姓，络绎不绝地来到医院，就像绵羊一样任大夫们宰割，将他们积攒多年的血汗钱交上，目的是为了自己不至于死于病魔。一叠叠的票子进了医院的金库，医院按照所开药方金额发给大夫们奖金。大夫们钱袋很快鼓起来了，剩余的收入就投资于建设。建造这十八层的病房楼到底用了多少钱不得而知，但是老百姓都明白，这是用死者的白骨和生者的血汗建造起来的庞大的聚宝盆。它又像一个巨大的具有神秘的吸引力的怪物，将四面八方的金银吸纳过来。
　　 医疗改革以来，医院变成了商场，就跟教育产业化把学校变成商场一样。这里再也不是救死扶伤的神圣所在。丛林法则已经把那些曾经是无产阶级专政基础的工人农民变成了弱小的动物。他们是医院的上帝——一群特殊的顾客。工人们下岗的痛苦使他们心力交瘁，他们的健康状况恶化了，生病的很多。还有在土地私有化之后沦为新贫农的农民，因为生活窘迫，或者打工的劳累，生病的也不少。这些弱势者是这里的常客。由于私有化的加速推进，社会秩序的混乱，各种暴力争斗案件增多，伤者不断；又由于这些年环境的污染，癌症患者层出不穷，促成了这特殊商场的繁荣，医院的利润按几何级数增加。从外国进口的先进医疗器械的增加，使医生的劳动简单化了。什么扣触视听，什么望闻问切，这些麻烦的工作都可以抛在一边，反正化验、做CT、做B超，都是病人的钱。这是一举两得。一是省了医生的心，二是可以增加收入，医院何乐而不为？
　　 总之，医院这种一直被视为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部门，现在已经变成了赤裸裸的赚钱的商场，先进的检验和医疗器械像魔术师的道具，可以大把大把地赚取病人的金钱。病房楼好比监狱，只要进去就很难出来，该住十天的，他们叫你住二十天，难怪这十八层的病房楼被群众称为十八层地狱。
　　 在病房楼的最底层，有一个办理住院手续的窗口。工作人员不住地操纵着微机，往里面输送着病人的信息以及交钱的数目。他们工作忙碌得很。
　　 冯雪莲将门诊转来的手续递给一位细皮嫩肉的女工作人员。
　　 “交费。”女工作人员下命令似地说。
　　 “多少钱？”冯雪莲问。
　　 “先交500元。”
　　 “500？”冯子路发出一声惊叹，像被火棍烫了一样。
　　 染着黄头发的女工作人员烦躁地说：“500还多吗？还住不了五天呢！”
　　 这500元在权贵阶层那里相当于五分钱，在一般工薪阶层那里相当于50元，可对于下岗工人来说就成了一个巨大的数字。冯子路倾其所有，也只能再拿出150块钱，这也是在火车站干装卸时挣的。为了挣这点钱，他被沉重的货物压伤了腰椎。
　　 张海林说自己身上还有100块，冯雪莲身上还有几块，这样还差250块钱。
　　 怎么办呢？
　　 冯雪莲央求女工作人员说：“先少交一点好吗？”
　　 “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椎间盘最快的也得十几天出院，每天各种费用就是120多块。”女工作人员解释说。
　　 “不住了！回家！”冯子路又火上来，想着门口转过身来。
　　 “爸爸，你不能这样，我出去一趟找找熟人，先借一借。”冯雪莲阻止了爸爸。
　　 “你到哪里去借？现在我们到了这一步，谁肯借钱给我们？”冯子路叹了一口气说。
　　 冯雪莲说：“我出去看看。”便转身出了病房楼。
　　 冯雪莲其实是想到中学找蒋卫东老师借钱，但是她又想，蒋老师为了帮助她家给妈妈办丧事已经花钱不少了，现在再去借钱，实在不好意思，蒋老师也不是大款，全靠工资生活呀。冯雪莲在乌龙中学门口徘徊着。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秋季日短，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卖小吃的多了起来。不一会儿，马路两边便像众蚁排衙似地摆满了卖小吃的三轮车。卖小菜的娘儿们一面搅拌着小菜，一面叫卖。卖烧饼的，一面用小车上的火炉蒸烤着烧饼，一面抬头左右张望。还有卖猪头肉的，卖炸货的，各自忙碌着。这主要是企业改制工人下岗以后形成的一群。
　　 忽然那边骚动起来，一位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跟一位又瘦又黑的小姑娘争吵起来。那男子不住地用拳头在小姑娘脸上方挥动着，用粗鲁的语言骂道：“你他妈也不看看老子是谁。这地方原本就是我的，你给我抢去了，真是太岁头上动土，天胆呀！”
　　 小姑娘也不示弱：“谁规定这里只许你卖，不许我卖？你是欺行霸市！”
　　 那男子火气更大了，将小姑娘的小车猛一推，推到马路中央。而这时候，颇有威风的城管骑着摩托来了，他用粗大的嗓门呵斥小姑娘道：“赶快把小车推走！快！再不推走我就给你没收了。”
　　 小姑娘急了，一面将小车拖回原处，一面跟那男子争论。
　　 那男子看来是地方上的痞子，他岂肯向一位小姑娘让步？又一次将她的小车推向路中央。
　　 冯雪莲看清了，这小姑娘原来是陈丹凤。她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指责男子说：“你一个堂堂的男子汉，竟然跟一个姑娘家争摊子，真不要脸！”一面说，一面帮陈丹凤把小车拖回原处。
　　 那男子皮笑肉不笑地对冯雪莲说：“你管什么闲事？长得漂漂亮亮的，还不当窑姐儿去！”
　　 冯雪莲受了侮辱，顿时火起，厉声骂道：“流氓！畜生！”一面给了那家伙一个响亮的耳光。
　　 那男子吃了这亏，岂肯罢休，便凶相毕露，朝冯雪莲抡起粗黑的大拳头，一面说：“我要叫你尝尝你爷爷的厉害！”
　　 陈丹凤见冯雪莲要吃亏，便上去抓住那流氓的胳膊，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那流氓疼得呲牙咧嘴。
　　 稍微一停，那流氓又一次朝冯雪莲抡起拳头。
　　 突然，一位背着摄影包的方脸大汉朝那流氓的胸部狠狠地捣了一拳。流氓仰面倒下了。
　　 这时城管抓住大汉的胳膊厉声质问：“你凭什么打人？”
　　 方脸大汉岂肯示弱，也用大嗓门反问道：“他凭什么欺负这两位姑娘？”一面猛地抽回胳膊。
　　 那个流氓哭丧着脸诉苦道：“我叫他一拳打晕了，胸口很疼。”
　　 城管关切地安慰他说：“我们一定要惩罚这小，你先别跟他一般见识了。”然后杜趾高气扬地训斥方脸大汉道：“我看你好蹲监狱了！”
　　 “我不怕，就这百十斤了。反正我们下岗工人的饭碗已经叫资本家夺去了，你们还要对我们怎么样？”大汉怒眼圆睁，毫不含糊地说。
　　 城管胆大气粗地说：“你们下岗活该，下岗是因为没本事，还想吃大锅饭吗？现在到什么时代了，也不睁开眼好好看看。”
　　 “我看到了，现在是豺狼当道的时代，是牛鬼蛇神吃香工人受罪的时代！”大汉望着旁边那些卖小吃的人高声说，似乎想叫他们都听到。
　　 “你反动！我看你要煽动造反，破坏社会秩序。”城管威胁道，“有种你跟我到公安局一趟。”
　　 “好，我正想到公安局控诉你们这些城管跟黑社会勾结的罪行，走吧。县公安局不主持正义，我们就到省公安厅理论。”大汉哈毫不畏惧，“你以为我怕你们吗？你们受了这小子多少贿？你敢到公安局讲吗？”
　　 一听这话，城管软了下来。虽然他们公安局里有人，但是如果这家伙真的硬起来，恐怕就把小事弄大了。于是他说：“我今天不跟你一般见识。你等着吧，日后我们会收拾你的。”说完骑上摩托走了。
　　 被打倒的那个流氓用胳膊撑着地慢慢地爬起来，一面哼哼着。
　　 方脸大汉指着他的鼻子教训他说：“我认得你，你叫牛黑子。你不是自称乌龙小霸吗？你要是不服气，我们再较量较量。像你这样的坏蛋我见识得太多了，可都不是我的对手。我警告你，今后你可以老老实实地做你的生意，却不能欺负老百姓。你看看，这些摆摊的，都是叫人赶出工厂的，他们也要活命，要吃饭；你呢，是个农民，孬好家里还有地。你动不动欺负他们是不道德的。堂堂一个男子汉欺负两个小姑娘就更是孬种。”
　　 那流氓仰头望望大汉，就像老鼠看狸猫似的畏惧几分。
　　 “杜大叔，你……”冯雪莲喊道，一面迎上来。。
　　 这方脸大汉原来是杜洪烈，他是从广场过来的。
　　 “雪莲，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我是……我爸爸在医院里。”冯雪莲不知怎么回答。
　　 陈丹凤气得流泪。杜洪烈问了情况，陈丹凤告诉他是为争摊位闹起来的。
　　 “丫头，好好卖你的东西。我看他还敢欺负你！不过还是小心一点为好，这年头好人受气，坏人活跃。”杜洪烈嘱咐陈丹凤说，然后又一次问冯雪莲怎么来到这里的。
　　 冯雪莲因为急需用钱，便说了实话。
　　 杜洪烈慷慨地说：“我这里还有200块钱，拿去。”一面从上衣袋里掏出钱塞到冯雪莲手里。
　　 陈丹凤也拿出60元给了冯雪莲，她说这是她最近卖“铁板烧”挣的。
　　 杜洪烈问：“这生意还行吗？”
　　 陈丹凤说还可以，弄好了，一天能挣个三十二十，就是经常受气。
　　 杜洪烈安慰了她几句，然后跟冯雪莲一起去了医院。
　　 当他们刚刚穿过医院西面那条南北马路的时候，一辆雷克萨斯轿车在他们旁边停住了。窗口里探出一颗漂亮的女性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