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剑锋回到她所居住的招待所。
　　 这是一个套间，里间睡着她和她的第二个孩子锋儿；她的大孩子已经八岁了，住在她的父亲那里。外间里住着他的保姆蓝香——一个十六七岁的十分精明的女孩。她皮肤白皙，身段苗条，有着一双机灵明亮的大眼睛。
　　 这次市委组织赴凤山工作队的时候，魏剑锋作为最可靠的对象被吸收参加。她不能拒绝，也没有拒绝，心里也想借此机会去她舅舅家一趟。至于她对大清查的责任心有多大，她自己很清楚，别人是不知道的。人们只看见她终日郁郁寡欢的样子，不知她在想什么。按常人的眼光看，魏剑锋是最幸福的，她的丈夫也是国家干部，在地委机关干后勤，工资高高的，她在办公室当秘书，领导对她也不错。但是优裕的物质生活代替不了生活的全部，魏剑锋变得沉默了。先前，她喜欢丈夫那魁梧的身材和漂亮的面孔，他们也曾卿卿我我了好几年，但是后来她发现，他实际不过是个徒有外表而内心鄙俗的人。他的生活里面似乎只有酒和色，打扑克，还有偶尔表现出的小资的虚荣。明明胸无点墨，说话却喜欢生硬地用一些词儿，动不动就说这个目光如豆，那个鼠目寸光；有时附庸风雅，仿照报纸上写一首顺口溜，还要找人发表。这个人在部队上也是个做政治工作的军官，但是不学无术，只会背诵几段毛主席语录，谈两点论，自吹《毛泽东选集》他通读过五遍。浅薄庸俗，品味低下，已经掩盖了他那帅气的外表。魏剑锋和丈夫的关系似乎只有要她命的性生活，这实在叫她受不了。
　　 魏剑锋并不是那种安于富贵安分守己的人，她总觉得精神上缺点什么。她的性格是浪漫型的。她喜欢读书，早在学生时代就读过《红楼梦》、《简爱》。她喜欢简爱那种独立不羁的人格，喜欢林黛玉的叛逆性格。她理想中的恋人形象是性格豪爽、学识渊博而又具有英雄气概的男子汉。这也是她曾钟情方云汉的原因。但是方云汉毕竟社会地位不稳定，加之他已爱上杜若，所以魏剑锋后来对他的爱恋渐渐地淡化了，她不得不由浪漫转为现实，跟那位部队转业干部结了婚。
　　 本来她也是热衷于政治的。她父亲是革命烈士，她的舅父是革命军人，这种优越的条件让她形成了一种优越感，因为他可以成为理想的革命接班人。但是不知怎么，她渐渐地跟主流社会有些疏远了。自从大清查以来，丈夫那种整人的热情，真叫她不能接受。他积极地参加了市里的清查班子，昼夜不停地折磨那些红卫兵造反派头头。那些红卫兵头头，有好多都是魏剑锋在文革期间认识的。那时，魏剑锋在县里也是方云汉手下的一个头头，经常到市里去开会。魏剑锋经常代表县里的造反派在市红卫兵造反派召开的大会上发言，因此好多人都认识她。为此她劝丈夫道：“你不要太认真了。这些人都是运动中的问题，跟真正的反革命不是一回事，你不要太绝情了！”
　　 不料她的丈夫跟她翻脸道：“我清着你的好朋友了是吧？他们帮助四人帮篡党夺权，反对英明领袖华主席，不是反革命是什么！”
　　 “你看见他们帮助四人帮篡党夺权了？文革期间，你上我下，谁在台上谁就是革命的，反对他们的就是反革命，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无论谁掌权，都打着共产党的招牌，下边的老百姓知道什么？青年学生起来造反不也是中央发动的吗？怎么过后又清查这些人呢？”魏剑锋为被清查的人鸣不平说。
　　 “你这还是革命干部子女呢。我看你的立场有问题！”她的丈夫瞪眼道。那本来是一双很美的大眼睛，曾经迷惑过魏剑锋，可是现在这双眼睛充满着邪恶。这令魏剑锋十分厌恶。她觉得自己是受了骗，是被弗比斯•德•夏托佩尔欺骗了的少女。看着他那大块吃肉的丑相，她甚至产生了作呕的感觉。
　　 由此她想起了当年的方云汉。他那叱咤风云的气概，那大气的豪侠气质，那宽厚仁慈的胸襟，都令她羡慕。但是为什么她跟他……她感到奇怪。
　　 然而看看眼前的事情——方云汉之被审查，她波动的心又平静些了。如果那时候嫁给他，虽然找到了知己，但是自己要跟着受惊吓，孩子也要受罪。啊，人的一生真是奇怪，这样不好，那样也不好，到底如何是好？
　　 她参加市里派往凤山的工作队，本来没有考虑那么多，不过是借此来凤山一趟，故地重游而已。但是残酷的现实卷起她内心的巨澜。昨天见到方云汉时的尴尬尚在其次，今天下午的会议真叫她无法忍受。那是在党校的办公室里，因为清查不利，吉月武向各小组的组长发了火。他咆哮似地说：“学习班办了这么多天，我们却一无所获，这种情况简直叫人不能接受，我倒怀疑你们是在搞清查，还是来玩的。阶级敌人就在我们面前，可是我们对他们毫无办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样右倾，对待阶级敌人这样心慈手软，掉了脑袋也不知道怎么掉的，可见你们是麻木不仁！你们的阶级斗争观念哪里去了？”吉月武暴怒了，他的面部肌肉扭曲了，变形了，以至于参加会议的各小组组长都吓得变了脸色。“文化大革命这么多年，好人坏人都暴露出来了。像方云汉这样的，早先是红卫兵头头，成立反革命组织凤山红卫兵，疯狂地向无产阶级夺权，后来又充当牛鬼蛇的代理人，在他岳父的策划下搞了玉山暴动，杀了人，本来应当受到无产阶级专政的严厉惩罚，可是在蓝玉坤的包庇下，成了归山虎，出狱后又受到蓝玉坤的重用，到工业口夺权。像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你们想想，打倒四人帮以后，他能老实吗？可是，你们到现在没有挖出他一点东西来，这算什么大清查？回去给我升升级，看不行采取点措施！拿出战争年代的劲头，坚决攻下这个顽固堡垒！完不成任务，你们干脆滚蛋，换上别的人！”他的蛮横霸道，让在座的敢怒不敢言。
　　 市清查工作队的那个“血脸”也附和着他说：“同意吉书记的意见。这次清查关系到国家的命运问题。四人帮虽然倒台了，但是他们下面还有一大批人。他们人还在，心不死，时刻想着复辟资本主义，让我们重新回到旧社会，重受二茬罪，重受二遍苦。大家不要掉以轻心呀。在清查问题上，大家千万不要心慈手软。”他还从理论上说明，四人帮不是左的，实际是跟刘少奇、林彪一样的，都是想复辟资本主义，只有英明领袖华主席是对的。所以这次清查应当绝对服从以英明领袖为中心的党中央，既不能左，更不能右。目前主要是防止太右，要激发出阶级仇恨，将四人帮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这样才能捍卫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血脸”讲得不少，但多是些空话。
　　 办公室分里外间。会后，吉月武和“血脸”在里间窃窃私语了一会儿。魏剑锋在外面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话。
　　 “现在清查必须升级了，要不就清不下去。”吉月武说。
　　 “我看也是，这些日子基本上没有什么效果。”“血脸”赞同道。
　　 “我想最近把方云汉的几个亲信请过来，要他们相互咬，这样才能弄出材料来。”吉月武道。
　　 “哪些人？”
　　 “师范里一个叫林飞的老师，这个人相当不老实，运动初期就叫我们打过黑帮，后来造反了，“一打三反”期间是重点打击的反革命分子，落实政策的时候蓝玉坤把他解放了。他是方云汉的理论参谋。据反映，打倒四人帮以后，他很不老实，估计少不了反动言论。”
　　 “还有呢？”
　　 “一个叫王博的，也是个造反派头头，当了兵，清查‘516’的时候叫部队开除了。一个叫李晓军的，出身富农，思想很反动，一直跟着方云汉转。前几年逃亡外地，落实政策的时候回来了。还有文海波，跟方云汉一直很好。还有……”吉月武说了一大串人名。
　　 最后，吉月武表示，必须坚决镇压反革命，对待这些人不能心慈手软。“血脸”表示同意。
　　 那么多话透露出一个信息，就是先将这些人弄到学习班，通过加大压力，搞出材料就逮一批，判一批，杀一批。
　　 他们的计划让魏剑锋感到冷森森的，这位善良的女子感到了政治的可怕。她万万没有想到，吉月武这些人如此凶狠，他们真的要置她的同学于死地了。她虽然作为干部子女受到重用，被当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来培养的，但是她同样也是红卫兵造反派呀。运动初期，当工作组进校的时候，她是被当成绝对可靠的对象安排到材料组的，那时，她日日夜夜整理牛鬼蛇神的黑材料，以为这是为党工作。但是当发现被打成反革命的那些人里面，大都是老实巴交的教师，善于动脑思考的她便有些怀疑了。这些平日她崇拜的老师，怎么忽然都成了反革命，成了黑帮呢？随着形势的发展，她渐渐地觉悟了。因此，当方云汉、黄蔚等人开始起来反对工作组的时候，她没有表示反对；当中央号召大串联的时候，她也参加了。后来竟然鬼差神使地当上了造反派头头。
　　 被推荐当了工农兵大学生之后，她亲眼看见“一打三反”中他的同学被从课堂上戴上手铐架走了，一个又一个。这些同学没有一个是阶级敌人摸样的，平时跟她相处很好，说说笑笑，怎么一下子成了“5.16”反革命呢？而那些被打成反革命的老教授们，个个都生着象征知识和智慧的大脑门，无论怎么看，他们也不像反革命。可是就是这些有知识的人，却被迫打扫垃圾厕所，为了生存，他们已经丧失了人格尊严，在人们面前点头哈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对文革有点怀疑了。
　　 假期里回家，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的舅舅，没想到受到他的严厉批评。
　　 “剑锋啊，我没想到，我一生革命，从枪林弹雨里面滚出来，还有这样一个外甥，这么同情我的敌人。你这样是很危险的。你不知道，你同情的那些人，时刻在梦想复辟资本主义吗？他们复辟了资本主义，我们的江山可就失掉了。失掉了江山就会人头落地呀。孩子，你可千万不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回到我们老一代革命家这边来吧。”
　　 实在说，魏剑锋的思想是一直处在矛盾中的：一方面，她不是那种没有头脑的浑浑噩噩的人，不是当时人们所说的那种小绵羊。这是她崇拜方云汉的原因。但是阶级的烙印使她很容易接受阶级斗争的理论。因此当68年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她是积极参加的。然而在“一打三反”中，当她看到那么多好人被打成反革命的时候，她又表示不满。她公开向她的舅舅提出自己的看法。左军搬出好多条毛泽东语录来教育她，叫她不要相信人性论，说对阶级敌人发慈悲，就等于对人民犯罪；叫她站稳无产阶级立场，当好革命接班人。这样，魏剑锋也就不再多说。
　　 落实政策的时候，魏剑锋已经被她的舅舅找人调到市委去了。但她一直感觉这是老一辈的革命者给她设置的牢笼。在这里，她干的是枯燥乏味的文字工作，充当了领导的工具，她必须去掉自己身上的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去迎合领导们，迎合周围的那些满口革命词语的庸俗的人们，包括她的丈夫。从此，她干着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闲暇时候就暗中阅读《红楼梦》，读一些外国名著，这样打发时光。
　　 她向往脱离官场的自由生活，但这只是一个梦。梦与现实的鸿沟，让她难以逾越
　　 魏剑锋和方云汉、王博是同一类人，但是她是清查者，他们是清查对象。这让她感到尴尬，感到羞愧。现在，吉月武等人的歹毒心肠已经激起魏剑锋的义愤，一种出自本能的正义感促使她采取英雄的举动——她阅读的书中那些古今中外创造奇迹的英雄形象在她的脑子里活跃起来了。
　　 当孩子熟睡之后，魏剑锋俯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第二天一早，她向忠于她的保姆蓝香作了交代，让她明天早饭后骑车去凤羽中学一趟，把信送给王博。保姆走后，她把孩子送给她的舅母，自己又去了学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