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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晓烟云五十九 父与女


作者:鲁芒 进士,10218.59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797发表时间:2010-11-14 11:18:11

五十九父与女
   这当儿,李驰华下班回来了。他的父亲和后母潘玉莲站起来迎接她。
   亲人来到,李驰华当然很高兴,但是发现李晓军和王博不在,感到疑惑。
   “李晓军和他的同学呢?”她问。
   “出去了,不知道去哪儿了。”潘玉莲代丈夫回答。
   李驰华皱皱眉,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他父亲的那张电影上常出现的特务式的脸,感到不安。
   这时候,李之岳看看门外没人来,便开口了:“驰华,你知道李晓军的这个同学是什么人吗?”
   李驰华觉得父亲问得奇怪,便说:“怎么不知道?好人。那次我回家安葬我妈的时候,他也在那里。他是李晓军的朋友。”
   “是吗?那我认错人了。”李之岳说。但好像还是放心不下,又问:“你知道这个人文革中干过什么事吗?”
   “文革中跟晓军一样,都是红卫兵,造过反。他当过兵,清查‘5.16’的时候叫人错打成‘5.16’分子,从部队上弄回来了。落实政策平反了,安排了代课教师。他的历史就这么简单。”李驰华像背诵一样说,“这都是那次我回家了解到的。”
   李之岳沉吟一会儿说:“驰华,实话说,我怀疑这个人有问题,是到你这里躲难的。”
   李驰华立刻红了脸说:“爸爸,你怎么这样看一个人呢?人家到咱们家来,又是跟晓军来的,咱们不能这样平白无故地怀疑一个客人呀。”
   李之岳又沉默了一会儿,绷着严肃的面孔说:“驰华,在阶级斗争问题上可不能讲什么人情。你知道,自从华主席上台以来,好多反革命分子不服气,他们企图颠覆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现在济南已经逮捕了好多现行反革命分子。要是这个王博真有什么问题,我们可要落一个包庇反革命的罪名。”
   潘玉莲也忍不住说:“是呀。你爸爸可是几十年的老革命了,什么经验没有?驰华,你是好孩子,你听他的没有错。阶级斗争是残酷的,你知道我们今天的好日子全是占了共产党的光呀,咱们对党可要忠诚呀。”她一面说,一面盯住李驰华的那张红红的脸。
   现在,李驰华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原来对父亲崇拜得五体投地的那个李驰华了。那时,李之岳说什么她都相信。他用满口的马列装饰了自己,李驰华也从他那里继承了热衷政治、善于讲大道理的特点。她也总是以革命干部子女自居,有一种很强的优越感。可是自从她被打成“5.16”以后,她发生了变化,她对她的父亲也不是那么迷信了。
   “爸爸,反正我们没有根据不能乱怀疑。多少年来,因为胡乱怀疑整死了多少人呀?你也口口声声讲什么唯物主义,可是你在实际上总是唯心主义。”李驰华批评他的马列父亲道。
   “不是我怀疑。你知道,好多反革命都是先引起怀疑,然后再审查才挖出来的,肃反的时候就是这样。要不你有什么线索?”
   “所以这就难免冤枉那么多好人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李驰华望望门口,见王博和弟弟还没回来,不免有些焦急。
   正在这时,乔洪江下班回来了。见岳父岳母大人来了,就像大臣叩见皇上一样,诚惶诚恐地说了不少好话。接着要到街上去买菜。
   “不用了,我们带了一些来。”潘玉莲说,同时打开提包,从中取出两个罐头:一个是五香鱼,一个是红烧猪肉,另外还取出几根香肠,用纸包着的,还有一只不胖不瘦的烧鸡。她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
   乔洪江没听岳母的,又到街市上买了些海鲜,还有别的东西,(市场距离他的家有百米左右)。他刚要进厨房做菜,被岳父喊住了。
   乔洪江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聆听岳父的教诲。
   李之岳让女儿和女婿都坐下,瞅瞅大门口,然后压低声音说:“这会儿没别人,咱们交流一下。“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李之岳那两片能言会道的薄嘴唇之间。
   屋里十分寂静,人们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你们说,我们的家庭是什么家庭?”李之岳问。
   “那还用说?我们是革命家庭。”乔洪江抢先回答,“我也是这个家庭的光荣一员呀。”说完看看李驰华那张红红的脸。
   李驰华没回答,也许她觉得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也许她不满丈夫的俗气。
   潘玉莲不失时机地抓住这个表示自豪感的机会说:“咱这家庭呀,是真正的革命家庭呢。你爸爸是三八年就参加革命的老革命了,八年的抗日战争,三年的自卫战争,他都是积极分子。解放后积极参加社会主义改造,肃反,三反五反,反右派,反右倾,还有社教,他都是积极分子,一直是跟着毛主席干的。”
   “知道这一点就行了。咱们家庭有今天这样的幸福生活,有吃有穿,可以说是完全靠着共产党毛主席才取得的。现在毛主席逝世了,他老人家有眼力,总算选定了合适的接班人。英明领袖华主席完全代表他老人家说话,他说凡是毛主席说的,都要照办。”李之岳带着对领袖的无限崇拜说。
   “是呀,要不是华主席掌权,就是说,要是选了四人帮这一伙当权,那中国就免不了走回头路,老干部们就得人头落地。”乔洪江瞅瞅妻子的脸色说。
   潘玉莲也说:“还是他姐夫觉悟高,说的完全在理。你说是吧,驰华?”
   李驰华耻笑道:“套话。”
   “回过头来说点实际的吧。”李之岳将话题拉回到最现实的问题上来。“这个王博,我觉得你们必须叫他离开我们家。”李之岳表情冷酷,就像那年肃反的时候一样。“要是不这样,我们全家都要遭殃了!这原因你们知道。”
   这骇人听闻的话语,让潘玉莲和乔洪江的脸上都染上了恐怖的色彩。
   李驰华终于忍耐不住了,便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直截了当说出来就是了,爸爸!”
   “我说出来你们可能不相信。”李之岳终于透露出一个爆炸性新闻:“王博是一个逃犯。”
   “啊?”大家惊呆了,几乎同时张开嘴发出这个音节来。
   但是,李驰华对这一消息的真实性表示怀疑。
   “爸爸,你有什么根据这么说吗?没有确凿根据不能这么说一个人呀。”她说。
   “今天早晨在济南车站,”李之岳望望妻子,好像要妻子来帮忙做证明似的。“你看到我在候车室门口转了好大一会儿吧。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大家的眼睛都直盯着李之岳的那张嘴。
   “一张通缉令,贴在墙上的,上面的照片就是王博的。一看那张通缉令是凤山公安局发的,我就特别注意。”
   “怪不得我看着你老是在车站门口转呢。你怎么不跟我说呀?”潘玉莲责备丈夫道,仿佛为当时没能享受那种刺激感到遗憾似的。
   “我跟你说什么?这又跟我们没有直接关系。我不过叫晓军弄怕了,怕他在清查中又叫人抓住什么。那上面没有晓军,我就没跟你说。”李之岳说,他总算对表示了一下父爱。
   “给王博定的什么罪呀?”李驰华问。
   “现行反革命罪。”
   “那就厉害了!”乔洪江附和道。
   “不就是文革的问题吗?文革又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李驰华不以为然。
   “可不是一般的文革问题。那张通缉令上说,他是在打倒四人帮以后,撰写反动文章《领袖论》,恶毒攻击英明领袖华主席。”
   “这可严重了!比攻击毛主席还厉害。”乔洪江献媚地望着岳父说,然后看看他的后岳母。
   “那个就厉害了,我们济南最近判了一批反革命,听你弟弟说的,有判十几年的,还有很多枪毙的。”潘玉莲望着李驰华说。她说的“弟弟”,是指示李之岳和她生的孩子。
   “我们这里也有好多判刑的。这些反革命真是太猖狂了,怎么还敢攻击英明领袖呢!”乔洪江又一次讨好似地看着岳父的脸色说。
   李驰华厌恶地看着丈夫,没有说什么。说实在的,像李驰华这样的女子,若不是父辈的撮合,她怎么也看不起乔洪江这类人。现在她真有些后悔,嗟叹自己没有找到真正的知音。乔洪江只能做自己生理上的伙伴,物质生活的伙伴,就像动物一样,在一个窝巢里生活,繁殖,不可能跟她有什么高尚的精神交流,她得不到那种真正属于人类的高级的精神享受。
   对父亲的话,李驰华也并不是不相信,像王博这样有思想的人,完全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的。现在的李驰华,已经不是原来的李驰华了,经过磨难,她再也不是那种容易盲目崇拜的无知者了。华算什么。他能跟毛主席相比吗?他有什么资格称领袖?他有什么理论和著作?他给中国人民带来了什么幸福?刚刚上台,不想办法安定社会,上来就搞什么大清查,造成社会动荡,这算什么领袖?真是厚颜无耻!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权力罢了!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对待王博。他是跟着李晓军奔到这里来的,我难道不能保护他,反而让他陷入罗网吗?
   狡黠的李之岳似乎已经看透了女儿思想上的矛盾,于是劝道:“驰华,你也不必在这个问题上犹豫了。我知道你这孩子心地很善良,可是,在阶级斗争问题上,心善就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不允许我们发什么慈悲。”
   “是呀,咱爸爸说的对。”乔洪江仍然献媚地望着他的岳父说。然后望望李驰华。
   “你爸爸革命一辈子,最懂得阶级斗争了。像这样的事情他遇到不少。反右派那年,一个右派分子求你爸爸讲情,结果叫你爸爸骂出去了。那时候我跟您爸爸还只是认识,我是听别人说的。那个右派还是个工程师呢,平常跟您爸爸的关系不错。可是来到阶级斗争问题上,他不能照顾个人情面呀。”潘玉莲替丈夫帮腔道。
   “那——爸爸,你的意思是——”李驰华说,
   “我的意思是坚持原则,向公安局报案,对反革命决不姑息!”李之岳眼露凶光,就像那年斗争地主恶霸一样。
   “你就是这样对待亲人朋友吗?你倒是党性强,阶级觉悟高,立场坚定!”李驰华气得满脸发红,“要不是你觉悟高,晓军能受那么大罪吗?你也知道,他是个多么老实的人!可是因为出身问题,他叫村里的坏人专了多少年的政,没吃没喝,直到这么大了才解决对象问题。刚刚落实了政策,蓝玉坤书记给他安排了个代课教师,过了几年安稳日子,这又来了个大清查——爸爸,你想想,王博是反革命,李晓军就利索了吗?一个青年学生,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参加文化大革命,造了几天反,就再也不能翻身,跟历史上那些反革命一样,这算什么政策!”
   这些话令李之岳有些震惊。他没有想到,自幼一直受他影响的女儿,今天竟然发展到这么危险的地步。但是他又不好发作,儿子李晓军已经对他没有什么感情,这个受过大学教育的女儿曾经使他骄傲过,跟她把关系弄僵,是他不情愿的。他也了解女儿的倔强脾气,因此他现在只能以柔克刚,而不能玩硬的。于是他紧绷的脸皮开始松弛下来。他说:“驰华,你得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心情呀。江山是我们这一代人打下来的。一小撮反革命分子想着颠覆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我们能答应吗?你们青年人不知道旧社会什么样子,在甜水里泡大的。这一次幸亏华主席当了接班人,要是反革命复辟了,我们还不是千万人头落地?我理解你的善良,可是阶级斗争是残酷的,不允许你搞人性论呀。”李之岳动情了,声音有点发颤。
   可是李驰华却不为所动。她说:“爸爸,听你的话,左一个反革命,右一个反革命,真有那么多反革命吗?再说,谁是反革命呢?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各级党委派工作组到单位去,把那么多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打成反革命,光我们北京自杀的就好几万人。那些挨整的都是反革命吗?后来工作组撤了,这些人又成了革命造反派了。造反派起来夺权,冲击各级领导,各级政权中的要人都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运动初期被整、后来平反的又一次成了阶级敌人。‘一打三反’和清查‘5.16’,原来的造反派一下子都成了反革命和‘5.16’分子。批林批孔,上面又要给造反派补台,台没有补成,四人帮倒台,华主席上台,这些毛主席的红卫兵又一次遭殃,成了什么帮派骨干——回顾整个文革,到底谁是反革命,我越来越糊涂。中央发动的文革,责任全加给几个学生,这是什么道理!文化大革命不过是这一派打倒那一派,那一派压倒这一派,谁胜利了就说对方是反革命,就对人家专政。就是这么回事。华主席不能正确看待两派,继续搞派性斗争,对吗?我现在对这些人一点也不迷信了。”
   听着李驰华的议论,李之岳睁大恐怖的眼睛,潘玉莲张开大嘴,乔洪江也像惊呆了似地望着他的妻子。
   李驰华好像意犹未尽,还要说话。李之岳只好转移话题说:“李晓军到哪里去了,到现在还不来?”
   “我出去找找。”李驰华说,接着出了门。
   李驰华在海滩上找到了王博和李晓军。她向王博透露了她的父亲告诉她的消息。王博大惊,因为这是他不知道的。原来他和李晓军离家之后,县上派人去抄了他俩的家。在李晓军家没有抄出什么证据,却在王博家抄出他写的那本《领袖论》。县里二话没说,立刻叫公安局下了通缉令,要捉拿现行反革命犯王博。
   王博向李驰华说了实话。李驰华问那本书的内容是什么。王博说,书的基本观点就是反对华称领袖,因为这跟袁世凯称帝差不多。毛泽东是人民的领袖,这是在长期的革命战争中形成的,不是自封的。华本来是一个无名小卒,借助文革突然登台,老百姓还不知道他的底细,他有什么资格称领袖?文章还分析了自称领袖的害处,说这种做法无疑只会加强个人独裁。王博对李驰华说,他的文章是有理有据的,他不害怕。
   李驰华听罢,有些为难。她是叫王博回本县投案呢,还是叫他继续逃跑?叫他回去投案,无疑是让他自投罗网;不让他投案,又叫他到哪里去躲藏呢?
   王博看出李驰华在犯难,便说:“大姐,你不要发愁。我不会连累你们的。今天晚上我就走,至于到哪里去,你们也别管了。我有我的想法。李晓军可以在这里再住几天,反正他的问题不大。”
   李驰华岂肯做这样不义的事,当然不同意王博的意见。但是她没有很好的办法,而且今晚也不能再叫他到自己家里去睡觉,万一她的父亲告了密,让两个人在自己家里被捕,她怎么为人?
   情况很紧急,最后,李驰华只能同意王博的意见了。她从身上掏出五十块钱给了王博,说:“你们还是马上离开这里为好。”
   可是天网恢恢,到那里去呢?
   “这样吧,现在天已经冷了,你们最好往南去。晓军,你还记得,我们有个大舅在广州吧?”李驰华说,一面往南望了望大海。大海正在涌动着浪花。
   “记得,可是多年没有联系了。”李晓军回答。
   “他住在广州民政厅家属院。”李驰华说。
   “他叫什么?”弟弟问。
   “卞贵和。”姐姐说。
   “像他们那一层的人怕对我们的印象也不好。”王博说。
   李驰华说:“不要紧。那个人很好,舅母为人也很厚道。大舅运动初期就叫广东省委定为三反分子,‘一打三反’又叫人打成反革命,就是因为他支持过红卫兵造反派。”
   “噢……”王博若有所思,“那倒可以相信。不过,我不想连累人家。”
   “那你打算怎么办?”
   “回凤山。”
   “那样他们会马上把你逮起来的。”
   “不怕!我的文章观点没有错。他们只要讲道理,就不能对我怎么样。”
   “要是他们不讲道理呢?”
   “……”
   “我看还是暂时躲避一下,等运动过去,也许就没有事了。你没看见,已经恢复高考了。看来中央的政策有所变化。我读了那么多马列的书,懂得了一点,就是辩证法。物极必反,整人的大清查发展到极端,形势就会往相反的方向发展。文革的经验就是这样,所以有些人躲避了‘一打三反’,过后就没事了。”李驰华说,她分析问题时的表情,让王博联想到战争年代那些革命老大姐。
   王博在琢磨李驰华说的话。。
   李晓军同意姐姐的意见。
   王博不希望李晓军跟他一块儿逃亡,他认为李晓军没有什么问题,县里不会怎么样他。但是李晓军执意跟王博一块儿逃走。姐姐也没有阻拦。
   当晚,王博跟李晓军坐上了通往广州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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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李之岳的脸孔是善变的,李驰华对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的相信了。在那种时代,社会在动荡,人心都是迷惘的,在政治上与家庭的区分上,是惶惑不清的。【编辑:幻新】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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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桐疏枝寒        2010-11-15 15:56:56
  政治运动如一个魔鬼,随时附在人的身上,使得你成为一个和它一样的恶魔。但,只要你心存正气,那它就是百手也是难下的。
2 楼        文友:黄金山        2023-05-17 08:44:05
  语言生动,各显个性。人心迷茫,何处见真。人心叵测,小说写定。有时看看,指路引人。
活到老学到老
3 楼        文友:黄金山        2023-05-17 08:44:13
  语言生动,各显个性。人心迷茫,何处见真。人心叵测,小说写定。有时看看,指路引人。
活到老学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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