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早，六根老汉就宁宁地圪侯在村口，就像他身后靠着的那半截枯树桩，专心致志而又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远处的官道。清晨的薄阳在他那布满各种符号的老脸上涂了一层浅浅的焦虑，眸子里填满期待与不安。
　　 节令将近小满。若在平川此时早已热气腾腾，而山里却不同，即便是炎夏酷暑，晨风中依然夹杂着些许凉意。他裹紧披在身上的外衣，同时抽动了一下肩膀。
　　 六根老汉抽动肩膀与众不同，他只抽动右肩。这不经意的抽动迅捷自如，转瞬即逝。无论高兴、忧愁、无奈、自嘲……都抽动一下，既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情感的表达。只是内涵太过丰富，以至于无法让人弄清其真实用意。于是便获得一个很响亮的外号：老抽。
　　 六根老汉摸摸索索从兜里掏出一包玉溪牌香烟，正要抽出一支，那手却停住了，又急不可待地从另一个兜里一摸，掏出一包“老顺风”，目光便停留在这两包烟上。
　　 玉溪烟20多块钱一包，吸着软软的，绵绵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老顺风1块钱一包，烟丝黢黑，吸起来象煮鸡蛋水一样寡淡无味。片刻之后，他脸上掠过一丝怪异的微笑，从容地把老顺风塞进了兜里。抽出一支玉溪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淡蓝色的烟雾在他眼前翻卷着，滚动着，由蓝变灰，由灰变白，最后消失在融融日光里。
　　 平日，六根老汉身上总是揣着两包烟。一包是他女儿爱爱给他寄回来的芙蓉王、玉溪之类高级香烟。另一包则是他自备的、像他一样黑瘦寡淡的老顺风。两包烟档次悬殊，却各有各的用场。高级烟是专敬村长，书记、主任、会计的。每当他给这些头面人物递上一支高级香烟时，总要神秘兮兮地附上一句：我闺女爱爱从省里寄回来的。他说这话时很是自豪，既显示他有一个能干孝顺的女儿，也抬高了烟的身价。而他自己却终年四季一成不变地吸着老顺风。今儿他一反常态，竟奢侈地独自享用高级烟是因为它高兴，女儿外出打工三年了，今天就要回来。他来此就是专程接女儿的。
　　 六根老汉的思绪随着这变化莫测的烟雾翻腾着：女儿离家3年，他不知道女儿胖了，瘦了，长高了没有。单凭女儿给家里寄的钱数他就判断出女儿出息了。从电话里他还知道女儿是一家高级酒店的坐台领班。领班是个啥他不清楚，却知道一个班应该有12个人。女儿既然是领班，就一定是这12个人的头儿，大小也是个领导。每当想到这儿，他既欣慰又愧疚。
　　 六根老汉有两个孩子，女儿爱爱和儿子平平。重男轻女这固有的传统观念在他脑海里依然根深蒂固，却万没料到儿子平平跟他那名字一样，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活的不敢抓，死的不敢拿，吃奶劲儿都使上了才混了个初中毕业。女儿爱爱从小就俊俏机灵，16岁外出打工，几年间就出息了。庄家人土里刨食，只能解决个温饱，若不是女儿寄回来的这些钱，家里哪盖得起新房。就连儿子平平订亲、送彩礼、娶媳妇的钱也都是爱爱寄回来的。爱爱比平平大，是姐姐，没给女儿完婚倒先给儿子娶媳妇，大麦不熟小麦熟。他越想越觉得是在是亏待了女儿。
　　 六根老汉圪就得腿有点麻，便两手撑着膝盖，慢慢直起腰身朝远处眺望。官道上没有人走，也没有车行，只有一望无际的麦田在晨风中自由自在地翻滚着金色的波浪。这一波接一波的麦浪也搅得他心神不宁：女儿在电话里说得非常肯定，今天早上到家，天都这般时候了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她是为平平的婚事特意从省城赶回来，莫非——他又操心家里。平平一大早就迎亲去了，虽说家里的事有亲戚邻里照应，毕竟不是自家人。他长长嘘了口气，心想：要是爱爱她娘还活着就好了。他心里想着，目光就落在了村后的半山腰，望着树木掩映中那一片似隐似显的坟茔，在心里说：爱爱她娘，今儿咱平平娶媳妇哩！你不能回来，就在那边好好保佑他们吧！他这么一念叨，似乎心里就平静多了。他觉得这十多年来吃苦受累，既对得起活人，也对得起死人。人呵！就是这回事，小车不倒只管推。他决计先回家看一眼，立马再返回来接女儿，便拍拍屁股上的土，撒开两腿紧着朝村里撂。
　　 六根老汉十急慌张地往家奔，突然身后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他回头一瞧，是一辆小车，急忙闪到路边。小车在他跟前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位女子。
　　 这女子中等身材，胖瘦适中。乌黑的秀发梳成一把小刷子蹶在头顶。那眉眼，鼻子、小嘴，无不令人感到亲切。镶边不等式薄呢子外套紧裹着纤细的腰身，一双棕红色的高筒靴子更显得气质高雅。六根老汉觉得这女子十分眼熟又格外陌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这女子笑吟吟地快步走过来，娇昵地喊了声：爹——
　　 六根老汉先是一怔，即而便眉开眼笑，接着嘴唇就抖个不停。天哪！这时髦女子竟然是他天天想日日盼，时时刻刻牵肠挂肚的女儿爱爱。久别的邂逅，骤然的惊喜使他茫然不知所措，抽动了一下肩膀，痴痴地望着女儿，傻呆了。
　　 爱爱一头扑进爹怀里，两手搭在爹肩膀上，头抵着爹下颌，嘤嘤地抽泣。六根老汉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说什么为好。他说不上来，也不想说，一手搂住女儿臂膀，一手轻缓地轻抚着女儿头发，满腹的话语早已化成泪水在眼睛里打旋。
　　 3年，漫长而煎熬的3年呵！父女相会只在梦中。一旦梦境成为现实，那千般思念万般眷恋全都演释为欢欣与喜悦。激动的热泪则是那种古老的儿女情长最真实、最朴素，最直接的表达。
　　 爱爱敛住抽泣，用手帕为爹擦去泪水，说：爹，上车！
　　 六根老汉这才破涕为笑：哦，哦——不啦！到家了。
　　 爱爱连拽带扶地把爹塞紧车里，一声喇叭响，滚滚黄尘欢快地拥簇着小车进了村子。
　　
　　 二
　　
　　 小车在一个崭新高大的门楼前停下来。这门楼四角凌空，彩砖贴面。飞檐下一方纹理明快的黑色大理石匾额，上刻“紫气东来”四个大字。门两边各挂一盏大红灯笼，灯笼上贴着斗大的红囍字。门框上贴着大红对联，地上满是红红绿绿的鞭炮纸屑，浓浓的肉菜香味恣肆地从院墙上漫过来。门外空地上三三五五地围着几伙人，个个脸上漾着喜兴，叼着烟卷，说说笑笑，一看就知道这家人在办喜事。
　　 小车的出现使这些人为之一怔。乡镇干部坐普桑，县委干部坐奥迪。他们虽然不知眼前这辆小车的身价，单从那光彩照人的烤漆和那流线型车体，就判断出这辆小车与众不同。如此精湛别致的小车里坐的是哪路神仙？他们不清楚，也就不敢近前，只是远远地打量着。
　　 车门开了，爱爱从车上下来。就她这身装束在当时的农村女子中绝无仅有，人们向她投来羡慕、赞赏的目光。
　　 爱爱打开后面车门，一手护住车门上顶，另一手将六根老汉搀下了车。
　　 六根老汉满面春风，舒畅地挺了挺腰，得意地一抽肩膀，目光直视着众人。
　　 霎时，人们原先那欣赏、好奇、猜测，立刻就转变为轻视与与不屑。所有人，谁也没料到，从如此高级的小轿车上下来的竟是老抽。人们的注意力立即集中在六根老汉身边那位时髦的女子身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爱爱！爱爱回来了。人们的疑惑、拘束顿然尽释，一窝蜂地涌过来，连人带车围了个严实。爱爱频频地给乡亲们打招呼。人们七手八脚地帮着把车箱里的大包小包拿下车来。
　　 爱爱对司机说：到家了，进去歇歇。
　　 司机说：不啦！我还要赶路。你定个时间我来接你。
　　 爱爱寻思了一下：说不准，到时候我给你联系吧！
　　 司机临上车前，恭恭敬敬地握住六根老汉手，说：大爷，您保重身体。过完事来省里住几天，我陪你老人家。
　　 六根老汉颤颤地握着司机那白净的手，大张着嘴说不出话，一个劲儿地抽动着肩膀：哦，哦……
　　 一声喇叭响，小车启动了。车后那两排迷彩灯不住地闪烁，给人们留下无限遐想：从省里到这儿300多公里，车接车送。爱爱究竟干了多大的事？这气势、派头比乡长还牛。
　　 看子敬父是国人的专利。人们当然不能像爱爱一样搀扶六根老汉，脸上却也平添了几分恭维与敬仰。六根老汉似乎也觉得他已不再是那个平日连狗都不爱搭理的土老帽。因为他是坐着高级轿车回村的，那个阔司机都喊他大爷、老人家，还要陪他到省里玩。变了，一切都变了。门楼上的彩砖五光十色，门上的囍字金光闪闪，大红灯笼耀眼增辉。那幅大红对联更是红的夺目。这满目喜兴的红光映红了天，映红了地，映得他心里红红火火的。一双双羡慕的目光，一张张敬仰的面孔，就连那天上的太阳也冲着他笑，寸步不离地陪伴着他。有生以来他从没如此风光过。活了大半辈子，他第一次感受被人尊敬的滋味。这种感觉他说不清道不明，只觉浑身上下，里里外外，连头发、指甲、每一个毛孔都格外舒服。他挺了挺腰杆，干咳一声，抽动两下肩膀，背操起两手，只是不知该先迈哪只脚。
　　
　　 三
　　
　　 红为喜色是国人的传统，因而门框上、窗户上、院墙上、就连树杆上、鸡窝上都贴着红喜字。坐北朝南齐整整矗立着五间青砖大瓦房。最东边那两间是洞房，房门大开着，一幅十分精致的祖母绿珠帘悬挂在门额上，虽是塑料制品，却也在阳光下闪烁着玉器那种华贵的光泽。院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十来张大方桌，只等新人进门便开席待客。
　　 当地有个值得一提的习俗：一家办喜事，全村人到齐。一是表示庆贺，二是借此机会联络感情。来者都是客，吃吃喝喝理所当然，为此，六根老汉家的后院卧着四、五个炉灶。特大号的铁锅足可以跳进去洗澡，锅里炖着猪肉、粉条，豆腐、萝卜、白菜……这种杂烩菜有个很阳光的名字——全家福，是宴席上的主打菜。
　　 大铁锅上冒着腾腾热气，鼓风机“嗷嗷”直叫。橱子两手上下翻飞，案板菜刀“叮咣”作响，打杂帮忙的来往穿梭，串门闲聊的品头论足……这些高低不齐，长短不等的音响交织在一起，拼凑成一曲别开僧面的农家喜宴欢庆大合唱。
　　 众人拥簇着六根老汉和爱爱刚踏进院里，在锅灶边上转悠的大花狗突然掉转头跑过来拦住爱爱的去路，粗壮的尾巴像甩鞭一样在空中摆动着，“汪汪”了两声，以最亲切、最热烈的方式向爱爱问候。
　　 霎时爱爱就认出来，这就是他亲手抱回家，精心喂养的那只小花狗。时隔三年，它已长成一只大狗，却没有忘记它的主人，心里便涌上一股爱抚与疼怜。喊了声：花花！两手一拍便蹲下去。花花一头钻进她怀里乱拱乱撞，一副撒娇的样子。舔她的皮靴，舔她手，嘤嘤地哼叽着，像是在向她倾诉三年离别之苦。爱爱紧紧地搂住花花脖子，脸贴着它脑袋，似有不尽的话语要对它诉说。
　　 六根老汉苦苦一笑：快放开它，别把你衣裳弄脏了。
　　 爱爱不以为然地笑笑，跟着爹走进屋里。人们帮着把那些大包小包拎进屋去。
　　 几年不见，爱爱就发了，也出落得越发水灵了。人们的目光在爱爱身上扫来扫去，从头到脚地打量。尤其是那些与爱爱一起耍大的小姐妹们，亲切地扯住她手，问长问短。她们迫切需要知道一切，更想同爱爱一样，出去闯世界挣大钱。
　　 爱爱从拉杆皮箱里取出一包酒心巧克力分给众人。人们一边品尝一边琢磨：城里人是怎样把酒灌进这小黑馒头里的。
　　 人们相继走去，花花却没走，它紧随爱爱左右，再也不离开它的主人了。
　　 最西边这间屋是专给爱爱收拾的，倒也干净利落。爱爱把带回来大包小包一一对爹作了交代。六根老汉爱不释手地摸弄着女儿从省城带回来的这些他从没见过，更没用过的物品，两只眼已不够用了，嘴里却怨叨着：净买些不攒粪的东西，花这闲钱干啥。
　　 爱爱佯嗔了爹一眼：我就一个弟弟，咋也不能亏待了他。
　　 父女俩正说着，就听院门外鞭炮轰鸣，硝烟弥漫，遮天蔽日。大花狗嘤嘤地哼了两声便躲在了床下，这畜生闻不得硝烟。
　　 随着时代的变革，观念意识也在更新。尤其婚娶程序，想象力与创造力空前。中西合璧，贯通古今，甚至把原始社会抢亲背媳妇这种野蛮行径作为一种时尚移植到今天。
　　 迎亲的小车一到村口便要停下，由新郎背着新娘徒步进村。若是顺顺当当地走也没什么，只是这段路上早已设下了重重障碍，道道关卡，拦挡，阻截，推、拉、拽、搡，在所难免。
　　 新娘身披婚纱，脑后垂着一根结满金花的大辫子，两手搭在新郎肩上，敲着一个破脸盆，一边高声疾呼：救命呵！抢人啦！救命呵……
　　 新郎头上戴着像文革中游斗走资派那样的高帽，西装革履却没打领带。腰中的皮带已被人解去，只得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护着背上的新娘。扫帚把、小树枝，像赶羊似的不停地抽打在新郎身上。
　　 在人们的驱赶下，新郎不得不仓皇逃窜。新郎越是狼狈，就越有情趣，越能满足人们的猎奇心。这不伦不类、滑稽无聊、近乎虐待的恶作剧却被奉为时尚，捧为经典，争相效仿，已成为婚娶中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
　　 在一片硝烟中平平冲进了院子，忙不迭地把新娘扔在了桌上。
　　 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新娘进了院子，户外活动就暂告结束。接下来的各种活动就要有所节制，这里毕竟有长辈、兄、妹。在这个文明而古老的国度里，最崇尚礼、义、廉、耻。
　　 平平背上驮着新娘，马不停蹄的奔波，早已汗流浃背。他两手撑着腰，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