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春节，天气很快暖和起来。春风融化了凤河的坚冰，吹绿了河畔的小草，吹绿了杨柳。不久，野花开了，蝴蝶翩跹起来。家家庭院里的的杏树都探出头来，在春风里颤动着，摇曳着，微笑着。
　　 不久，春雨润湿了大地。青蛙快活地唱起歌儿来。小鸟儿也站在树上应和着，发出悦耳的叫声。
　　 黄牛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尽管沉重地拉着犁，但还是发出快活的哞叫声。赶牛野老好像得了什么仙气一样，脸上老是笑吟吟的，喝出的号子非常有力和动听。
　　 孩子们在田野上欢蹦雀跃，戏逐着。
　　 平儿和安儿也乐了。他们时常到河滩上去玩耍，挖小杏树栽在院子里，精心地浇灌它们。他们要让小杏树快快长大，开花结果，让爸爸回来看看，也高兴高兴。
　　 杜若尽管身体瘦弱，但是为着生计，她一直跟着生产队卖力地干活，同时又养了几只长毛兔，几只母鸡，这样勉强维持三口人的生活。
　　 就这样，她们在期盼和忙碌中送走了春天，迎来了夏天。
　　 金色的秋天到来了。这是人们最盼望的，因为这是个收获的季节。杜若从生产队分得了黄橙橙的稻子、玉米，让孩子们吃上饱饭。
　　 喇叭里不断地传出一些好消息，这让杜若产生了希望。
　　 果然，这天她的学生蓝燕子和贾铁梅来了。她们已经上高中了。她们给安儿和平儿送来了糖果，更重要的是向她谈了一个好消息，说是下乡知青要安排了。
　　 尽管这个消息百分之百的真实，但是杜若还是有些怀疑。自从1965年全家来到凤山县以来，充斥在他们生活中的大都是灾难和痛苦。嫁给云汉以后，一直在动荡和担忧中过日子。短暂的教课时间，也是她一家最温馨的日子，但是灾难之神又变本加厉地报复她……这样的经历，让她不得不慎重地对待各种消息。
　　 不久，母亲从昌乐来信说，知青安排问题已经开始办理，叫杜若到知青办去问问。杜若这才确信有这么回事。
　　 这天早饭后，杜若安排平儿去上学，并交代她中午到四婶家吃饭，接着把安儿送到四婶家，自己骑自行车去了县革委知青办。
　　 知青办主任还是1964年他们下乡时曾经到Z市做动员的那个叫宗夏的人。他虽然年近五十，但还是那么年轻，白白嫩嫩方方正正的脸上，干干净净，连一条皱纹都看不见，就像三十来岁的样子。要是有1000人初次见他，就有999个说他是个善人。
　　 他待人很和气，见杜若来了，便笑容可掬地迎上去。
　　 “来了，小杜？”她用一种女性的腔调说。
　　 杜若单刀直入地问道：“宗主任，我听说现在中央有政策，要安排下乡知青，有这回事吗？”
　　 “有，有，有啊。”宗主任并不避讳。
　　 “这样我什么时候安排？”杜若接着问道。
　　 宗主任脸上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
　　 “这个嘛……你不属于知青呀。”他在迟疑片刻之后，终于直接回答了杜若。
　　 再温柔的人，听到这样的回答也会火冒三丈。“怎么？这是你知青主任说的话吗？”杜若脸色变得通红，“当年我们在Z市的时候，不是你去动员我们下乡的吗？“
　　 “啊，是，是有这么回事，可是……”
　　 “那时候，你说什么，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号召，支援农村光荣，还说凤山县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这里有毛主席批示的好几个单位，有模范村蝎子山，社员天天吃大米白面。你的话骗得我们信以为真。我们一家下到这里不久就来了文化大革命。我父亲抗日有功，起义过来又为共产党做了大量工作。他就那么幼稚，觉得找到世外桃源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死在共产党的监狱里？……这些我们可以不怪你，可是，你今天忽然不承认我们是下乡知青，这符合事实吗？”杜若就像山洪冲决了堤坝一样，满肚子的怨愤一下子倾泻了出来。
　　 但宗主任的克制力是很强的，他依旧和气地解释道：“是不是下乡知青，这不是我说了算的。当年下乡的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单身青年下乡的，那个我们承认，一种是全家下乡的，那里面多数有问题，实际是遣返到农村的。你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是内控人物，当然是后一种情况。”
　　 “啊？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吗？言而无信，当时你根本没说是遣返的，怎么现在又冒出这么个说法？共产党历来讲究诚信，能像你说的这么欺骗人吗？”杜若愤怒地发出疑问。
　　 宗主任很关心地告诫杜若道：“小杜呀，说话可要注意一点，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怀疑党，不能有对党不满的话语。方云汉不就是因为说了几句话被判了徒刑吗？我说的都是实话呀，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向来不会说谎吗？”
　　 宗主任嘴里是这么说，但是谁都知道这人的德行。这几年来，他利用手中的权利，光挪用知青招工指标就是十几个，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得到了安排，同时他也给分管知青办的吉月武安排了不少。吃惯了甜头，这一次上面叫安排知青，他当然还想这么做。
　　 然而杜若怎能了解这些情况？
　　 这时候，外面来了不少办理招工手续的下乡知青，他们个个兴高采烈。是呀，多少年来，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天天盼着有出头的日子，今天总算从地瓜窖里爬出来了。
　　 可是杜若却连知青身份都失掉了。她不知如何是好，便出了知青办的门，在县委大院里徘徊。她听说吉月武就是分管知青办的，而且现在又当上县委书记，便决定找一找他。
　　 吉月武正在他的办公室里吞云吐雾。近来他好像精神不佳，原因是他听说凤山县有人到市里和省里告他的状，说他在凤山县继续搞文革，整老干部。他正在一边抽烟一边盘算如何查处那些告状的人。
　　 杜若在门口稍一迟疑，便进了他的办公室。
　　 “你是吉书记吗？”她问。
　　 “我是。”吉月武正了正斜侧的身子说，“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我是方云汉的妻子，叫杜若。找你想问一问，现在上边叫安排知青，可宗主任说我不属于知青，是这么回事吗？”杜若问道。
　　 吉月武的脸色一下子黑上来。“这个，有政策，宗主任是不会胡来的。”他说，一面闷死了正在燃烧的烟蒂。
　　 杜若陈述了她刚才向宗主任陈述过的理由，但吉月武极力推诿，一口一个政策。
　　 想到自己一家在文革中受到的迫害，杜若的胸中燃起怒火。但是，她知道，现在不是她发泄的时候，她要办的事情是招工。于是她说：“好吧，我再找个地方问问。”转身离开了吉月武的办公室。
　　 杜若在县委大院里转了好久，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无奈，她走出县委大院，在大街上踯躅起来。她总觉得自己的命运到了好转化的时候了，上面的政策不可能就像宗主任和吉月武说的那样。
　　 正在这时，鲍家登老师从对面走来。他虽然比原来苍老一些，但目光炯炯，头发还像青年人一样倒向一边。他依旧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态。
　　 “杜若，你干什么的？”他很远就大声吆喝起来。
　　 “鲍老师！”杜若急忙迎上去，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她的老师。
　　 鲍老师听后，立刻横起眉毛，朝着县委大门骂道：“这帮整人的家伙，到现在还这么顽固！看他们还能在台上蹦跶几天！”然后转过头对杜若说：“本来，打倒四人帮以后，应该结束阶级斗争了，可是，咱们县里这帮人，整人成性，继续搞文革，把人民的好书记老蓝整死了，把那么多好干部都打成帮派分子。现在好多人都在上访，他们的末日到了。听说胡耀邦正在下最大的决心解决冤假错案呢。”
　　 鲍老师历来不怕事，近来胆子更大了，在学校里骂骂咧咧，骂得胡言森们都故意躲着他。有人说，这家伙尾巴又翘起来了，怎么不把他整死！
　　 “冤假错案？那云汉是不是冤假错案？”杜若问道。
　　 “我看也是冤假错案。文化大革命是毛泽东发动的，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千千万万，怎么就选着他进劳改队？”鲍老师不平地说。
　　 “可云汉是造反派，说过错话。”杜若有点怀疑。
　　 “造反派？造反派又怎么样？我们学校里大多数都是造反派。光老师的造反组织就有两个，按照他们说的，是牛鬼蛇神造反，这倒也是真的，里面有家庭出身不好的，个人历史上有问题的，右派分子，右倾分子，可现在还成了宝贝呢。上面一再强调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没有一个反革命了。实在说，文革期间的造反派也不一样，像方云汉，一直是站在我们牛鬼蛇神这一边的，为我们说话，这样的人有什么过错？说他攻击英明领袖，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说就是反革命罪——你的招工问题，你不要放弃，我估计不会像姓宗的说的那样。你抓紧找。凤山不行，就到市里去找。先解决你的工作问题，方云汉的问题早晚会解决的。”
　　 鲍老师说话声音很大，引来路人好奇的目光。杜若怕连累老师，便说两个孩子在家里，不放心，告辞回家了。
　　 鲍老师的启发很重要，第二天，杜若便乘车去了琅琊市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