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老屋的门旁，虽然才刚刚立冬，不算冷的天，他却穿上了厚厚的羽绒袄，宽大的袄包裹着他瘦削的身躯。他将手插进袖筒，头顶着灰白相间的寸发，脸是铁锈般的枯旧，似是被风抽干了水分的叶子，随时被车流与人群碾压，碎裂，消失。那一双曾经犀利严肃的眼睛，此时也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甚至还潜存着无奈与绝望。高高的颧骨，瘪瘦的脸庞，一个人在时间翻来覆去的摧残下，逐渐适应了这世间的无情与残酷。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蜷缩在那里，不作动弹，亦无言语，只是这么看着院子里那仍旧有些许绿意的辣椒，说是看着，但心思似乎不在那。虽然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离不开辣椒的人，说他嗜辣如命，一点不错的。那时他经常将刚摘下的青色皮质坚硬的辣椒，切碎，拌上盐醋，就这么卷在煎饼里，那突如其来的辣味瞬间在舌尖席卷而来，快意而味道鲜美。一如他的性格里的强硬与执拗，他年轻时的说一不二的霸气，与任何人都是一样的怪戾与暴躁，不容辩驳，对待他年长的父母也是毫不犹疑。所以他是个被身边人拒绝的人，他的兄妹知晓他的脾气，日子久了，便也不与他言论计较。他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一辈子在泥土里，摸爬滚打，有着一个农民对待土地的深厚的感情，每年的农忙时节，他都会从他住的那个山脚下的老屋赶去几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子，帮他的两个弟弟赶农活，拔秧，放水，除沟，收割，摊晒粮食，每次扎系的口袋绳都结实的解不开，亦会将一粒粒的粮食从泥土地面里抠出扫出，扬去尘土，装进袋子。时常是两家轮流的干活，但是因着他一贯的自我与怪戾，待人说话毫无热情，一脸的冰冷，紧绷的面颊，时时愤怒的眼神，所以即使是出力了亦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感激。为此每年他来帮忙时，两家与他都没有少与他吵闹过，他，依旧我行我素，言语拒人于千里之外，于是他来大家都觉得他不如不来，只是每年他都会及时的赶来，每次都会愤愤拌嘴吵几句。那种愤怒似夏日炙热的阳光，根根刺痛。
　　 这样往来的时间不长，也就是五十多年。
　　 他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呢？是早已离他而去的父母？还是先他而去的三弟？抑或是他年轻时喜欢的一个姑娘？无从知晓。他的父母生了他们兄妹六个，他是兄弟三个里的老大，自小父亲离去后，他就充当这个贫穷家庭里的半个家长，或者说就是家长，他时时训斥着她的母亲，那是一个小脚啰啰嗦嗦的女人，他总看不惯他的母亲做的活，每次他厉声数落母亲时，那个可怜的女人只有唯唯诺诺的听着，从不会抵抗或不耐烦半句。他在这个破旧的家里似乎早已独揽大权，每日的吃食都是他说了算，每项的收入他也是一一计算，整理起每一张纸币的褶皱，装在他的衣兜里，他从不会乱花，当然家里的人也不会从他的兜里胡乱花出一分一厘，他就这样带着一群弟妹供养着他们上学，虽然最终最高一个的文凭也只是高中毕业，不过在当时也算是极为荣耀的了，所以日子过得异常艰辛。后来他给两个弟弟盖上了茅草屋，操办着他们结婚，以及妹妹们的出嫁，紧接着是操办他的侄子侄女外甥外女的出生，及至他们又结婚出嫁，似乎他这一辈子终是为他人忙碌与操劳的人，却从没听过他埋怨过，有时想到他的付出，兄妹，弟媳几个也都知道他的不容易，于是总是隔三差五的给他送点吃的与用的，但几乎每次都被他面红耳赤的训斥回来，以至于整个村都晓得他那牛骨头一样的倔强。他二十多岁时就老是咳嗽，时常是手扶在腰间，不住的咳嗽，吐痰。一直以来他都是那副瘦高孤傲的样子，只是直到他的三弟去世，才猛然发现，他老了，他的背有些弯曲了，终年的劳累，使得腰也出了毛病。那段日子他操持着三弟的后事，时常会看到他一个人蹲在三弟的灵前不住的烧着火纸，不言语，深夜时，会一边用手扶着脑袋一边无声的哭泣，别人看不到他的眼泪，本来就皮包骨头的脸因着悲痛扭曲的愈加阴冷。这是他极为引以为傲的兄弟，他极为信任他，很多事他都会与三弟先商量，其他人他是不屑一顾的。这个他唯一信任的人就这样突然之间离开了，撇下破碎的家庭，一个女人和四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作为兄长定是知道三弟的走时的心意。于是之后的日子，他必会在农忙时节及时赶来收种，必会在逢集的日子给这几个孩子买些吃的，苹果，桃子，西瓜，一一喊孩子们来吃，看着他们吃的津津有味他蹲在一边，吸着烟袋，吐出一口烟，眯着眼，笑着，这是他极少露出的笑容。这些孩子里，他又单独疼爱排行老小的女孩，因为她从小跟着他长大的，本来说是过继给他的，时间长了，孩子也大了，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心里依旧是偏爱这个孩子的，他关心她的成绩，去她的学校开家长会，升学，转学都是他奔走去操心费力的，他也是很喜欢喊这小女孩聊天，那是一个聪明却也执拗的女孩子，其他的孩子看到他说话时喜悦的样子，都嫉妒着那个女孩，同时也怪责着这个他们一向惧怕的老头。这几个孩子，没有不被他训斥过的，干活，做家务，学习只要他来到这里，总有被训斥的理由，所以时间长，对他亦是冷淡与沉默。孩子们小时，因为惧怕而敢怒不敢言，到后来渐渐大了，他也渐渐老了，他一张嘴说出那样不可理喻的话时，他们几个也就敢顶嘴了，看到他被顶撞的转身就走的背影，几个孩子暗自欢喜着。
　　 他不算是一个难看的人。至少没有人这么说他。他年轻时，因为家里穷，所以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就不再有人给他说媒，所以至今他都是孤身一人，在这个世上已经度过七十三个年头。村里的人说，他年轻时也是有喜欢的姑娘，只是那时思想保守，家里又穷，还听说，人家还要求跟他一起私奔，他终是没有答应，后来那姑娘就嫁了别人。不知道现在隔着五十多年的光景，他是否还记得那个姑娘的摸样，是否会后悔当初自己的胆怯，后悔因着固执而年老孤身一人度过这漫长岁月的凄冷，谁也无法知道他是如何度过这些个日日夜夜的，是如何打发那些枯燥寂冷的日子的，过年过节屋前院后都是欢声笑语，他一人独坐在老屋里，昏暗的灯光，唯一值钱的黑白电视机也是经常闲着，与他来说那耗电的玩意要他干什么，或者是从腰间拔出烟杆子吸上几口浓烟，就此作罢？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是否也向往着拥有一个温暖的家，有老婆孩子围在一起，过着平淡实在的日子？一切都无从知道。
　　 农忙结束时，他便在三面石头堆砌的院子里摆上一张椅子，拿出剃头用的密齿梳子，尖头细长的剪刀，机械式的推子，等着村里的老人孩子来理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人理发的，常常是每天总有三三两两的人来找他，都是一个村的，给孩子剪发，他总是不收的时候多，大家都知道他倔强脾气，硬是要给他的话，他会真的板起脸来，将人轰出去。于是来的人总是在出门的时候，顺手将硬币抛在院子里的空地上。他看到后会拾起硬币去追人家。就是这样，一旦决定，不容更改，几十年来，一直没有转变过。
　　 已是中午的时光，他依旧没有饿意，起身走进屋，看到堆放在床头的成箱的奶制品，营养品。看到这些他的眼底掠过一丝凄凉的惨淡光影。是的，近来他生病了，其实他是早就去做了检查的，起先不相信，又到市里的医院去做检查，一样的结果。他仍旧是未对任何人说，只是与他的二弟商量，虽然已是晚期，但是他听说可以动手术，费用大概是三万。于是他好像是羞于开口，让二弟将兄妹各家召集来，拼凑一些钱去动手术。各家都觉得是花冤枉钱，都没明确表态，于是二弟在村里东拼西借了一些钱，第二天就去了市里的医院。只是下午就回来了，不知他这回来的路上都想了些什么，是人情的淡薄？还是自己晚年的凄惨？他只是这么一个只识得几个字的农民，他只是想活，任何人对他的劝慰都是那么微薄，都说不要老去想着这病，该怎样还怎样，但是得病的终是自己，明明知道结果就在那里，又能怎么为自己开脱，像往常一样安然度日呢？
　　 这样一个倔强着一辈子的人，终是再也扛不住这样的等死的结局，眼角流出了浑浊的液体，枯瘦的手摩擦着眼泪，断断续续的说着，我死了，谁给我送终我就把钱给谁。这便是他此时此刻所牵挂的，还有就是他再三强调的不要把这件事对那个女孩说，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了。她就要考研究生，二十七了还未找到人家，他比谁都急，她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工作，只有过年才回来一次，他为了能与她联系，这么省吃俭用的一个人买了一部手机，他会打过去，响几声就挂掉，等着女孩回过来。女孩给他寄来的钱，他从来都没有花过一分，他总是说不需要。
　　 于是日子一日一日就这样挨过去，多希望慢些，再慢些，等到他看到女孩结婚，他也就没有任何牵挂的去了，也算是圆满了。
　　 这是一个朴实的农民，是千千万万农民中的一人，一生操劳，勤俭度日，所有的财产只不过是三间老屋，几件几十年的旧家具，堆在角落的瓶瓶罐罐，还有一套理发工具，几千元钱。所拥有的就只是这么多，对生活无任何贪求与怨言，一个人，做饭，刷洗，打扫，抽几口烟叶。需索简单，即使是祈求多活几日，也只是为了看到别人有更好的生活。
　　 于是只能在这里写下这样的只言片语，纪念着一个等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