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栋很破的阁楼。楼道里堆着煤球。墙壁上白灰剥落。蜘蛛网在角落里垂着。水泥地面坑坑洼洼。走廊里很脏。干瘪的菜叶，摔破的瓷碗，歪倒的笤帚，等等诸如此类，挡着张爸张妈的脚步。他们已经向在路边晒太阳的老太打听清楚了，葛老先生就住在三楼尽头的那个房间。
　　 房间里黑着灯，半开着的那扇木门是唯一的光线入口。张爸想要掩鼻抵挡室内酸腐发酵的气味，但张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张妈虔诚的微笑，打招呼，客气礼貌。
　　 葛老先生坐在轮椅上。手掌有节奏的拍着双膝。他没有眼珠，上下眼皮缝合在一起。不说话的时候左半边脸颊抽动。他是个干瘪甚至于恐怖的老头。
　　 张妈报了张静和陈林的生日，让葛老先生“看好”。这个地方的习俗，孩子结婚，家长都要请老先生算下他们的生辰八字是否相合，算下哪个日子结婚最好，然后安排下结婚的流程和需要注意的事项。
　　 室内只有一床一桌一灶台和两三个方凳。张爸握着笔，本子放在膝盖上，认真的记录葛老先生说的话。
　　 腊月十二下定亲礼，最迟不超过十六。过了年初六下结婚礼，正月十三结婚。属相是鸡鼠大龙的不能送亲。女孩上车时面向西北，下车时面向东南。新床上放豆秸麦秸，床头放木火棍，床脚垫新砖……
　　 张爸记得很吃力，眼睛瞅不太清楚。室内潮湿阴冷，张爸的额上却仍是渗出了汗珠。张妈又问了些细节，催促张爸好好记着，别遗漏了什么。张妈紧张兮兮的，要是结婚的时候犯了什么规矩可就不好了，这可是关乎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娜娜（张妈的外甥女）结婚两年了到现在都还没孩子，张妈把原因归结于日子没算好。
　　 走的时候，张妈给了葛老先生50块钱。这是规矩。
　　 来的有些匆忙了，你看也没给你买点什么补品，真不好意思。孩子事成了一定再过来看看您。张爸客套着，把那张纸折好，工整的放进外套里兜。
　　 还有一点忘了嘱咐。家里还有男孩子没？葛老先生把钱塞进坐垫里。
　　 有，我还有一儿子。张妈应着。
　　 记着，这50块钱结婚前一定要男方出。否则，对你儿子不好的。
　　 张妈慎重的点点头，示意张爸赶紧记下来。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么，这些我们不懂，有什么尽管说。
　　 该说的都说了。葛老先生鼻涕流进嘴里，他颤巍巍的掏出青布方格手帕抹掉。
　　 初冬了，路两旁的白杨树叶纷纷洒落，仰头便看见苍白的天空。四季循环，生命不息。旧的被新的取代，新的经不住时间打磨，很快变成旧的。
　　 静丫头缩在张妈怀里哭鼻涕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怎么一眨眼，就要结婚了，就成别人家的人了。
　　 张爸张妈并排走着。张爸的头顶有些秃了。张妈的鱼尾纹渐渐加深。他们还能把孩子揽着怀里多久？如果可以，张妈一辈子也不想松手。一向强势的张妈近来变得很脆弱，孩子不在家的时候，她不停的做家务；孩子出点小事，她都会紧张不堪坐卧不安。
　　 这是不是就叫做“老了”？
　　 2
　　 张静疲惫不堪。最近学校考核老师的基本教学素质，张静忙得焦头烂额，备课，上课，早读，晚修，还要应付学校的考察。张静不晓得自己还能在这种高压下坚持多久？
　　 张静一向是强势能干的，这点沿袭了张妈。只是……张静冰凉的手伸进厚厚的毛衣里，轻抚依旧平坦的小腹。已经四十天了。张静胃里泛酸水，怀孕的症状已经显现。张静不晓得还能瞒着爸妈多久。
　　 张静必须尽快结婚，越快越好。不是她等不及，而是她肚子里的那个“不速之客”等不及了。
　　 上个月就做了一次，陈林还带了TT，可他妈的还是中彩了。张静都想去买彩票了。陈林楞不相信张静肚子里是他的种，狡辩着明明防护措施做的很好啊！张静一听这话就怒了，逮着陈林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没良心的，给我滚蛋。陈林真的听话的滚走了，不过第二天就兴高采烈的滚回来了。我妈说腊月初六结婚，房子她今天就找人装修，她急着抱孙子呢。
　　 张静坐在办公室里，吃着虾条，捧着手机，阴了一天的脸这才笑开了花。
　　 我妈给咱俩订了套3000的婚纱照，晚上咱俩先去看看吧！陈林小心翼翼的讨好着张静，他怕她还在为昨天他随口说出的话生气。
　　 再说吧！忙着呢。张静啪的一下挂了电话。就算怀孕了，也并不代表她张静就没得选择只能嫁给陈林了。任何时候，女人都不能丢了份，特别是在爱自己的男人面前。男人么，都是蹬鼻子就上脸的贱人，一点好脸色都不能给。你打他骂他整他，他才会认为你是很实诚的想对他好。这是张静的格言。
　　 张静谈过很多次恋爱。上大学那会儿，她也不是循规蹈矩的女孩子，和别的男生也做过，什么措施也没有，可没出过一次窟窿。怎么和陈林一做就有呢？两个多月前，张静就瞒着张妈做了一次人流。这次她仔细咨询了医生，已经不能再流产了。
　　 张静无奈。可照丽娟的话说就是，活该你们成夫妻，命中注定啊！张静，你丫这次非栽在陈林手里不可。
　　 晚饭张静在家吃。她兴高采烈的宣布，她班学生这次考了年级第六。
　　 上次你班不是考第十三吗？进步挺大的呀！张妈给张静夹了个鸡腿。张岩撇撇嘴，表示不满。张静正反胃呢，就又顺势夹到了张岩碗里。张岩笑嘻嘻的朝张妈扮鬼脸。
　　 校长发了300块钱奖金。张静站起来，回屋拿出一个袋子。给我爸买了件361的外套。
　　 张爸立刻放下碗筷，穿上，高兴的嘴巴都咧到耳根了。
　　 爸，好帅！张岩嘴里还填着半个鸡腿。
　　 那个，妈，我要出去下。张静拿着钥匙就往外走。
　　 干什么去啊？就吃那么一点饭，怎么不多吃点啊？
　　 去拍婚纱照。张静随口答。
　　 拍婚纱照？张妈一下子蒙了。张爸的笑容僵掉了。张岩口中的鸡腿掉了。
　　 张静宣布的太突然了。一家人没有丝毫准备。张静才和陈林恋爱了六个多月，怎么就突然谈婚论嫁了？在张爸张妈思想里，要谈结婚，也得陈林的父母找个媒人，正儿八经的来说，然后双方的家长坐下来吃顿饭，商量一下。可张静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扔下了枚炸弹，轰的张家炸开了锅。张静结婚这事简直比恐怖组织炸了美国世贸大楼还让人震惊。
　　 你说什么？张妈不可置信的问。在张静眼里，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而在张妈眼里，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
　　 我要结婚。腊月初六结婚。张静一副很随意的表情。张静觉得，恋爱了，然后还挺对眼的，就可以结婚了。这本来就是件水到渠成的事，没有丝毫争议。爸妈还算是开明的人，他们对陈林印象都挺好的，张静觉得他们是早就默许了她和陈林的婚姻。
　　 你给我滚回来！哪都不许去！张妈气的发抖，抓起碗砸到张静脚边。
　　 张静从未见到张妈这样，诧异的扭过头，向张爸求助。张爸也脸色铁青。
　　 我养你二十几年都白养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没！结婚这么大事都不跟我商量！？你还要脸不要脸啊！？张妈急不择言。
　　 张静眼泪涌上来，跑进屋里，大哭起来。
　　 张妈看着被狠狠甩上的门，颓然的倒在椅子上。张爸脸色灰败。张岩气愤的冲进张静屋里，想把她揪出来，给爸妈道歉。姐不该这么伤爸妈的心的。
　　 张岩气势汹汹的进去，灰头土脸的出来。站在爸妈面前，吞吞吐吐了半天，憋出了几个字，姐想结婚就让她结吧。张静告诉张岩，她怀孕了。可是，这事张岩却不能让爸妈知道。张岩和张静都无法想象，爸妈知道张静未婚先孕时的表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俩肯定是不能接受的。所以，只能瞒着了，能瞒多久算多久。
　　 自这以后的几天，张静和爸妈一直冷战。张爸张妈虽然生气，但还是认了，孩子翅膀硬了，要飞走了，留都留不住的。怎么都想要孩子幸福的，所以下午张爸张妈就找了葛老先生“看好”。
　　 3
　　 张静一觉醒来已是中午十一点。今天周末，不用上课。张静觉得饿，翻腾出一包泡面。还没泡好，便狼吞虎咽的吃起来。饿的时候，立刻就要吃东西。正餐大都吃不下，张静就吃些乱七八糟的零食。张静尽量减少在家的时间，一方面是还有点生爸妈的气，一方面是怕张妈发现自己怀孕了。可是，像鸵鸟那样把头缩在沙土里，就真的能躲得过灾难吗？
　　 张静坐在院子里批改试卷。阳光不错，晒着暖洋洋的。张静原来瘦削的脸颊，已经有些浮肿。一头黑发垂着，很直很亮很粗。张静一向是自信的，处理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可是，这一次，张静是真的没辙了。
　　 张岩骑着赛车回来了。他其实也很另类。一年四季都会穿着短袖，只不过天凉时会加件牛仔褂或更冷些时加件鸭绒袄。他短发，精神头很足，是个健壮的男孩子。在外面也常惹是生非，但从不会带到家里。他对和善的张妈百依百顺，对严肃的张爸万般讨好。
　　 爸妈呢？张静抓住他。
　　 开着车下乡了。他们说一个先生看的不一定准，所以就想多找个先生给你看好。昨天那先生看的是正月十三的好，不知道今天这先生怎么说？张岩钻进厨房，做饭。二十一世界的男人，就要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这是张岩的格言。张静常骂他没出息。张岩反驳，女人嫁给我这样没出息的男人才能优哉游哉的幸福着。
　　 那我就这样等着爸妈宣判，然后上绞刑架？张静哗啦啦的翻着试卷，学生做的还算不错。
　　 这不都是你自找的么？他压上你的时候，你怎么不一脚把他踹开？张岩在电饭煲里加上一份米三份水，然后接通电源。
　　 我靠！现在裸婚都这么盛行，我这未婚先孕早已经是过时的戏码了。你没事嘟囔什么呀！饭做多了都快成老太太了。张静回屋，甩上门。
　　 张岩摇头，怀孕的女人果然脾气大的很。张静，三年一代沟，你怎么不想想爸妈大你二十四岁，这代沟有多深？
　　 就你清高，就你孝顺，就你知道理解人。就你干的那些事，我随便说出哪一件，都能把爸妈气个半死。每次都是我在外面给你收拾烂摊子，你得瑟个什么！张静在屋里大喊。
　　 女人最恐怖的一点就是，你要是惹了她，她就会翻出陈年旧账来一条一条的数落你。张岩识趣的闭嘴。
　　 张岩做好晚饭时，爸妈回来了。张静缩在屋里不出来。
　　 张妈示意张岩去把张静拉出来吃饭，她有些后悔，那天她表现的太过激烈，说话有些过火。毕竟孩子想要结婚，并不是什么错事。
　　 张妈已经给了台阶，张静再闹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一顿饭吃的相安无事，爸妈并没有说什么，张静一直在等的审判也没有下达。只是，饭后，张妈让张静陪她去超市。
　　 张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一直沉默着。张妈也只是心事重重的走着。一向亲昵的母女此刻的关系却变得异常尴尬，根源或许就在，张妈亲手养出的优秀闺女要给别人家当媳妇去了，张妈心里不痛快。
　　 上下电梯并行。张妈在上，一个男人在下。那个男人一晃而过，张妈却如碰到了警察的小偷，只想找个隐蔽地儿躲起来。
　　 张妈到达二楼时，那个男人的背影刚好从一楼拐角消失。张妈用胳膊肘捣捣张静，然后指着那个高大的背影，略带伤感的说，看到那个男人了么？
　　 看到了。怎么了？老情人啊？张静打趣。她没大没小惯了。
　　 张妈的脸竟然刷的红了。上初中那会儿，他追过我。
　　 这次轮到张静诧异了。
　　 他现在事业很成功。可当初，我压根没瞧得上他。
　　 嫁给我爸你后悔了？张静有点酸酸的，替张爸酸的。
　　 你看我，还提那档子破事干什么！张妈不管拿起的是什么，都往购物车里放。她明显的是在怀旧，是在哀悼她的青春，是在若有似无的悔恨。
　　 选择了，就别后悔，就好好过。其实，怎么样都是一辈子，生孩子，养孩子，然后再亲手把孩子放飞。张妈声音哽咽。
　　 张静眼眶红了，拉起张妈的手。妈，我知道。
　　 4
　　 包厢里。陈林在和张爸喝酒。张岩忙着给张妈夹菜。张静孤零零坐着，倒像成了多余的。今天的主角是陈林。张爸张妈想来想去，觉得结婚是件非常郑重的事，就主动把陈林约出来吃饭。
　　 陈林是个踏实肯干的男人，对张静挺好，对张静家里人也都不错。张爸觉得这点非常难得。一个负责的男人，一个真正想要和女朋友结婚的男人，一定会对这女孩身边的亲人朋友好。
　　 酒喝得很畅快。张爸把该说的都说了。陈林也都一一应着。张妈看着陈林，却偷偷抹了几次眼泪。就这么把闺女嫁出去，张妈终究是舍不得的。
　　 离席时，张爸把一张红纸递给陈林，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着结婚的时间流程和注意事项。
　　 这份东西是张爸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写的。写的很认真，很工整。有一个错别字，张爸都会揉掉重写。张静本来想说，不用这么麻烦，陈林他妈信奉基督教，不信这一套的，但看着张爸带着眼镜吃力书写的样子，还是心疼了，忍住没说。
　　 陈林展开来看。
　　 你回去让你爸妈看看，看你爸妈怎么说？也不一定非按着这上面的来，不过这都是我和你张阿姨找老先生看过的日子，应该吉利。你爸妈要是觉得不好，咱还可以商量。
　　 我爸妈说了，完全照着你和阿姨的意思来。我和静子小，不懂事，就都听你们的吧。
　　 张爸满意的笑了。
　　 其实陈林说的这些话，都是张静事先安排好的。张静看着爸妈对自己的婚姻如此上心如此认真，不忍心再忤逆他们的意思。至于孩子，结婚的时候已经三个月了，一切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或许，在爸妈没发现张静的异常之前，还能有几天太平日子过。
　　 冬天的晚上寒风凛冽。街道上人口稀少。张静结婚这事，算是就这么定下来了，剩下的就是置办嫁妆套被子请亲朋好友之类的了。或许该忙上一段时间了，但张爸张妈总算心安了。
　　 张妈给张静买了串草莓的糖葫芦，张静喜欢吃这种口味。张爸给张岩买了根烤甘蔗，张岩老是喜欢买了甘蔗在家里鼓捣着拷。是的。他们所讨论的所做的所想的所关心的无外乎孩子，这不是错，这是过于炽热的爱。
　　 误解，矛盾，争吵，磨合，亲密，这个过程循环往复，于是生活中有了眼泪和微笑。
　　 原谅张静善意的欺骗，原谅张妈固执的迷信，不是互相伤害，只是不同世界里的生存法则不同。如果无法互相理解，那就尽量包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