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三十八章、周清壮年日记八
　　 这是个美丽的周日，亮儿陪我在公园散步。自从我那次从上铺上掉下来摔伤以后，我疗养了大半年才基本康复。为了强壮体能，每周日亮亮都陪我去公园散步。一晃一年半过去了，亮儿再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我知道以他平时的成绩，考入名牌大学是没问题的。春风和煦，我仿佛看到亮儿已经考上大学，又仿佛看见他锦衣还乡光宗耀祖了。
　　 一想到孩子光宗耀祖，我马上不敢往下想了。因为我这人苦难太多，从小到大，没有一件事是按着我的希望发展的。不管什么事，都是在我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候突然发生变故，仿佛是命运有意跟我做对似的。
　　 小时候，我多病不能像正常的孩子一样上学，无奈只有走自学成材的道路，可是文化大革命抄走我获取知识源泉的所有书籍；后来能上学了，却因家庭贫困而辍学；新婚燕尔之际又惨遭丧夫之痛；再婚、车祸、离婚；当工会主席、当校长、种地、办看护班……想想几十年的坎坷历程，我就没有一件事是顺顺利利的做到最后。我多么想一帆风顺的干一番事业啊！我周清不笨，我有才能有耐心，我有爱心有容忍之心，我一次次跌倒爬起从不认输，我跟命运抗衡坚强得难以让人相信。可是到现在又什么样呢？我认为办看护班该不会出问题了，我却偏偏又从床铺上掉下来险些丧命，我真是多桀啊！我不敢对未来再有任何幻想了，只希望亮亮能平安的考上大学，期盼上天看在亮亮一片孝心的面子上，不要再为难我周清了。
　　 我静静的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过往的行人，想着自己的遭遇心里很是不平。忽然，在我眼前就出现一个高位截瘫的人，他卧在带滑轮的简易板车上，头前一个破碗里有很少很少的一毛硬币，看他的样子我很同情。我想我要不是生长在周家，要不是我周家的亲人一次次救我，我恐怕连这样残缺的身体都没有，说不定早就命丧黄泉化为灰烬了。想到这里，我掏出十元钱，没有一点歧视他的意思，客客气气的放在他的破碗里。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的钱刚放进去就被一个身强体壮的中年人拿走了。我困惑不解，开始以为他们是一起的。我想健康人以残疾人为摇钱树真是可耻，我很想斥责那人一顿，转念一想，算了，不就十元钱吗？没什么。于是我又拿出十元钱，我想试试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伙的，但是当我正准备要给残疾人钱时，只见这位残疾人用眼神告诉我不让我给他投钱。我有些诧异了，难道他除了残疾以外还有什么苦衷吗？我想问问他，他的眼神却分明在说不要问。
　　 在我身旁的亮亮见状说：“妈妈，他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更不要说理财了，你给他那么多钱不是等于白给别人吗？”
　　 我想亮亮说得对呀，他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他甚至连话都不会说更难自己买东西吃。我正在这样想着，他却可怜巴巴的看着我手里的矿泉水。此刻我全明白了，我想他一定又饥又渴，于是我赶快让亮亮买水和面包送给他。只见他狼吞虎咽的吃着，好像怕被人抢去似地。
　　 这时，刚才拿走钱的中年人又来了，他恶狠狠的抢下残疾人手中的面包，扔在地上，然后还狠命的用他那穿着皮鞋的大脚跺两脚。我被他的行为激怒了，我想哪有这样不道德的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残疾人，真是衣冠禽兽。我真想臭骂他一顿，可是还没等我张嘴，亮亮挥手就给他一巴掌。亮亮从小跟我练武术，已经有很深的武术功底。他这一巴掌下去，那中年人的嘴角就流出血来。那中年人被亮亮的突然袭击打愣了，他愣了片刻，反过神来像饿虎一样扑向亮亮，只见亮亮不慌不忙的迎头就是一拳，亮亮只这一拳就把那家伙击倒在地。
　　 那家伙一边在地上挣扎着，一边捂着嘴呜呜噜噜的骂着。
　　 只听亮亮指着他骂道：“你这混蛋，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欺负残疾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冲我来！来呀！有种你就爬起来，爬起来呀！爬起来跟小哥我较量较量？别赖在地上瞎呜噜！”
　　 那中年人似乎从来没被人打过，也似乎猖狂惯了从未遇到过对手。他见周围来了很多人，觉得被亮亮打很不光彩，便爬起来还想逞强。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又踉踉跄跄的向亮亮扑过来。也许他是小瞧亮亮了，也许他是想在众人面前夺回面子。我看着他那一身烂肉的德性，感觉他真是不自量力。因为我知道再有两个他这样的大汉也不是亮亮的对手。只见我的亮亮站立不动，单等他到近前时又是一拳，亮亮出拳之快、之准、之狠，是那个家伙无法躲闪和所料不及的。那家伙被亮亮的这一拳再次撂倒，脸上顿时成了青一块紫一块的大花脸。他好像是被亮亮的拳头打晕了，又好像是被打怕了，躺在地上好一会才坐起来，也许他这时才知道遇到对手了，他不敢骂也不敢还手了。
　　 亮亮又鄙夷地说：“你原来就这点能耐还敢欺负人？今后要是再让我看到你欺负人，我废了你！”
　　 这时周围聚拢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都为亮亮叫好。那个高位截瘫的人也扬眉吐气的笑了，那笑容可能是他一生从未有过的。我则劝亮亮不要再打了，不要伤他太重。
　　 亮亮的出手引来公园的保安人员。那个挨打的中年人见保安来了，感觉自己理亏，赶快站起来想溜掉，却被保安伸手拽回来。
　　 保安说：“都不能走，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了再走。”
　　 周围有鸣不平的人说：“这个老爷们欺负那个残疾人，抢他钱还夺他吃的东西，你看地上的面包，那是刚才这小伙子给残疾人买的，被他给夺下踩烂了，这小伙子看不过就教训教训他。”
　　 大伙你一言他一语都说那中年男子活该，欠揍，揍得轻。
　　 保安见大伙都替亮亮说话，忙制止说：“大伙静一静！小伙子是有理，但是也不能打人啊，他有错误该有公安出面……”
　　 保安的话还没说完就激起群怒。我看事态发展严重，为息事宁人，我赶快心平气和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的讲给保安听。
　　 保安听后拍拍亮亮的肩膀头说：“年轻人，你是好样的！但是，以后尽量不要动手，要是把人打坏了要负责任的！那岂不是把好事变坏事了吗？好了，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保安说完把那个中年人带走，大伙也都相继散去。
　　 我的亮儿的确是好样的，他是个非常孝顺懂事的孩子。他从不惹是生非，今天要不是气极了他绝不会出手打人。他的仁厚善良、他的意志坚定是人所共知的。在我受伤疗养的大半年时间里，他并没有失张失志，而是坚强的挑起家庭重担，把看护班管理得井井有条，使请来给学生做饭的大姐常常赞不绝口。亮亮一边矢志不渝的学习，一边照顾伤病的我。他那浓重的双眉常常紧锁，明亮的大眼睛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了。他不声不响，有条不紊的打点家里的一切事物。在看护班的学生中，乃至高中同学年的学生中，他虽然年龄最小，可是他顽强的毅力无人能比。在高中不到三年的时间里，由于他的勤奋，他又先后荣获数学、化学、英语奥林匹克奖，并荣任《校报》主编，学生会主席，还多次协助老师制作电脑教案，被学校推举为矿务局的校园电脑之星！我的亮亮，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他的整体素质在高级中学的校园里，堪称凤毛麟角！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他中断了对天体的观测。
　　 春天的周日，游园的人很多。亮亮继续陪我在公园里散步，刚才发生的事情他仿佛忘记了。
　　 亮亮指着眼前成双成对的游人突然对我说：“妈妈，你看他们多幸福。”
　　 我说：“亮亮，你将来也会有女朋友的，只是我希望你和你的女朋友不是在小小的七市散步，而是在名城大都。”
　　 亮亮说：“妈妈您误会我的意思了，这些年要是没有我拖累你，你早就找到心上人，说不定已经结婚了。妈妈，我是您的负担，我是您的包袱。这次您受伤我想了很多，我想等我高考结束，妈妈不要办看护班了，我希望妈妈找个好人结婚，妈妈能有个幸福的归宿也是我做儿子的幸福。”
　　 亮亮真的长大了，他说的话出乎我的预料，让我很感动。
　　 我说：“亮亮，你不是我的包袱也不是我的负担。你是我的希望，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生命的延续。如果没有你，妈妈也许早都活不下去了。妈妈不会找对象，妈妈命不好，妈妈上辈子把爱情给得罪了，今世不会再有爱情亲睐我。”我停顿一下又说：“亮亮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安心学习吧，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别为我的事操心分神，我受伤已经浪费你太多的学习时间了，你要抓紧时间学习，做最后的冲刺。”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孔校长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晃动着。我想就算亮亮不劝我，等亮亮高考结束，我也不想继续开办看护班了，因为我不想再见到孔校长，不想让他因为我引起人们的非议。我是不祥的女人，只要我与爱情沾上边，就会出现灾祸，我不能毁了孔校长。
　　 亮亮说：“妈妈，你这次摔伤把我吓坏了，我都快担心死了。妈妈，我要是考大学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在家我很不放心。”
　　 亮亮的话一字一句的打动我的心，我看着亮亮，想这次摔伤的确很重，差一点丧命，把亮亮和妈妈他们都吓坏了。姐姐曾埋怨我逞强好胜，做事不小心。哎！我不是逞强也不是不小心啊！我是给学生收拾床铺时从上铺掉下来，正好掉到地下的凳子上，凳子的棱角卡断我三根肋骨，其中一根肋骨扎进脾里。在摔下来的头一天晚上，我本来就被大雨淋感冒了，正处在高烧中，这一摔立刻昏过去了。当姐姐来到时，我躺在地上早已不省人事了。她赶快给哥哥打电话，哥哥姐姐他们曾先后把我从人民医院转到中心医院和七市第二医院，这三家七市最大的医院都相继拒收，并告知家人回家给我料理后事。可是我的亲人们不放弃对我的抢救，最后我被转到七市警官医院，在警官医院主任医师于红霞的极力抢救下，在亮儿和亲人的精心照料下，加上师父传授的武术功底和我自身的坚强意志，我奇迹般地再次活下来。
　　 回首这次灾难和几个医院医生说过的话，我感叹：庸医妄言断生死，愚人偏爱弄雌黄！
　　 看着满园春色想着自己的遭遇，我转移话题说：“亮儿，别再提妈妈再婚和受伤的事了，说说你高考吧。你打算报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
　　 亮亮说：“妈，我喜欢天文，可是天文属于文科，我现在是理科生不能报考天文，我想学习计算机也不错。妈，您看我报考哈工大计算机专业行吗。”
　　 我说：“嗯，哈工大是十大名牌学校之一，计算机的无缝焊接技术是世界一流水平，要能考上哈工大，对你学习计算机是最好不过了”
　　 亮亮听完我说的话，没有再说话的兴趣。凭借母子的感应，我看亮儿今天的神情不对头。他又是打人又是劝我再婚，我猜想他心里一定有事瞒着我。
　　 于是我试探地问：“亮儿，你还为刚才那个无赖生气吗？你不是有心事吧？有什么事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亮亮抑郁寡欢地说：“妈，我爸失踪了。”
　　 我虽然与春生分手八九年了，虽然把他保释出来再没见过面，但是我从不限制孩子去见他，因为他们毕竟是父子。在教育孩子这方面我考虑很多，我看到很多单亲家庭的孩子，性格都比较孤僻，无论母亲多坚强，毕竟是女人，我不想让男孩子女性化。为了使亮儿正常成长，每到寒暑假或周末，我都支持孩子去看他父亲。尽管我对春生早已没有感情可言，但是我们不是陌路人，亮儿的身上流有他的血。刚才听孩子说他失踪了，我还是不免为之一震。我想难怪一向仁德的亮亮会对那个无赖大打出手，他这是泄愤啊！
　　 良久我问亮儿：“你爸爸出走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亮儿凄楚地说：“我也不清楚。昨天我去他那儿看他，他的门上着锁。我从窗子向屋里看，房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我以为他搬家了，就去他单位找他。听我韩叔说，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还说他骗走朋友不少钱，带着一个比他小二十二岁的工伤家属走的。”亮亮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又说：“唉！妈妈，你说我老爸他咋这么糊涂呀？！”
　　 亮亮的话让我想起过去的往事。
　　 那年，雪花纷飞，路面冰滑。我吊着残臂去别墅找他，他沉迷于色情中，竟然没听到我的开门声。当我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正赤身裸体的与好几个光着身子的女人滚在地毯上，家庭影院里放着黄色录像。这件事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现在亮儿说他带着一个小他二十二岁的工伤家属走了，还骗走朋友的钱，我对他的气愤无法形容。我想春生这人真是无药可救了！春生啊，你怎么堕落成这个样子？一个受了伤的人本来就很不幸了，你带走人家的妻子，拆散人家的家庭，这是在作孽啊！你怎么就不像你哥哥秋生学习呢？我要早知道你走今天这一步，真不该保释你出来。实指望你能吸取教训有所作为，希望你能给亮儿做个表率。哎，春生！你彻底辜负了我对你残存的一点希望，你枉披人皮！！！
　　 我回想不堪回首的往事，安慰亮亮说：“亮儿你很难过是吗？他走已经走了，忘了这件事吧！”
　　 我说这话时显得很无力也很无奈，我知道我的话是不能割断他们父子亲情的。亮亮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牵挂他的父亲呢？尽管春生不配做他的父亲，可是他却偏偏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亮亮说：“妈，我不是难过。我是替他悲哀，替他惋惜。你说我爸他是不是白活了？亲人不要了，工作弄没了，除了吃喝嫖赌的骂名他留下什么？什么都没留下。不！留下了，留下了妻儿对他的怨恨，还有众人的鄙视。妈妈，我真替他羞愧！”
　　 我听亮亮气愤的说着，本不想阻拦他，希望他把怨气发泄出来，他的心情能好受一些。可是这里毕竟是公共场合，我还是得劝阻亮亮不要说了。
　　 我说：“亮儿，子不言父过。他是他，你是你。咱既然不能改变他，就随他去吧，恨也无益。”
　　 亮亮又牵挂地说：“妈，你说我爸他们能跑哪去呢？他这么大的年纪了，又没什么文凭，他到外地能干什么呀？唉！”
　　 我安慰孩子说：“他既然已经走了，一定早就找好了安身之处。我们不知道他在哪？担心他也没用，就算再想帮他也不能了。亮亮你要想开，不要因为他的行为影响你高考啊！”
　　 此刻，我看到坚强的亮亮，眼里含着泪。
　　 我心中说：“春生啊，为人父，就算你不能尽到父亲的责任也不该做有辱孩子尊严的事，你知道你的行为给孩子造成多大的伤害吗？你知道你的不告而别让孩子多难过吗？你哪里还像个父亲？”
　　 这时一个小女孩抱着报纸来到我面前说：“阿姨，要看报吗？有特大新闻，诈骗犯楮春生拐跑全瘫者的老婆。”
　　 我的头轰的一声，几乎晕厥过去。片刻，我叫住卖报的小女孩，毫不犹豫的买下她怀中所有的报纸，尽管我知道这并不能解决什么。
　　 亮儿看着我，忍了很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注明：于红霞是真人真名，她是七市警官医院的外科主治医师。警官医院原称铁西医院。）
　　 华夏子民写于2010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