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不平常的中秋节
　　 昨天晚上的遭遇让冯雪莲心有余悸，她生怕在乱糟糟的车站再遇到类似的坏人。她买上车票，坐在候车室里等车，不时左顾右盼，像一只警惕的鸟儿一样。但是她没有发现有那样的人，转而觉得好笑，大白天，又是在公共场所，即使有存心不良的人，他们也不敢对我轻举妄动的，怎么就这么害怕？同学们都说我胆子大，现在的胆子哪里去了？
　　 就在这时，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走了过来。那人身材粗壮，面孔粗犷而丑陋，穿着破旧，提着一个黑塑料袋，看起来是个进城打工的农民。
　　 “姑娘，能帮我一下忙吗？”那男子耷拉着肩膀轻声问道。
　　 冯雪莲像被凉水激了一样，哆嗦了一下，但马上又对自己的过于敏感害羞了。这不过是个普通旅客嘛，按照相貌判定一个人的善恶是不对的，汤改革相貌堂堂，昨天晚上遇到的那个红头发的流氓相貌也不是很差，可他们都是坏人。于是她问那汉子道：“你有什么事吗？”
　　 那汉子忽然大哭起来，自言是橡山县人，到这里打工，不料三四个月，老板一个钱不给，他饭都吃不上，现在不得不辞职回家，可是连路费都没有。他说：“姑娘能不能帮我十块钱，我回家十块钱路费就够了，你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回家后马上寄给你。”他抹了一把泪水。
　　 冯雪莲被哭动了心，十分同情。她摸摸衣袋里仅有的几十块钱，从中抽出一张十元的。
　　 她刚要把钱递给那汉子，围观的一位衣着时髦、生得很精明的青年人制止她说：“不能给他。你不知道，现在像这样的人太多了。他们总是装出很可怜的样子，编造一个叫人同情的故事，跟旅客要钱。”
　　 冯雪莲犹豫了。看看那汉子，虽然丑陋，却不像坏人；再看看这位管闲事的青年，也像是好心人。她也曾听人说，现在的社会人鬼不分，不好轻易行善，弄不好，轻则被骗取钱财，重者还会有别的麻烦，女孩子家就更容易出问题。
　　 那么怎么办呢？是给还是不给？
　　 那汉子又哭了起来，他说：“姑娘，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说实在的，这社会已经好人坏人不分了。谁当雷锋，谁就会吃亏。可是你要相信我，我不是坏人。我从昨天上午就没有吃东西，现在饿晕了，要是你不帮我一下，我回不了家，说不定会死在这里。我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多的老娘，一个生病的老婆，还有一个残废的儿子，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女儿。我本来想出来挣几个钱，回家当本钱，干点小生意养家糊口，给老婆治治病，供女儿上学，没想到遇上这样的厂长，心比炭还黑，干活不给钱，连路费也不给。反过来想，谁叫咱没本事呢？现在有本事的一个个都发财了，成了新财主，腰缠万贯，吃香喝辣；像我这样的，就只能受穷，直到穷死。我堂堂的一条汉子，在这里乞讨，我知道这很不体面，要是叫村里人知道，还不把我笑话死了？可我没办法，我还惦记着父母和老婆孩子。姑娘，你就帮我这一回忙吧，八块钱也行，我到橡山车站下车，剩下的路我步行走，大概还有三十里。”他抹了一把泪水，从那个肮脏的黑塑料袋里取出一个用皮包着的物件递给雪莲，“我现在身上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一样东西，是我前些日子给女儿买的。”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女儿长得跟你差不多，个子高高的，面皮白白的，也算是上等人吧。可是今夏天遇上坏人，要死要活的，叫我给她买一件防身工具。我一来这里就给她买了，一直没有机会捎给她。你也是姑娘家，出门在外，坏人很多，你随身带上她也许能用上。”
　　 那位精明的围观者又提醒雪莲说：“你想一想，好人哪有身上带着凶器的。你可要当心呀。”
　　 雪莲又一次犹豫了。
　　 那汉子进一步诉说自己的苦楚，要求雪莲帮忙。
　　 雪莲终于拿定了主意，将这十块钱递给他。但是她不要那人还了，也不要他的礼物。
　　 服务员喊道：“去橡山的旅客来检票。”
　　 雪莲起身往检票口走去。
　　 那汉子追了上来，将那个物件硬塞到雪莲的手里。
　　 雪莲推辞，但来不及了，那人已经走了。
　　 上了车，雪莲偷偷地打开那个用皮包着的物件，原来是一把匕首样式的小刀，看样子很锋利。
　　 昨天晚上遭遇那两个坏人之后，雪莲就想到买一个防身的工具，恰巧今天就有人给了她这把刀子。雪莲觉得很蹊跷，到底是吉还是凶，她猜不透。但是这把刀子对她来说确实有用处，她也就不过多地考虑了。
　　 从确山市到乌龙县城也就是五十来华里的样子，汽车很快驶进乌龙汽车站。下车后，冯雪莲又雇三轮回到环溪镇。
　　 从环溪镇到环溪村还有三四里路需要步行。她刚刚上了一条拖拉机路，便有一辆自行车从她身边驶过。骑自行车的人回头看了看雪莲，便停下来向她打招呼：“这不是雪莲吗？”冯雪莲一看，是杜洪烈叔叔，便跑步迎上去：“杜叔叔吗？我从确山来的，准备回家。你又出来照相了？”
　　 “是的，这么巧，我出门照相，正好经过这里，准备到你家看看你爸爸呢。来，上车吧。”杜洪烈一面说，一面让雪莲坐在他的车屁股上。
　　 别看杜洪烈年纪已经不轻，可言语行动很像个年轻人，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和精力。他用力地蹬着车子，像乘奔御风似的，不一会儿就来到冯子路的家门前。下了车，雪莲推开门，杜洪烈将自行车推进院子。
　　 雪莲很高兴，因为她将要跟爸爸欢欢喜喜过一个节日。她大声喊道：“爸爸，我回来了！”
　　 但是屋内无人应答。她很奇怪，门是敞开着的，爸爸能不在家吗？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她又连喊几声“爸爸”，还是无人应答。
　　 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忽然想到妈妈的被害，莫不是类似的遭遇又发生在爸爸身上？
　　 冯雪莲慌忙推开堂屋的门，果然，一个骇人的景象出现在她的面前：冯子路直直地悬挂在梁上，一只凳子被蹬翻在地。
　　 柔弱的姑娘顿时不知所措，她大哭一声跑过去，托住了爸爸的身体：“爸爸，你这是干什么呀！难道你就不为女儿想一想吗？”
　　 五大三粗浑身力气的杜洪烈急忙抱住冯子路，并让雪莲踏上一只凳子解下挂在梁上的棉绳。
　　 绳子解开了。杜洪烈将冯子路抱到床上，解开套在他脖子上的绳扣儿。他双手重叠，放在冯子路胸骨左侧心前区，用力下压，然后一只手捏住他的双侧面颊使其张开口，另一只手捏住他的鼻子，用力向冯子路口内吹气。在做了人工呼吸之后，又一次按摩他的胸部。如此反复了几次，冯子路终于呼出一口长气。
　　 这当儿，冯雪莲忘记了哭泣，密切地注视着她的爸爸。当爸爸得救之后，冯雪莲反而又一次大哭起来。“爸爸，爸爸呀，你这是怎么啦？你不知道，你还有一个惦记着你的女儿吗？你怎么走这条路呢？”
　　 “老冯，你怎么这么糊涂呢？”杜洪烈责备冯子路说。
　　 听到女儿的哭声和老朋友的责备，冯子路睁开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冯雪莲急忙倒水，水不太热，大概还是昨天或者前天烧的。但是也来不及温了。她将水端到爸爸面前，托住他的脑袋让他喝水。
　　 冯子路喝了一口水。
　　 “看来问题不大。不过好险呀，要是咱们晚来几分钟，人就没救了。”杜洪烈庆幸地说，“也巧了，我前几天刚在一个小报上看了上吊的人怎么抢救的知识，今天就用上了。老冯你真是大命呀。”
　　 冯雪莲稍微平静点儿了，她想，现在不是责怪爸爸的时候，应当好好安慰安慰他才是。她靠近爸爸那张又黄又瘦胡子邋遢的脸说：“怪不得我这几天老是心神不安呢，晚上老是做恶梦。爸爸，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你是我唯一的依靠，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你有什么不测。今日你一时糊涂，我不怪你，人的心情总是变化的。一个人在家里孤独，没人跟你说话，时间久了，难免胡思乱想。现在我回来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就算吃糠咽菜，我也在你身边，咱们相依为命过日子，苦一点算什么。咱们还有一亩多地呢，我跟你一块儿种地。”
　　 冯子路要坐起来，杜洪烈托住他的脊背把他扶起来。冯子路指指自己的小腿，发出呻吟声。
　　 杜洪烈摸摸冯子路的小腿，小腿硬邦邦的。“老冯，这是怎么回事呀，骨折吗？”他问。
　　 冯雪莲扯开爸爸裤脚子，发现他的小腿绷着绷带，便用手轻轻的抚摸着。她问：“这是怎么断的，爸爸？”
　　 冯子路叹口气说：“没法提了。”
　　 冯子路十分疲惫。冯雪莲说：“爸爸，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冯子路迷上眼睛，不一会儿睡着了。
　　 冯雪莲去厨房烧水。厨房似乎几年没用了，柴草散乱满地，灶台上满是灰尘，墙角挂满了黑色的蜘蛛网。“爸爸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呀。”她不觉鼻尖发酸，流下泪来。
　　 家里没有炭。冯雪莲用碎草点火烧水，满屋子烟熏火燎，呛得她直咳嗽，但她总算烧开了水。
　　 没有茶叶，冯雪莲给杜洪烈倒了一杯白开水，递到他的手里。
　　 杜洪烈喝口水，把碗送到饭桌上，跟雪莲说：“我理解你爸爸，这年头，遭遇了这么多事情，就是铁人也不撑呀。”
　　 “杜叔叔，我只知道我临走的时候他的精神不好。他的腿到底是怎么断的，是磕断的，还是叫人打断的？”冯雪莲站着对杜洪烈说。
　　 杜洪烈说：“我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刚刚开发了一个项目，就是给临终的人照相，刚开始干，忙得不可开交，也没常来看看你爸爸。今天刚刚给河南村的一个快死的老头子照了相，顺便来看看，也算巧了，你爸爸命大，咱们一起救了他。不然，他必死无疑。——现在咱们应该庆幸，你爸爸的命保住了，这就是胜利，比什么都好。咱得好好劝劝他，安慰安慰他，再也不能干这样的蠢事了。人活着，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叔叔你说得对，我不怪我爸爸，他的遭遇太多了。”
　　 “我也过得不怎么样。你婶子前些日子得了胸膜炎，花了五六千块也没好实落。我家你弟弟前些日子卖海货叫城管打了，受了刺激，天天喊着要杀人。我又不能天天在家里管制他，就托我的一个大爷看着。我每天给老人五块钱，算是工钱。可这流动照相的生意小本小利，争不了多少，逼得我乱想门道。给死人照相不是很体面的事，照相馆不愿意干，可是价格高，照一份可以挣十到十五块钱，比原来挣得多了。”杜洪烈一面说，一面注视着雪莲，“侄女儿，你可别笑话你叔叔。当今这个社会，金钱第一，不管白猫黑猫，只要逮住老鼠就是好猫，贪也好，抢也好，夺也好，只要弄到钱就算有能力。你叔叔我总算理解了邓小平的理论。”他笑了。那笑带着讽刺，也有自嘲的成分。
　　 冯雪莲笑着说：“叔叔真有意思。”
　　 “比比那些乞讨的，那些捡垃圾吃的，你叔叔我算是个能人了。给死人照相，一天照两个就好样的，特殊情况，一份能挣到好几十块钱呢。”杜洪烈拍拍制服的上衣袋说，“现在钱能通神，有钱就是二大爷，就可以高人几等。哈哈哈，你叔叔我也尝尝当大款是什么滋味。”杜洪烈兴致勃勃地吹起牛来。
　　 冯雪莲明知道他是逗乐子，很爱听他幽默的讲话。
　　 将近中午的时候，雪莲家里又来了好几个人。李刚带着女儿李慧芳和慧芳的同学陈丹凤来了，不久蒋卫东老师也来了。他们各自带来了过节的礼物。蒋卫东除带来一箱酒，还特地到饭店炒了几个菜捎来。陈丹凤带的是烧饼、挂面之类。李刚捎的除月饼以外，还有一些青菜。杜洪烈从车兜里取过在环溪镇小店买的酒和猪下水。
　　 酒菜堆满了桌子，气氛活跃起来。冯子路早就醒了过来，脸上也好看多了。他争着要下床，被杜洪烈制止了。冯子路说“不要紧”，还是要下来。大家拗不过他，边扶着他下了床，让他坐在一把旧式圈椅上。
　　 为了不影响气氛，不了解冯子路最近遭遇的人也不问他的腿是怎么回事，好像不约而同似的。
　　 雪莲、慧芳和陈丹凤当了服务员，倒茶斟酒，忙里忙外，杜洪烈、蒋卫东、李刚和冯子路喝酒聊天。
　　 杜洪烈以主持人的身份举杯道：“今天是中秋节，咱们凑在这里，跟老冯一块儿过个节。咱们只说好的，不说坏的。”
　　 大家一起举杯喝酒。此时的冯子路，好像忘记了一切痛苦，脸上堆满了笑容。
　　 但是在连喝几杯酒之后，蒋卫东还是慷慨激昂地抨击了当今权贵们的罪行，并不自觉地联系到冯子路的遭遇。他说：“即使历史上最黑暗的朝代，也是允许老百姓喊冤上访的。可是，现在老百姓上访也成了犯罪。老冯的腿被打断，说明他们狗急跳墙，暗下毒手了。为什么怕上访？因为一旦情况反映到包公那样的清官那里，他们就会受到制裁，就会失去花天酒地的生活，成为阶下囚。可是，他们的倒行逆施，最终会受到惩罚的。不信你们等着看。”
　　 蒋卫东忽然发现自己又犯了老毛病，在这样的场合，发议论就像在辩论会上一样言辞激烈，很不适合，便停止了说话。
　　 不过他的话毕竟透露了冯子路的腿被当权者雇佣坏人打断的信息。大家无不义愤填膺。杜洪烈借着酒力不住地骂骂咧咧，说一定要跟权贵们算账。“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等着，总有一天马克思主义者上台，会清算这些坏蛋家伙。我们工人阶级还有出头的时候，资产阶级还是免不了灭亡的命运！”他说话的时候不住地挥动着胳膊。
　　 李刚喝过几杯酒之后，脸也红了。不过他说话不多，别人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微笑着点头，后来他忍不住也说话了：“我也相信，社会不会老是这样，咱们工人还会有出头的日子。我老是想着毛主席的教导：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不管在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丧失信心，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不是毛主席交给我们的辩证法吗？老冯，你还记得吗？当年蒋卫东老师到我们厂给我们辅导马列的时候，多次讲过辩证法，咱们就等着辩证法的胜利吧。”
　　 自杀者往往执着一念，此时的冯子路正为自己的自杀羞愧。自己也是学过马列的人，平时也能谈一套，怎么钻了那样的牛角呢？我要是死了，只能叫叶剑飞那样的人畅快，让他们更加大胆地做坏事。我只要活着，他们就不得安宁。唉，冯子路呀，你真是白活了大半辈子，软弱得还比不上个娘儿们。他喝酒不多，但脸也红了。他说：“看来我们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毛主席的教导呀。自从毛主席死后，我好像失去了主心骨，现在大家在一起谈一谈，我精神也好了。今后不管多么困难，咱们都好好活着，耐心等待，中国还会出个毛泽东的。”
　　 冯雪莲、李慧芳和陈丹凤也凑上来听大人们闲聊。
　　 杜洪烈喝得多一点，现在处于亢奋状态，他迷离着眼睛望望三位姑娘，颇有感慨地说：“孩子们呀，知道毛主席的教导吗？‘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可得记住呀。我们是老了，你们可是前途无限呀。”接着又哼哼着唱起文革期间流行的毛主席语录歌。
　　 此时，李慧芳听得最认真。她听外地的同学说，现在好多地方都出现了红歌队，大家在广场上一起唱红歌。他向大家谈了自己准备组织红歌队的想法。大家都很赞成。杜洪烈还表示去给红歌队照相。他向冯子路偏过头说：“老冯呀，你看看她们青年人吧，这才是工人阶级的红后代呢。我们可是当年响当当的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呀。我们得给孩子们做出个榜样来，无论多么困难都不能低头，不能逃避呀。想想毛主席的教导，咱们就有勇气了。毛主席不是说过吗？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冯子路不住地答应着。
　　 就这样，大家无边无际地聊着。
　　 对于在场的每一个来说，今天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中秋节，而是一个盛大的节日。直到太阳平西，客人才离开冯家。